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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并没有心情听孩子的名字,她只知道百里茹做了个可怕的决定。她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同意,王上也不会同意!想想成蟜,想想孩子,你们一家人难道不团圆了吗?”
烛火摇曳着,屋内的嘈杂声和外面的雨声撞在一起,发出恼人的声响。过了许久,百里茹露出苦涩的笑容,一双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我想,我们一家人……已经……没办法团圆了……”
那一瞬间,江宁的大脑一片空白。酸涩的潮水又在心防失守的那一刻将她吞没,相聚的回忆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让她痛苦,让她窒息,更让她绝望。她好像没办法再骗自己回到咸阳后还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弟弟了……
“阿姊,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百里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悲痛,“请你带着子婴逃走吧。只要子婴不在大郑宫,王上就是安全的。”
江宁收住痛苦的情绪,强迫自己理智:“不行。我带着孩子逃出去,你不逃出去照样不行。嫪毐完全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你的孩子。”
“我也要逃的。”百里茹握住了自己的佩剑,“但我们不能一起走。阿姊,危急存亡之际,不可犹豫。内乱已经持续叙旧,五国虎视眈眈,秦国决不能在这一刻跌到!”
江宁没有办法反驳,是啊,不能停下。所有人的牺牲必须要换来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她不能在这里停下,嬴政也不能在这里停下,秦国更不能在这里停下!
她接过了孩子,看向百里茹:“答应我,事情平息之后,你要亲自从我这里带走你的孩子。”
百里茹吸了吸鼻子,灿然一笑:“那是自然。阿姊就算是想要,我也不会给你的。”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大约过了半刻钟,稳婆突然神色慌张地走到了外面:“快叫人夫人打出血了!”
卫士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叫人去叫太医。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寒光一现,那卫士喉间出现一抹血痕,他重重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后没了生气。
“什么?”手在外面的卫士们来不及反应,被破窗而出的宫人抹了脖子。
百里茹趁着守卫松懈,抱着“孩子”冲了出去。兵戈声接连不断,喊杀声紧随其后。
哪怕知道死路一条,哪怕同伴已经越来越少,哪怕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她都不会停下来。
阿姊和子婴需要她,秦王的安危需要她,无数人的心血需要她,。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在她不知杀了第几个追兵时,一支箭穿透了她的心脏,剧烈的疼痛让她踉跄了几步。但她依旧没有停下,门板被她撞得訇然作响,最后滚落在草地中。
过多的失血让她感觉不到痛苦,隐约中她听到卫尉的暴怒声,她勾起嘴角,蠢货,连屋子里有几个人都弄不清楚,还想坐收渔翁之利?做梦!
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看向雨后初晴的夜空,脑海中浮现出了离开咸阳那日的情景。枯枝败叶,残阳如血。
“韩系谋逆主谋是我的母亲和贴身将领,兄长即便有心维护,恐怕也无力回天。而且总要有人为此负责,祖母将一切交给我了,我便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但我也要为你们母子谋一条生路。你和孩子不能因为母亲被千夫所指,所以——”
她听到成蟜温和地说道:“阿茹,我想我们大概要分别许久才能见面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百里茹在一片月色中慢慢地闭上眼睛。
你错了,成蟜。我们大概很快就会见面了……但是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87章
山路崎岖难走,尤其是下过雨后,道路更加难走。
江宁抱着孩子一路走来不知道摔了好几次。宫缎早已变得泥泞不堪,灰扑扑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潮湿的衣物紧贴在身躯上,被山风一吹让她打了哆嗦。
一夜未睡加上口干舌燥,让江宁觉得身负千斤,每走一步便要消耗太多的氧气。她眼前一黑,赶在摔倒前扶住了身侧的大树。她慢慢地靠在树木上,大口地喘息。
雨后的阳光似乎格外耀眼,光斑在阳光左右摇晃,更是让人觉得头晕眼花。在闻到土腥味后,胃液翻涌,差点让江宁吐出来。
江宁背靠着树木一点点地滑落坐下,头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但脑海中浮现出的尸体,又令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勾起了她对死亡的恐惧。鼻尖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逼得她的头更痛了。
江宁对那晚的记忆是模糊的。她只记得那天的雨很大,砸在人身上很痛。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染湿了她的衣摆。在一片混乱中,她抱着子婴从冷宫中的狗洞中逃出了出来。
她忘记了自己跑了多久,只记得一定要子婴远离大郑宫,逃离嫪毐的魔爪。只要她带着子婴走得远远的,所有人就都会安全。
江宁望着来时的道路,深色的石头,滑腻的泥土,青苔点缀其上。深黄色的叶子在阳光下一点点腐败。
她和百里茹都知道兵分两路逃走是一场冒险,可是情况危急已经容不得她们慢慢去想对策。她们只能去赌,赌卫尉不知道江宁在产房,赌卫尉在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想,赌不会有人去搜产房。
结果她们赌赢了,她带着子婴从大郑宫逃了出来。可是——可是在赌局的第二场她们输了,从此子婴没了母亲,她没了好友……
当她在出城时听到衙役宣告长安君夫人被逆贼杀死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她憋住自己所有的情绪,攥紧竹节从守卫的面前快速走过。
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去悲伤难过。所有人拼尽全力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嫪毐的阴谋得逞的!
内乱外敌,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雍城人手不足更是给了嫪毐可乘之机。毕竟谁都不会想有人会趁机生事,也不会想到王太后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呕——”不知道是不是用脑过度,江宁憋在胸口的酸水还是涌了上来。不过也多亏了吐的这一下,她的脑子比刚才清醒了不少。
江宁抹了抹嘴借力站了起来。她看向雍城的方向,她记得衙役说,王上受惊在静养。如此看来嬴政目前无事,只要主帅健在,一切就还有扳回来的可能。
隔了一个晚上,嫪毐大约是已经控制了雍城。她现在只能去找其他人救驾,太远的指望不上,她思前想后只有嬴傒是最为可靠的救驾人选。
一来,他是嬴政的大伯,是嬴姓宗亲,跟嬴政休戚相关;二来,他是在韩礼爆出嬴政身世之后第一个支持嬴政的人;三来,对方领命收服叛军,他的手上有足够的兵力收服雍城,再者对方距离她最近,她去求助最方便。
下定决心后,江宁深吸一口气,撑起自己沉重的身体向着嬴傒所在的方向前进。
但嫪毐现在正发了疯的找她和子婴,官道是不能走了。她只能走这种偏僻的小路才行。她拔下一根枯草放在嘴里咀嚼着,又酸又涩的味道差点没让她吐出来,但这种诡异的味道也让她提起了精神赶路。
她知道宫变少不了流血,但总归是没经历过,说出的话会差了些滋味。如今切身体验了一把才知道逆风翻盘有多难。好在嬴傒在东面,也少了她辨别方向的麻烦。
阳光落在身上,让人生出一股被烈火焚烧的错觉,江宁死死握住竹片,让痛感刺激着自己的神经保持清醒。
但祸不单行,她靠着脚力总跑不过马腿,一个人的脑袋总是敌不过对方那么多脑袋。她像是注意到地上的石子震动了起来,身后也渐渐响起了很规律的马蹄声。江宁心头一紧,该死,谁这么快会想到我会走小路?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江宁抱着孩子冲向了一旁的丛林里,在求生本能的刺激下,她渐渐地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一门心思地想着林子深处钻去,试图利用地形甩开追兵。
然而能当上卫士的能力自然不必多说。江宁觉得自己仿佛被猎场中的野兔,被一群猎犬锁定死追不放,只待力竭变回死无葬身之地。
景物在眼前飞速旋转,枯枝败叶被踩碎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股恶心的感觉又一次传来,她眼睛一花踩在了凸起的石头上滑倒。当她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她被人抓住了肩膀拎了起来。
那人手劲很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对方捏碎了,江宁倒吸一口冷气。
“尚书令大人许久未见了。”
江宁从疼痛中分出一点精力去思考来者是谁,她觉得这个人大概是认识自己,听着语气大概还是结了仇怨。但恕她愚钝,除了赵姬嫪毐外,她还是想不出有谁还会记恨她。
“想来尚书大人身份尊贵想不到下官这个小人物,”来人轻笑一声,“给大人提个醒,有人曾举荐下官做卫士令,被你出言回绝了。”
原来是冤家路窄,江宁忽然笑了一下:“原来是樊卫士啊。不过你好像记错了一件事情,我可没有插嘴,是卫士自己武艺不精落败,才错失卫士令一职……”
肩膀上的疼痛令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在适应了疼痛后,江宁继续挖苦:“恼羞成怒了?樊卫士。这可怎么办?若是别人说起你投靠了男宠,你岂不是要气死了?”
樊於期却是笑了:“看来尚书令不但狡猾还伶牙俐齿。难怪会被王上重用。不过可惜了,这次谁都救不了你。”
“是吗?我看未必吧。”江宁咧开一抹不似人类的笑容,在这正午时分也令人感到森森阴气。
樊於期似乎觉得晦气,将江宁甩给了一旁的手下。这一举动却引得她一笑,小人就是小人,穿上龙袍也不会像个皇帝。
“大人,没有找到孩子。”一名卫士半跪在地。
樊於期一愣,他盯着卫士:“没找到?”
“是。属下们找遍了,只发现了被布裹着的泥沙,并没有发现婴孩的踪迹。”卫士抿了抿嘴唇,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测,“大人,尚书令是不是根本没有带着孩子……”
樊於期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墨汁。
江宁见状忽然觉得心情舒爽了不少,她勾了勾嘴角,我会蠢得带着孩子一起求救吗?
“是你把孩子藏起来了。”
“你说呢?”江宁想着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小心谨慎没用,还不如由着性子痛痛快快地过过嘴瘾,让她压抑已久的心情畅快畅快。
“是我失策了,忽略了大人的狡猾。”樊於期盯着她追问,“孩子在哪?”
“樊卫士,你看我像傻子吗?”江宁笑吟吟地看向樊於期,“说出来才是最错误的决定。”
樊於期,目光凶狠,仿佛丛林里残忍狡猾的棕熊。长剑一捅,她忽然觉得肩膀一凉,随后火辣辣的痛感逼得她闷哼出声。她侧目看向被剑刺过的肩膀,鲜血晕湿了衣服,红艳艳的血顺着长剑汩汩地流着。
“我觉得大人才是做了最坏的决。孩子迟早会找到,大人说不说都无所谓。大人现在不说除了激怒我,也改变不了孩子被找到的事实。”樊於期冷笑一声,“痛快地死和受尽折磨地死,大人选吧。”
原来是为了报私冤。我还当他现在的气量好了些,没想到还是比针眼都小。
江宁垂眸心道,不过这次恐怕是没办法逃出生天了。她又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严刑拷打之下搞不好真的会把秘密说出来。还是早死早超生吧,说不定眼睛一睁一闭她就回现代了。
“大人不好了,她要咬舌自尽!”卫士惊得松开了手。
樊於期连忙钳住她的下颌:“想死没那么容易!”
“确实没那么容易。但我弄死你就方便多了!”她掏出了一直携带的玉笄对准樊於期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江宁的脸上是少有的凶狠,她想,老娘就算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她在樊於期的惨叫声中拔出玉笄,鲜血喷在她的脸上。温热的液体带着铁锈的味道,但她这次一点也没有慌,反而还对准对方的喉咙刺去。
但她的力气还是比不过常年训练的樊於期,只见对方手一抬挡住她的进攻,手再用力一挥整个人就如风筝一般摔了出去。一股血腥气萦绕在口鼻之间,她却捶地,该死就差一点!
“贱人!”樊於期拔掉手臂上的玉笄,摔在她的身侧。荒草上晃过刺眼的白光,江宁一转头便看到樊於期狰狞的面庞和直冲面门的剑……
第88章
剑飞速的下坠,甚至连闭上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忽然在这漫天血色中,一支箭划破长空刺进了樊於期的喉咙中。樊於期的脸由震惊变为迷惘,捂着脖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卫士们见状眼中出现了惊恐,有人甚至想要抓起她做人质,可是却在触碰她之前被从林子里飞出的箭羽射杀。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卫士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被从林子里冲出来的兵卒抓住砍杀。
“江宁你没事吧?”蒙毅快步走来,甲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肩膀上传来一丝刺痛,江宁才意识到自己得救了。可,蒙毅是怎么赶来的?
“你怎么在这?王上呢?他没事吧?”
蒙毅见她有了反应,才松了口气:“吓死了我,我还以为你吓傻了。王上没事。王贲回来了,虽然废了些功夫,但祸首都已经被抓了。”
仿佛是天意一般,姗姗来迟的蜀军成了翻盘的关键。
江宁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差点没站住。
“这是好事,你怎么还要倒了?”蒙毅扶住了江宁,说着说着又看到了她肩膀上的血,“老天你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叫军医,快叫军医!”
江宁实在没有力气,不然她非要吐槽蒙毅一顿。她刚才可是在遭受严刑拷打,怎么可能不受皮肉之苦。这一天下来,你的脑子也不清醒了。
折腾了一天,再次抬头时夕阳已经全然不见,一轮明月孤零零的悬在天空。惨白的月光落在地上,四下透露着说不清的萧瑟寂寞。
秋风一吹,掀开了落叶,江宁看到了青石板上的划痕还有干涸的血迹。大郑宫的每一寸土地无一不在告诉来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江宁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王贲率军攻入大郑宫的场面,但她想那场面一定非常血腥残忍。江宁垂下眼皮,过了一会儿让跟在身后的寺人上前,吩咐道:“去轻点在这次混战中死去的仆从们,替他们收尸,从我的俸禄里取出钱财粟米给他们还活着的家人。”
“是。”寺人得了命令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