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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不好叫相爷知晓了,若是相爷知道自家公子居然也学着道士方士们弄丹药,怕不又得一顿好打。好在这陪嫁庄子上多是郑氏带来的仆佣,近日来的匠户更是大舅爷亲自派遣的,公子身边的又都是贴身人,一时倒也不至于告这小状。
老郑头愁肠百结,贺大成却是喜不自胜。
他拿着一把铁制的长尺,视若珍宝,在徒弟柱子的尺范上量来量去,啧啧称奇。
柱子好奇地伸头张望,也未见那柄黑鳅鳅的新铁尺有甚出奇之处,便问道:“师父,这尺子也未见得比你给我的旧尺精细,也没雕出个花来,你怎地当作个宝似的?”
“你懂个屁!”贺大成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拍在傻徒弟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啊!
他这学徒却不是人家收来做苦工,挨打挨饿反要交工钱的,柱子是他早逝幼弟的儿子,接到身边虽未过继,确是存了继他一身衣钵的打算,奈何人不大机灵,干些傻笨活计还成,精细些的活就要抓瞎。贺大成带着这侄儿来厉公子处,也是想着能寻到什么机会让孩子更进一步。
如今看来,这傻娃想让公子爷赏识,难!
贺大成耐着性子指着新铁尺上的刻痕,仔细分说:“你且看这刻度,与旧尺上的有何不同?”
柱子懵懂地瞄来又瞄去,半晌才小心地问道:“似是更精细,尺度之间大小也无甚差别,仿佛从头到脚都是间隔一致?”
贺大成老怀大慰,欣喜地点点头,哎呀,好像也不是那么傻么。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自古以来,工匠巧手一代胜一代,雕工精细,技艺高超的,数不胜数。但不论多高超的匠师,想要做出两个一模一样,不差分毫的东西,那是要花上十分之力,要是想做出三个五个甚至更多同样的东西,花费的精力却不是增加一些,而是翻着倍地往上涨,还未必能做出这许多一样的物事。
盖因双手制物,原料不一,难以类同是一缘故,而不同匠师之间,做同一种东西,想要一模一样,大小不差分毫,那更是难于登天。
往日他也不知其中道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却是公子爷盯着他制成的这把尺子,戳破了其中至简又至真的道理——计量不一!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既是隐喻,也道出了一点道理——尺寸不一。
千古以来便是如此,一尺究竟有多长,一寸到底是多短,工匠们也不过是按着官府的标尺来做自家的尺,“标准尺”也不是根根一致,年久日长更难免损耗。公子爷更是说甚么热胀冷缩,甚么材质密度,种种不一,人人标准不同,又如何能做出一样大小的东西来?
公子爷便用着新制出来的木杆杆笔,在铁尺坯子上一笔一笔划下,让他制成“标准尺”。
贺大成先前虽然面上不敢显露,心中却存鄙夷,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又懂甚么制器匠工?然则见着一个个古怪却有用的物事在他指导之下,一件一件做出来,心中的惊讶是如浪推潮,一刻惊骇过一刻。及至大公子露出那一招徒手画刻度,丝丝毫毫不差的真功夫,贺大成这个匠师已经震惊得麻木,只想一头拜倒,尊问一声:公子爷?您莫非是鲁班转世?!
听着公子爷说,用这一致的标尺,再加上其他秘法,甚至能再现当年秦皇兵工坊的“流水线”工法!虽然听不太懂“流水线”工法是个甚么东西,但他老贺识人,知晓天人般的公子爷提出的肯定是个厉害玩意,只要能带着老贺学这秘法,这一辈子的匠师也没白干。
只是那个瘸腿的阿奴做不来精细活,又不会匠人活,除了力大,没半分好处,长得也五大三粗,比不得公子的贴身小厮们细嫩,也不知为甚公子爷如此宠爱,竟是半步不离地带着,连他时时办砸工事,也不曾责罚一点。
啧啧啧!城里人的口味真正是奇怪。
瘸腿的阿奴不是不知道匠师仆从们看自己的眼光,可他又如何会在意这些?他要在乎的,除了自家的女眷,便只有那一个人。
这些日子的日夜相处,仲二也慢慢试探出了自家公子爷的底线。
阿弦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身体,哪一天没有好好喝药饮汤,便瞪着圆圆的小狗儿般的眼睛,气得跺脚骂人又不肯伤他一根毫毛。每每检查腿伤,若是好上一分半分,阿弦的眼便会笑得弯弯,如盈一汪秋水,又像偷食了鱼干的猫,让人忍不住想撸把软毛。
想着想着,仲衡就忍不住弯起自己的嘴角,如饮甜醴。这般深情厚谊,益友良朋,他真不知该如何相报。如今之计,也只有尽力学,学那些古古怪怪,阿弦又甚是喜欢的物事,只望来日能帮得上他一丁半点。
[我总觉得仲将军似乎误会了些什么,各位怎么看?]
[切!心中有贼,意马难栓。]
第29章波澜
厉大公子让人禀告相爷一声,一住便在庄子上住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为了制纸要造铁木机械,为了造机械要制图做尺,为了制图又制了“硬墨笔”——本来钟大仙传方子之时说的是名叫“铅笔”,但这笔中并无铅,更与铅粉差了十万八千里,厉公子就将它称作“硬墨笔”。
好好的庄子,现如今半点雅致野趣不剩,东一块西一片,搭了各色的遮阳遮雨棚子。
六只一人来高的巨大木锥,顶端镶嵌铁饼,下撑“杠杆”支架,沿着小河一字排开,底下是六只大石臼,臼中堆放初加工而成的原料。加水加料拌制原料,以这“捣浆机”碾捣,制成纸浆之后,放入盛满冷泉水的大池子里,用竹子编制、帛布为底的格栅,人工抄捞而起,晾晒干了揭起压制,便可得雪白的新纸。
厉公子将其命名为“雪浪纸”,取其色如雪,绵如浪之意。
郑大舅来庄子上看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惊讶,到得这“雪浪纸”横空出世之时,不只是庄子里的纸坊工匠们激动得难以自持,连郑铸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难得吃了一大惊。
仲二默默捧来一刀雪白的新纸,熟练地一张一张揭开,让郑大舅试墨,墨留纸上,不涩不晕,托得墨色更乌。尤其难得的是厚薄适中,开张却甚大,比一般的纸开幅大了一半有余,若是用来作大幅景物之画,再合适不过。
“好,好!阿弦,真想不到你能制成这纸,阿舅真当刮目相看了。”郑铸乐得胡子乱翘,合不拢嘴,洒钱让外甥弄着玩,没成想还真制成了这等好纸。
不光是纸,还有那“硬墨笔”、规尺、捣浆机……哪一样不是金光闪闪,钱途可喜?!
厉弦的嘴也咧到了耳朵根,鼻孔朝天地谦虚着:“这值当什么?阿舅,这纸是不错,更不错的却是前几次试制时,阴差阳错弄出来的东西……”
他一使眼色,思庐知机地捧上一叠黄松松、皱巴巴,还露着草梗纤维的纸张来。
郑铸挑挑眉,取了一张来,刚沾上点墨,纸就晕染开来,墨色糊成一团。
郑铸有些不解,问:“这纸更不错?”
“哈哈哈!是哩!这纸可不是让你用来写画的,”厉弦眉花眼笑,桃花眼笑成了两条弯,他嘿嘿笑着,作了个掩鼻的手势,“阿舅,这纸虽不能写画,但是另有别用,比起厕筹旧纸,可是好上万分,阿舅不妨一试。”
厉大公子更衣,自是不像仆佣一般还要用什么厕筹草绳等肮脏物事擦拭,他向来是鼻塞香枣,几个侍女为他清理拭净,自己不沾半点污糟。奈何锦丝帛擦臀凉嗖嗖,又太糟贱东西,还拭不干净,厉相训过几次不让用;旧时的薄纸虽好些,却吸水易碎,揉团又刺肉,到底都不适用。
然则,这次新制的黄草纸一出,又柔软又吸水,难得还不易破,比之以前的那些纸简直好上十七八筹。厉弦一眼便瞧出了此物身负之重任,一试之下,如获重宝啊!
嘿嘿嘿!雪浪纸不能贱卖,免得世家瞩目为难,这黄草纸么,好制又便宜,偏偏若是无他自制的“失败版”漂白药,又制不出如此好用的特效,当真是居家旅行、不分贵贱,人手必用之妙品啊!
郑铸听了他这歪理,哭笑不得,偏偏还听上去很说得过去,当真是岂有此理。
笑了半天,郑大舅临走让人捎带上了几十刀“雪浪纸”,更是带上了一车黄草纸,说是试销试用,厉弦瞧他那神色,怕是大半都要昧下自家用了。
【阿弦,我感觉你真是生不逢时,要是生在我们那里,妥妥的工科男啊!】钟恪也感叹不已,弄个纸而已,这家伙居然能捣鼓出一堆有的没的,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奇葩的强迫症能力了。
“工匠这等贱役岂是我所为?”厉弦很不屑,虽然上人们的这些异世方子很是有趣,他自己也是个实用至上之人,经世济用的奇怪学识确有大用,也大有钱途,但让他专学此道,钻研工匠之学,那就敬谢不敏了,厉大公子丢不起那个脸。
仲家的女眷们调养了这些日子,老的小的俱都康复,此时虽然落难为奴仆,但高门大族的规矩却是刻印在骨子里的,贵贱泾渭、男女有别,规矩与身份如此之大的差异,让这几个女眷也很是难熬,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