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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按了按太阳穴,整整两天没有休息,先是冒着大雨安排子婴,后是逃出雍城找人救驾,可谓是把自己逼到了极限。
不过还是没到休息的时候,现在大郑宫里乱作一团。同僚死的死伤的伤,算下来她反而成了少有的几个伤得最轻的管事的,几乎一进大郑宫她便开始调配有司通力配合,使内廷尽快平息下来免得再生波澜。
走过拐角后,她冷不丁地嬴政一个人站在长廊上望月。身如长竹,任由风吹雨打。冷白色的月光倾斜而下,衬得嬴政的脸格外苍白透明,看起来很是憔悴。一阵风刮过,让人闻到一股草药的清苦味。
江宁记得蒙毅在来时跟她说过,嫪毐自知无力回天,便挟持嬴政要挟众人,却被嬴政反杀,可是赵姬却在嬴政转身的那一刻将匕首插在了嬴政的肩膀。
“你是没看到,”蒙毅的声音在脑海里浮现,“当时鲜血刷地一下在衣服上晕开了,多出的血还顺着匕首淌了一地。当时我们都吓死了。可是王上只是斜眼看了一眼扎在身上的匕首,抬眸看了一眼王太后,拔掉了匕首,让人将王太后带下去。”
蒙毅顿了一下,看向她:“说真的江宁,我都不禁佩服王上的冷静了。面对这么大的变故,受着这么严重的伤,他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眼就下令安排事务调整部署。真是太冷静了……”
哪有什么临危不乱呢?江宁站在转角处望向嬴政,不过是秦王的躯壳困住了嬴政的灵魂罢了。如果真的不伤心,就不会一个人待这里,望着月亮发呆了。
她慢慢地向前走去,站在了嬴政身侧:“王上还没休息吗?”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嬴政转过头看向她,“倒是你,受了伤,该去休息了。”
“王上都没休息,我这个做心腹的,怎么能休息呢?”江宁看向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倒是王上应该休息一下了,一切不还有我们这些人吗?”
月下的树影渐渐倾斜,让人想到了那句“庭下如积水空明[1]”。
“宁。”嬴政直勾勾望着如水一般的月色,轻轻地唤了她的名字,“你说她为何会这么恨着我?”
这个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江宁听人说,赵姬在被关进棫阳宫之前说了很多绝情的话,恶语伤人六月寒,更何况这是来自亲生母亲的咒骂。
江宁想了很久才说道:“我想大概是因为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着自己的孩子。有些人将孩子视若珍宝捧在掌心,有些人却将孩子视为累赘丢弃在一旁。人和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在感受到嬴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江宁却笑了一下:“我是弃婴。所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世上真的存在着不爱自己孩子的人’。不过,这也不是值得难过的事情。早点清楚自己的父母的为人,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是好事?”
“是好事。”江宁望向明月,“不存幻想,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过了许久,嬴政似叹息一般道:“你总是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但会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江宁淡笑。
“王上,函谷关传来急报。”寺人快步走来呈上了军情。
嬴政接过军情看了一眼后,眉头皱了起来。
江宁猜测,恐怕函谷关是有变。眼见内乱将平,赵国担心错过时机想必有所动做了。
见嬴政转头看向她,她立刻会意回答:“议事大殿已经收拾妥当。”
嬴政颔首,对着寺人说道:“速召集诸官于前来大郑宫议事。”
看着嬴政远去的背影,她想,想来这些天想休息都没法子休息了。
雍城和咸阳城城防部署,追捕在逃嫌犯,函谷关军队调动,抚恤遇难宗亲大臣,还有对已经抓捕的谋逆人员的处置,她得尽快组织人手成立一个临时尚书署,好应对接下来的文书发布。
她呼出了一口浊气,又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试图缓解尖锐的头疼。她想着等着不忙的时候去找夏无且看看吧。
这些天除了草拟旨意以外,还要接待咸阳的文武大臣。现在咸阳城还没排查干净,嬴政暂且没办法回到章台宫做事。好在雍城是秦国旧都,各个宫殿收拾一下倒也能继续用。
江宁安排诸位大臣在宫殿中休息,以便嬴政找人的时候方便。
“最近辛苦你了。”少府坐在对面,一边批阅章程一边夸道,“若是没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少府大人过誉了。”江宁捧着热茶笑道,“下官也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少府收拾好章程,抬起头对她说道:“你也太自谦了。不过,你的伤怎么样了?让你带伤任职,我实在有愧。”
“已经没有大碍了。”江宁笑了笑,“不过是小伤罢了。”
“那也要注意身体。眼下从咸阳抽调来了不少人手,你这些天回去休息休息。”少府继续说着,“你看看你眼下的乌青,都严重成什么样了。”
江宁笑着应承了下来。在起身的时候,她眼前一黑,若不是即使扶住书案非得摔了不可。
“怎么了?可是难受了?要不要我叫太医?”少府很是紧张。
江宁缓了一下摆摆手:“我没事。大概是坐久了,忽然起来,身体有些不适应吧。”
少府松了口气:“那快去休息吧。你要是倒下了,我可就麻烦了。”
江宁行礼后离开了,便去看望了子婴。小家伙刚出生就跟着自己奔波,染了风寒。古时候婴儿夭折实在严重,她放心不下每天都抽空来看看他。
“又来了。”蒙毅被派来保护子婴的安全,天天见到江宁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蒙毅了然,他一边开门一边感叹:“要我说你胆子也是大,竟然让乐人把小公子藏在蕲年宫的鼓里,你就不怕被发现?”
“跟着我才更容易被发现。”江宁解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嫪毐又怎么会想到我会把小公子留在蕲年宫中。”
蒙毅想了想,对她竖起大拇指:“还是你艺高胆大。”
江宁笑着接受了这份夸奖。
今天天气正好,乳母带着子婴出来晒晒太阳。江宁看着趴在乳母的怀中睡得安稳香甜的小家伙,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轻声询问:“小公子的风寒好些了吗?”
乳母:“已经好了。太医说幸亏小公子淋的雨不多,蕲年宫的乐府令和乐人照顾得用心,小公子的风寒才能好得如此快。”
“那就好。”江宁的心落回了原位。她眼尖,认出了这是百里茹当日包裹子婴的衣物,她有些疑惑怎么还有这件衣物?
乳母见状解答:“小公子钟爱这件衣物,若是换了别的定会哭闹。仆想小公子也觉得这件衣服有父母的气息觉得安心吧。”
不知为何乳母的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心房,她想,是啊。成蟜和阿茹都不在了。子婴没了父母,她也再也见不到弟弟妹妹了……
那一瞬间,脑海中的某根弦终于断了。那些压抑许久的悲伤在这一刻喷涌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坠落。
数不清的懊悔和痛苦席卷她的脑海。情绪的起伏加上病体虚弱,她竟眼前一黑,身体向前倾倒。蒙毅和乳母的惊呼在身后响起,在一片混乱中,她好像闻到了清苦的药草味。
第89章
天河决了堤,万千雨珠从天空倾斜而下,欲将人间吞没。宫灯在疾风中摇晃,搅乱了视线。白光闪过,宫灯一分为二。鲜艳的红色被雨水冲淡,在雷声中还藏着血肉被利刃割裂的声音。
数不清的孤魂怨鬼在哭喊着,在求江宁救救他们。忘川河水自地底蔓延,她被枉死的人们拖入那幽冥之中,接受着良心的审判。
她总在想,如果我能想到韩姬贼心不死,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呢?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她好像听到鬼差拖得长长的调子:“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身体渐渐地冷了下来,疲惫席卷了灵魂。她望着远去的水面,忽然水面射进了一束光,它以蛮横而又不讲理的态度驱散了阴冥之中的冷清,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地拖回人间。
飞速跨过阴阳两界,让江宁头昏脑涨,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她终是敌不过生理反应,哇的一声呕了出来。秽物中裹着胆汁,让她的口中满是苦涩。
隐约间她听到了有人在大喊太医。只是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抬起头只能看到慌乱的色块在眼前转动。她本就头晕目眩,看着这些移动的色块她更是心酸恶心。
听着如蚊蝇一般的人声,她在心烦的同时又不免有些遗憾,怎么又回到这里?但很快她的思绪又被高热带来的病痛带走了,疲惫拉着她走入了下一个噩梦。
她想,也许是枉死的人们在怨恨她这个未卜先知的人不能挽救他们性命,埋怨她的无能。江宁望着漂浮的鬼魂心道,埋怨她也是对的,毕竟她也恨自己不能早点看穿一切。
她的病情总是反复,在少有的清醒中,她总能听到太医与人交谈的声音。
“……深秋淋雨感染了风寒发了热,一路奔波又被叛军严刑逼供,回来又未曾休息,病上加病……再者尚书令心有郁结,若是不及时纾解,恐怕……”
接下来的话她实在听不清,但江宁心里也有数。恐怕此行是凶多吉少,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吗?一个人做完一切后,没了精气神支撑着,生了场小病就去世了。
江宁想,她大概也是走到了这种地步吧。她侧过头看向燃烧的炭火,她觉得就是那被丢入火盆中的炭,外壳完好,其实内里已经被火焰灼烧,五脏六腑都要化作一摊灰烬。好难受啊——
脚步声慢慢在室内响起,她猜应该是照顾她的宫人来了。可是在看到组玉后她愣住了,还有哪位贵人会来看望她这个无名小卒?
“我该夸你藏得好吗?”嬴政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中,不过太过模糊,让她看不清嬴政的表情。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被水浸泡过一样,模糊不清。
嬴政坐在她的身旁望着她。
江宁想说话,可是却发现自己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而长久地凝望着对方,好像要看到天荒地老一般。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响声,火星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正如人的生命一般,在绚烂中消逝。
“成蟜和百里不会怨恨你没能救下他们。”过了许久,嬴政下了定论,“你我都知道,这一切是无法避免的。”
江宁想回答,不,这一切是可以避免。因为我知道的,我是可以救下他们的!只要我发现了韩姬意图不轨,只要我足够仔细……莫大的悲伤让她的心刺痛难忍。
“不,”嬴政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说道,“即使你知道,这一切依旧无法挽回。”
他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低沉有力,说出的内容让人信服。
“因为在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和成蟜是不会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举。因为不相信,所以没有办法拔出根源。因为没有办法根除,所以你无论怎么做这件事情都是死局。”
说到这里江宁看到了嬴政脸上出现了一抹苦笑:“说到底这件事情不过是我们兄弟两个心软后的自食其果。身为王族总是抱有幻想,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到了最后便是要付出代价的。”
江宁愣住了。嬴政的话仿佛深水炸弹,将她这潭死水炸出了水花。一团浆糊的脑袋让她猜不出嬴政话中的意思,更猜不出嬴政的喜怒。她下意识地攥紧被角心脏怦怦地乱跳,那力道好似要将她的肋骨撞断。
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夺门而逃。可她偏偏生了病,躺在床上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嬴政扒掉自己伪装的外皮。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老虎含住脖子的猎物。只要老虎稍稍用力,她的动脉就会被咬碎,鲜血就会喷溅而出,而她也会死掉。
在惊惧之下,她的头似乎又痛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要在下一秒爆炸一样。
冰冷的手指上被人握在了掌心之中,温暖的触感让她的思绪渐渐回笼,她看向嬴政心中充满了担忧不安。
“你的事情我早就有所感觉。想要对你做什么也早就做了。”嬴政继续说道,“凡有所动,必有所行。我离得近,自然看得更清楚。”
江宁脑子有些发蒙,所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嬴政尽收眼底,也早就被嬴政发现了异常。那他为什么现在才问?
“我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你的恐惧。所以并不会追着你询问缘由。”嬴政换下了她头上的湿布巾,“今日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这次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但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从前你劝过我,如今我自然也是来劝你。”
“王上,不会觉得,我是妖邪吗?”江宁觉得自己喉咙里仿佛吞了刀片,疼痛难忍,但她还是想问,“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吗?”
“妖邪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吗?心怀鬼胎的人会因为自责病了一个月?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足够我去判断你是个怎样的人。”嬴政看着她,黑色的眸子是平静的,没有任何芥蒂的。
直到这一刻压在江宁心中近二十年的巨石才终于落了地。
这些年她每天都在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被别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惹来别人异样的目光。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让她成了无足鸟,不断地盘旋不能落地。
嬴政替她盖好被子,又似感叹一般地说道:“也就只有病了你才会老实一点。”
病重的人总是多愁善感,如今秘密暴露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反而还得到了理解。心中的触动让她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眼泪从眼角溢出,如同清晨的露珠清澈,无声地滑落到鬓角。
“你——被我吓到了?”
嬴政被她这一哭弄得愣住了,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忙不迭地替她擦泪的青涩模样,与刚才气定神闲的帝王截然相反。
江宁哽咽不止:“是啊,王上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王上会像梦里的枉死的孤魂一样埋怨我,怀疑我,还要向我寻仇……我太害怕了……我也想救他们的,我也想的……”
她死死地抓着嬴政的衣袖,接着生病向还愿意相信自己的友人诉说着自己的煎熬痛苦,自己的无能为力,自己的无可奈何,化作了一滴滴眼泪随着眼泪流出了心房。
嬴政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慢慢地静了下来。他学着这些年她的样子,安静地听她的诉说。
江宁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哭累了便睡了过去,那是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少有的自在放松。
在意识朦胧之时,她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替自己擦掉残余的眼泪,随后又小声地嘀咕着:“以前还以为你不会哭,没想到这么能哭。不过哭过了,就快点好起来吧……”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了在赵国的往事。那日掉进了冰河里被冻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她也隐约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快点好起来吧,宁。没有你在身边吵吵闹闹的日子真的很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