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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贾琏感叹道:“侄儿谨记姑父教诲。从小父亲不爱管我,我幼时只在家学里读过几年的书,除姑父外,倒没人仔细教导过我。”
林如海听了,一笑说:“若是你肯学,什么时候都是不晚的。既如此,我便与你荐一个先生。”贾琏不日就要前去平安州赴任,原以为林如海不过说笑,不想林如海倒当真为贾琏举荐了个先生。此人姓叶,那年进京赶考落了第,只得个举人的功名在身。
这叶先生身世说来有几分坎坷,他原出身贫寒,读书虽然好,却没得盘资进京赶考。这年好容易家中娘子省吃俭用为他凑了盘资进京,不想又落了第。再回乡时,家乡遭了一场瘟疫,竟是父母、娘子和子女一个没留,全病死了。叶先生伤心之下又一路卖字进京,再考时,又因这些年颠沛流离,身子过于单薄,没抗过春闱之冻。
叶先生被人从考场中抬出来,幸而他命大,倒捡回一条命来。从此以后,叶先生也冷了心,不再参加科第。后辗转经人介绍到林府,做了个账房。林如海和叶先生闲谈下来,发现他满腹才学,火候已足,若非身子已经扛不住春闱只着单衫考试,只怕还有望金榜题名。做个账房倒屈才了。
如今贾琏要去平安州赴任,林如海便将叶先生举荐给了他,叶先生有大才,又熟悉法典刑律。贾琏虽然立功升了实缺,为人又伶俐,到底没读过几年书,身边有叶先生提点,对他有益无害。
贾琏若非林如海提点,此刻已经成了反贼,自然心中明白有个能人提点自己的好处。日后待叶先生尊敬有加,因叶先生孑然一身,贾琏为其养老,叶先生也尽力辅佐贾琏,在贾琏在地方上任职时候,为其化解了几次棘手的事,却是后话。
却说贾赦一家告辞之后,又有许多林礞京中好友如卫若兰、陈也俊、薛虬等人约了这次南下一行人,为其接风。其中因李罕和柳湘莲因回京路上在船头毒日头底下站了好些时日,如今却比离京时候黑得多了。李罕倒罢了,本就一身英气,黑了之后越发有气势。柳湘莲原本生得俊美,倒让卫若兰等人笑了一回赛潘安变成了黑里俏。
如此过了数日,押送甄应嘉一行的船队才到了京城。定安帝亲自接见了这次押送的军官,肯定其功劳。跟着太子南下的京营官兵倒罢了,左右不乏赏赐,其余徐州微山湖水寨官兵却又不同。微山湖水寨不临海,自没有抗击倭寇等立功机会,自从剿了水匪,便整日只领些军饷度日,军饷又被层层克扣,竟是日子有些清苦。如今护送重犯罪脏入京,立了功,得了赏赐,水寨官兵无不欢天喜地的再回徐州。
因太子、林礞一行回京时候是轻骑快马,在江南采买的土仪特产如今才随船队运到了京城,当日下午林家就收到了几大箱子。除了林礞自己采买的,自有太子送来的,其中又有单给黛玉的。
黛玉收了,打开箱子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
这些东西都是黛玉小时候惯见的,倒没什么。只其中几样是前世薛蟠外出行商带回,薛宝钗转赠过自己的,又只这几样偏比其他的多出好几套来。黛玉见了一愣,这太子难道知晓自己前世境遇不曾?黛玉想想,觉得绝无可能,便将此事撂开,复又打开另一个箱子。
这箱子里头却是一卷一卷画轴,除盛夏的江南景物外,又有这次太子一行人南下办差的经过:如何引得甄应嘉自曝其短,甄应嘉如何狼狈万状,一行人回京,又如何被杀手跟踪,如何设计进入微山湖水寨。画得惟妙惟肖,故事又有趣,竟如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一般。只说故事的画卷到徐州而止,如何进京却没有了。自是因为到了徐州之后,太子一行弃船择马,日夜兼程,倒没有再画这些。
最后又有数卷微山湖风光的画卷,只见微山湖湖面宽阔,波光粼粼,荷叶如盘,莲蕊尖尖,竟是极美。太子画技亦是极好,见之令人身临其境,仿佛能感受到微山湖上湖风拂面。
如此又过数日,甄应嘉等重犯的案子也审定了,除勾结后宫,意图谋逆,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贩卖私盐,横行乡里等等重罪以外,还有一条令贾琏见了触目惊心:原来甄应嘉这些年盘剥的现银虽然大头给甄贵妃挥霍掉了,却存了不少现金,加之折现的田庄、商铺、字画、古董,攒下的珍珠、宝石、美玉、奇石,算来甄家家资仍有二三百万。
甄家曾因当年接过四次驾,花了流水的银子,从国库借银百万,如今仍有八十万未还。因而甄家罪名又有一条贪图享乐,亏欠国库,有银不还。
贾家当年也是接过驾的,如今也欠着户部四五十万的银子。往日也就罢了,如今贾琏身边有叶先生,叶先生当日见了邸报便提醒贾琏说:“我如今既到了二爷身边,少不得提醒二爷一句,这国公府里头,到底袭爵的是老爷,二爷是老爷的嫡子。这欠银不还一项,第一个落在老爷头上,第二个便落在二爷头上。”叶先生口中之老爷自然指的是贾赦,他向来只称贾政为二老爷。
贾琏听了,自知其中利害,想着自己就要到平安州拜官上任,倒须得在离京之前将此事料理了。因而贾琏又对贾赦晓以利害。贾赦窝囊了数十年,事事让贾政压一头,如今贾琏出息了,自然乐得听贾琏的。他虽然糊涂,但当真有人对他晓之以理,倒也能明白其中利害:左右二房把持着库房,荣国府又再多的银子,将来落不到自己一房手上,不若现在库中有多少还多少,能凑齐最好,凑不齐也显示了自己诚意,将来不至于让子孙跟着落不是。因而贾赦也应了。
贾赦同意之后,贾琏又托叶先生定了策略,细细嘱咐了贾赦如何如何应对,竟是连珠的妙计。贾赦此人想得简单,哪里知道要个银钱还欠银还有这许多弯弯绕,竟是听得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贾赦听完叶先生妙计,自己在房中练习几次,将说辞都背熟了,才到荣庆堂来寻了贾母说要支银子。
贾母听了,以为贾赦又要买丫头字画,因而问道:“你要支取多少两?且去账房支就是。如今我老了,你们越发目中无人了,此刻又来问我做什么?”贾母这话,原是还生着贾琏自作主张的气呢。贾赦大喇喇的并没有听明白,因而面上无甚反应。
贾赦只当贾母问他支多少银子,便老老实实的答来:“这却要看官中有多少了。户部一笔欠银四十五万,还有琏儿这次平安州赴任,咱们一家人皆要随着上任,总要先支取三年的嚼用。这笔暂且不慌吧,自让账房细细算来,只这归还欠银一项,再拖不得。”
贾母听了这话,吓得撑着头的手一软,险些摔到罗汉榻上。贾母骂到:“我养了你这么大,儿子都封官上任了,你越发翅膀硬了,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自己跟着儿子去享福,竟要逼得我老婆子将来吃穿用度都愁不成?你且去库房看看,能让你搬这许多不能!”
贾赦听了,垂首道:“回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这话真是折煞儿子了,儿子如此行事正是为孝敬母亲,母亲莫要错疑了我。老太太且想想,前儿甄家落罪,有一项罪名便是欠银不还。如今京城多少人家见了甄家这一条罪状,都在攒银子要还欠银呢。咱们还不还,岂不是让人说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如今不拘库房有多少,咋们将那些金银铜锡大家伙一卖,先将诚意拿出。圣人见咱们家尽力了,看在父亲当年功劳份上,不再追究也未可知。”
贾母听了,冷哼一声说:“我也不知谁教你说了这些好听的话,你切莫要来哄我老婆子,还了欠银,不过是你一人的好处罢了。你归还欠银得了体面,然后跟着琏儿离京赴任,在外吃香喝辣。咱们留在京中的,谁还管得着?”
贾赦听了,又说:“老太太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倒是想孝敬母亲,也将母亲接到平安州奉养呢,只怕母亲嫌弃我,不肯跟我去。只归还欠银我得好处是不假,我如今袭着爵位,圣人追究下来,第一个落罪的是我,第二个是琏儿。只老太太且想想,我若当真落了罪,宝玉和兰哥儿、环儿又有好不成?便是我下狱,他们不用,单一个三代不能科举,老太太的哪个子孙不受累?”
贾母听了心想: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当真还了这许多的欠银,我将来拿什么给宝玉说亲下聘、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因而盯着贾赦说:“我若是不允,你当如何?”
贾赦听了,低眉顺眼道:“既是母亲作主的,儿子也无话可说。少不得回去将东院卖了,能凑多少是多少,再到圣人面前哭诉一番我是个做不的主的,在东院里头住了二十几年,库房钥匙沾不着,这些原是我尽力了。圣人若是不信,便到外头打听打听,荣国府的老爷是谁?若是圣人大怒,我只舍了爵位保住琏儿,若是圣人怜悯,我自感激不尽。”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惊骇:荣国府阖府称贾政做老爷,只需些微一打听便能知晓。贾赦是个浑人,若当真让他这么一闹,便是贾政不落罪,只落个以下犯上、排挤兄长的名声出去,其他不说,好人家的女儿便不会说给宝玉。因而贾母沉吟半日,才道:“明日,你兄弟休沐,你们两个便一同到库房里去瞧瞧还有些子什么吧。”
贾赦听了,才谢过贾母出来。
贾赦一走,贾母便使人传了王夫人带着库房钥匙来见。王夫人听了贾母让自己带钥匙来见,心想:我私收甄家财物的事竟让老太太知晓了,要来查我不成?但王夫人自忖甄家财物在自己私库放着,便放心提了大库钥匙来见。
贾母如今最疼的唯有宝玉,虽然已经知晓王夫人私匿了甄家财物,但想着这笔银子太太收着,将来留给宝玉正好,因而假装不知王夫人所为。也因有了这笔银子,贾母也不怕贾赦将大库搬空了,才同意贾赦还银请求。
却说贾母收了钥匙,又命赖嬷嬷将赖大、赖二都寻来,不许让人知晓。赖嬷嬷是贾母心腹,赖大、赖二又是赖嬷嬷的两个儿子,分别做着荣国府和宁国府的的大管家。这日贾母传了赖大、赖二两个,入夜之后,才亲自带了二人去大库搬了两个箱子出来。
原来,贾家大库值钱东西早就所剩无几了,唯有这二万两黄金值银二十万两。是放在一个不起眼的架子隔层里头,是当年贾代善和贾母一起放了压库房的,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因而这笔钱连王夫人也不知道。贾代善在世时候,疼贾赦一些,爵位也袭给了他,贾母怕贾赦从贾代善口中得知过此事,因而今日连夜将这两箱黄金搬入自己私库,也做将来留给宝玉所用。
次日,贾政休沐,贾琏尚未赴任,贾赦父子带着叶先生,贾政带着他的幕僚,一同前来清点财物。
一行人入库一看,果然几箱散银子不过数万,加之一些笨重的金银铜锡大家伙,一些虽然名贵,却早就不时新的衣料绸缎。在两方先生和贾家账房一起清点合计下,须臾算清楚现银。又用了数日将金银铜锡大家伙变卖了,有些东西还八折卖给了新荣之家,比之在当铺死当六折多得些银子,饶是如此,不过凑了二十余万两。
贾赦又记得当年父亲交代过了靠北第五架货架隔层里头有黄金二万,加起来倒将将够还银了。贾赦避开众人独自回去看时,却早就被人搬空了。当年贾代善说过,知晓这笔银钱的只有老太爷、老太太和自己。老太太用不着这大笔的银子,自己又不曾说出去,自是老太太偏心又搬给二房了。
贾赦心想:老太太也太过偏心狠些,既然是如此,自己越发不用心软。
数日之后,金银铜锡大家伙折变差不多了,将几处银钱归集到一处,贾赦兄弟两个才到荣庆堂中回贾母的话。贾母瞥了一眼贾赦说:“如今库房已经被你搬空,还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你若是想我老婆子多活几日。日后少到我面前来惹我生气吧。”
贾赦听了,却说:“老太太,眼见着这欠银还短二十万两,只怕还要各房凑一凑。”
贾母听了,怒道:“贾恩侯,你莫要逼得人太过狠了!余下银子,或是欠着,或是你自己想办法!你若再来逼我,我今日便进宫告你不孝不悌,看你父子两个官爵还保不保得住!”
贾赦听了,也不辩驳,只道:“既然是母亲允了我自筹银子,我便自筹去。只一样,只要我做法不违国法家规,母亲莫要管我银子从何而来。”贾赦又上前一步说:“库房北侧第五个货架子上的东西,我也不再问去处。”
“库房北侧第五个货架子”正是夹层里头装二万黄金的货架,贾母听了贾赦默许那二万黄金归自己,便也不再追究,点头道:“你且想法子去吧,你只要有那能耐,我也不来管你。”贾赦应是称谢之后,才退出贾母屋子。
回房之后,贾赦就寻了贾琏,父子两个嘀咕一番,依计行事。次日,贾琏便借寻来一伙京营今日休沐的士卒围了赖嬷嬷和周瑞的宅子,二话不说,捆了人便入内抄家。二家人一家是贾母的陪房兼心腹,一家是王夫人的陪房兼心腹:赖嬷嬷两个儿子分作宁荣二府的管家;周瑞管着荣国府春秋两季的租子,并做些帮王夫人放印子钱的事,这两家家资不知凡几呢。
因这两家皆是二府最有体面的下人,两家都在荣国府外独门独院的住着,赖家有个极大的园子,直如前世大观园的三分之一大,亭台楼阁俱全,竟是寻常官宦人家也比不得。周瑞家的住在宁荣街后头,虽然没有赖家这样张扬,也是几进独门独院的好房子。
因前儿忠顺王谋逆,全靠贾琏到平安州传旨借兵解围,京营里头免罪的士卒哪个不感激贾琏?此次贾琏查抄自家奴仆,又不违法,这些士卒竟是卖力得很。这些人又训练有素,查到财物一箱一箱抬出,竟是磕碰坏的都极少。
如此查抄下来,赖家除得金银折合十余万外,还有各种古董字画,估价约莫也有近十万,只赖家一家,就凑足短的二十万两。贾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卖了赖家的园子,得银又是二十余万。周瑞家的虽不如赖家贪得那样巨富,也有是十余万两。如此查抄两个豪奴下来,除归还欠银外,竟是余出三十万两。
那头贾琏将赖家、周瑞家众人扭送官府,自有官府按律办理。这头贾赦却请了旨进宫还银。定安帝因此心中一喜,倒免了贾赦的治家不严之罪。
贾母和王夫人都一夜之间被人折去臂膀,又气又怒。贾母举着拐杖就要打贾赦。贾赦却道:“老太太且莫要慌,这是我从周瑞家里抄来的,老太太看了之后,再决定打谁?”
王夫人正在贾母跟前告状呢,也没来得及回避。兼之贾赦虽然是大伯,到底二人都上了年纪,贾家规矩又不严,王夫人便未回避,她倒要听听贾赦有何话说。如今王夫人见了那个匣子,早吓得愣了。
要说匣子里头是什么,乃是周瑞家的这月原该去追回的印子钱凭据,因还未办妥,还未交还给王夫人,不想竟是落到贾赦手里。
贾母看了,对王夫人又怒道:“你们一个个都哄着我,做下许多胆大包天的事,竟是嫌我命长不成?”
贾赦忙又上前赔笑道:“老太太莫要生气,老太太也不想想,那赖嬷嬷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每月月银有限,便是几十年不吃不喝攒起来能有多少?这次咱们查抄出来,赖家家资竟比咱们大库还丰厚,这等刁奴,早该查办了,母亲何必为这些事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