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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却霍的一下站起,面上微微愠怒。黛玉今世得名师教导,又父母双全,幼弟康健,无半分前世的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小心翼翼,气度越发不凡。她如此一站,倒有几分让人不敢侵犯的威仪。宝玉只觉这个表妹如同世外仙子一般,自己半分不敢亵渎。心中又想觉自己以前总当自家的姐妹就是世间最好的,但是自己家的这些姐姐妹妹、伶俐丫头没一个及得上面前这位表妹的。有心中暗恨自己见识浅薄。
犹豫半日,宝玉依旧按耐不住心中想要亲近黛玉之情,因而依旧如前世一般问道:“妹妹读什么书?”
黛玉正色答道:“我在家时,先生经史子集都教的,除四书五经早已念完外,经部四五以外的十三经也已念完。先生说我如今要先正心性,因而史部只教了正史,政书,别史倒没有十分讲。子部的儒、道、法、兵、农、杂各家皆有涉猎,只先生说我年纪尚小,释家晚些再教,因而没学。集部先生倒只讲到李杜白苏王等名家,其他各家闲了也自己看些。二表哥读什么书?”
黛玉这一口话说来,不但贾母吓了一大跳,宝玉亦是自惭形秽。至于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王家女儿连识字都不交的教养,越发觉得这林家养女儿太过教得多了些。宝玉如今见了神仙一般的妹妹也读书,倒不好将那一番读经世治学之书的皆是国贼禄蠹一番话说出来,心想:如果我说了这话,岂不是亵渎了神仙一般的妹妹?不过到底不敢答自己读那几本子尚未念熟的书了,只得略过不答,又问黛玉说:“妹妹叫什么名字,有无表字?”
黛玉听宝玉到底说出这一番话来,心道前世我受你那通灵宝玉欺骗,背后又没依靠,不敢驳你,今世你自己再问来,可别怨我不留情面,此乃你自取其辱!因而依旧满脸肃容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二字……”黛玉却不等他说完便怒道:“表哥!女子闺中之字父母可赐,我双亲在堂,你是什么人,敢来送我的字!”
宝玉见黛玉动怒,一时呆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贾母正想圆场,却听哗啦一响,却是林礞摔了茶碗。上前向贾母、王夫人等长辈一礼,清脆童声开口道:“方才听琏二嫂子说我姐姐像外祖母嫡亲的孙女,我林家人自是像父母,像林家先祖。但我见了三位表姐行为得体,也不算辱没我姐姐,我便不说什么。只我自启蒙以来,先生就教导我非礼勿言,因而并未对三位表姐说过半分不敬的话,二表哥对我姐姐如此言语冒犯,我和这位二哥哥可没半分像处!琏二嫂子怎么说我向外祖母嫡亲的孙子?我若如此无礼,漫说父亲要教训我,只怕也对不起林家列祖列宗。”
林礞小小孩童一番话道来,只差明明白白的说:我林家子比你贾家子强百倍了。一屋子的人尽皆愣住。
许是前世黛玉和林礞只做了三年姐弟,今世两个便格外珍惜这份姐弟情,林礞哪里见得姐姐受委屈?又因黛玉重生一世,姐弟两个相处时,黛玉早另悄悄教导了礞哥儿一些自己两世积累的道理。林家孩子个个聪慧,礞哥儿亦是一点就透,受了黛玉和先生教导,父母言传身教,成熟稳重处远超一般孩童。如今虽然六岁,一番话质问出来却掷地有声。
王熙凤那一番话,林家三人都是觉得不妥的。只贾敏看在母亲面上当没听见,黛玉见母亲没表示,自己若是反驳会让母亲为难,因而也当没听见。如今宝玉行为失当,礞哥儿和他划清界限,才将这番话反驳出来。虽然黛玉脸上无甚表示,心中却险些笑出声来。贾敏虽然假意轻声喝斥林礞,心中却不觉礞哥儿有丝毫不对。
贾母听了这话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受惯奉承,又觉宝玉衔玉而诞,是有大造化的,元春又进了宫,也是有造化的。凭谁家的孩子,拿来比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都是抬举的话。但是林家是什么门楣?四代列侯,历经五世,人家有自己的家风传承,让人家像贾家人,这果然是冒犯了。
王夫人听了宝玉被喝斥,又见他不知所措的呆立当场,恼怒的瞪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素来在贾母面前奉承,不将其他人看在眼里,先时并不觉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如今听了林礞恼怒,才知道拍了贾母马屁,却惹恼了林家。饶是她素日大方不扭捏,也觉面上发热。但若是自己上前道歉,岂不是认了宝玉不如林礞?便是她素日再嘴巧,也只得低头不语。
邢夫人素日是个尴尬人,今日见王夫人、王熙凤碰了一鼻子灰,虽然面上不敢流露,心中却暗暗一阵高兴。三春自是不敢有所表示的,迎春软懦,只当没听见;探春和惜春心中明白,知道是琏二嫂子话没说好。
尴尬会子,探春跨出来说:“二哥哥,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快些去做了功课吧,若是老爷回来查到,仔细又要罚你。”
宝玉见探春为自己解了尴尬,忙赔笑一声,一溜烟的逃走了。这头贾敏也觉没了意思,准备只略说几句就告辞。却听外头又人声鼎沸,吵吵闹闹中,有人胡喊道:“你怎么敢打宝玉!”黛玉依稀觉得是袭人的声音。
外头不过贾家、林家一众丫鬟婆子一处说话,不知怎么又闹起来。贾母听宝玉捱了打,哪里受得,站起来就要出去看个究竟。还不等贾母走两步,袭人、晴雯、秋纹、麝月等几个宝玉房里的丫头已经冲进来告状了。
原来宝玉在房里受了不是,心烦着出了屋子,贾母屋子外头一间就是贾家下人陪着林家下人。宝玉房里丫头见宝玉脸色不好,心想:老爷不在,谁会给他气受?因而不知谁笑宝玉说:“我这嘴上新鲜的胭脂你还吃不吃?”其他人也起哄起来。
宝玉原本气冲冲走出屋子也就没事了,谁知被几个丫头一闹,知道自己房里丫头哄自己高兴,她向来不肯冷落女儿家的,因而抬头要说笑几句,只一抬眼就看到了英莲。英莲模样自不用说,隐隐还在三春之上。她又跟黛玉做伴读久了,也染了几分黛玉出尘脱俗的气息。宝玉只当英莲是自家新提的丫头,心想改明儿向老太太讨到自己屋子里来,一面笑说:这位姐姐是谁房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一面凑上来说这位姐姐嘴上的胭脂让我吃一口我便什么气都消了。
英莲此生亦是跟着刘先生念了两年的圣贤书,哪里听得这样的轻薄。加之她可是没有奴籍的正紧良家子,受了这样委屈岂有忍气吞声的?袭人等丫头都来不及阻止宝玉,英莲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宝玉雪白饱满的左脸上。
英莲比宝玉大得三岁,如今已经一十一岁,已经长了几分力气。宝玉又养得娇气,又爱调弄胭脂香粉,比女童脸面还嫩,哪里受得住英两全力一掌。只听清脆一声响,宝玉满月一般的脸庞顿时就高高红肿起来。
第22章力争
黛玉听说宝玉捱了英莲的打,想到宝玉前世行径,心知必是宝玉不是。这头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只听了宝玉挨打,也早出来看了。邢夫人默默的跟在贾母身后,既无表情,也未说话。贾敏带着黛玉、林礞出来。三春知道祖母最宝贝宝玉,也是跟在后头。
果然将将出来,一屋子的婆子已经乱做一团了:贾府的婆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要问英莲的罪,王嬷嬷等林家的婆子又护着英莲,两边互不相让。
贾母看宝玉时,只见宝玉左颊通红,高高肿起,心疼得什么似的。上来一把将宝玉搂在怀中,心肝肉的疼,口中骂道:“哪个不要脸的小娼妇,也下得去手,还不给我捆来!”
因贾母想撮合两个玉儿,每每给贾敏写信只捡宝玉好的地方说了,从不提他专爱内宅厮混,调脂弄粉的事。幸而贾家下人的嘴并不严,在进京前,贾敏就写信向几个手帕交打听过贾宝玉的性情。因而听说英莲打了宝玉,贾敏亦猜是宝玉行为不妥。听了贾母不问清缘由就这样不顾体面的拿那难以入耳的话骂人,贾敏只觉自己的母亲有些陌生。
周瑞家的就要上前拉扯护住英莲的王嬷嬷,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也一边哭喊说:“我好容易奶这么大个哥儿,谁家不要脸的小娼妇也敢动他!”
英莲被人娼妇长娼妇短的骂,委屈了满脸通红,险些滴下泪来。林家书香门第,从上至下的一股子书卷气,谁听过这样的世俗俚语破口大骂?脸皮子薄的丫头已经红了脸面,便是有些见识的婆子也觉这话不堪入耳。贾敏连忙捂住黛玉的耳朵道:“母亲,好几位姑娘在此,这样骂法怎么好?便是有什么是非对错,总要问明白再发落。”
贾母一眼瞥见一旁一言不发的三春,又见贾敏跟前的黛玉,果然觉得这样粗鲁了些。但贾宝玉就是她的眼珠子,便是这个口中最疼的女儿也比不了,因而也对贾敏怒道:“我只当你是个好的,如今看来竟是来讨债来的。罢罢罢,你嫁作林家妇,大可以忘了是贾家人。我倒要听听动手打人还有什么道理不成?茜雪,还不一一说来,若是敢错一个字,我不剥了你的皮!”
贾敏听了这话,就知道母亲在和自己计较礞哥儿方才那一番林家子像林家人,不像贾家人的话。心中越发觉得母亲性儿左了,礞哥儿那番话可一句没错。只贾敏也未做声,且看茜雪说什么。
茜雪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为人极本分,前世因宝玉泡的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便说要撵了李嬷嬷,不知怎么后来经人挑拨,反而撵了大丫头茜雪。从此以后,袭人才成了宝玉身边第一个得意人。待得后来贾家败落,茜雪还到狱神庙探望过贾宝玉,最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
茜雪向众人行了一礼,将经过娓娓道来,果然只述经过,不偏不倚。贾母、王夫人听了,不由得脸色都绿了,又暗怪茜雪不知道向着宝玉些。再见英莲颜色,只见她眉间一粒胭脂痣,生得鲜艳妩媚、风流婀娜,品格不让东府里头的蓉哥儿媳妇秦可卿,虽然年岁不大,倒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王夫人自是心想:你家养了这样妖精狐媚的丫头勾引人,能怪我宝玉不成。贾母又想:果然是个水灵丫头,但便是再灵巧也是个奴才,哪有打自家宝玉的道理。
黛玉怕英莲受不住委屈,轻轻挣脱贾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到英莲身边,拉了英莲的手轻轻一捏。英莲心中又委屈又害怕,忽觉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牵着自己,自己果然安心了很多,转身看了黛玉一眼,心中充满感激。
贾母听完,知道宝玉果然有几分错。想到林家如今的权势和刚刚得了圣人赏赐的体面,只怕将来宝玉参加科举,林如海还能提拔一二。因而她亦不愿意和女儿女婿家完全生分,强自笑道:“我当甚么事”又笑对英莲说:“你不了解他,他最爱和女儿家顽,对女儿家最是体贴不过的。他不过跟你说句顽话,你也舍得这样狠心打他。”
王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大为不满,难道自己心肝儿肉一样的宝玉,就让林家一个丫头打了不成?贾敏明知母亲的话避重就轻,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英莲今日受了委屈,只能回家好生安慰英莲了。
黛玉却走出人群,又对贾母行礼道:“外祖母,二表哥这行为可不妥当之极,该当向英莲姐姐赔礼道歉才是。不然英莲姐姐清清白白的姑娘,白受委屈不成?”
这时王夫人也忍不住了,有些愠怒的对黛玉道:“大姑娘莫要得寸进尺,难道大姑娘身边的丫头也比咱们国公府的公子金贵不成?她动手打了人,还要向她赔礼,大姑娘这话当真可笑至极。”
黛玉自从知晓这个面善心黑的舅母曾勾结外人杀害自己幼弟未遂,心中早就恨她得很,她自取其辱,黛玉也不相让。于是黛玉向王夫人微微一礼说:“二舅母珍重,可不要丫头长奴才短的,英莲姐姐是姑苏乡绅之女,是正正紧紧的良民籍,亦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虽然跟我一起读书,乃是良家子伴读。若是二表哥不道歉,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说到这里黛玉脸上亦是一红,她是个清净洁白的大家闺秀,“调戏”二字终究说不出口。
贾府众人听到英莲乃是良家子,主仆俱是脸上一惊,贾母和王夫人又是惊惧又是狐疑,心想哪有姑娘读书还正紧请伴读的?于是贾母拿眼睛看贾敏,贾敏点了点头,此刻贾母、王夫人等人才知宝玉果然闯祸了。其时丫头不过是个玩意儿,主子想要怎么就是怎么,便是林家的下人,大不了再过几年贾母开口向贾敏讨来放在宝玉房里都使得。但眼前这姑娘若当真是良家子,宝玉的名声便要被败坏了。
王夫人沉吟下子道:“茜雪不好生伏侍,勾结外人,败坏主子名声,还不来人拉下去关着,听候发落!其他人敢乱嚼舌根,看我不拔了她的舌头!”转身又对贾敏说:“今日姑太太回门,大家一家子骨肉亲亲热热的,并未成发生丝毫不愉快。我想姑太太府上的奴才调教得好,更加不会嚼主子的舌根。”
王夫人这话说得无耻,无非是两不声张,这事就算过去了。
贾府众人已经个个低头不语,茜雪吓得跪在地上。
黛玉前世在贾府受了多少屈辱,如今见贾府又来欺负英莲,却不愿意忍了。上前道:“二舅母,我先生是扬州刘通。”
王夫人看了黛玉一眼,只见这丫头年纪还小,但是已经隐隐能看出绝代风华,又兼牙尖嘴利,早就不喜她了,因而肃然道:“大姑娘先生是谁和我什么相干?”
黛玉却不肯相让道:“我先生是当代大儒刘通,桃李满天下。我幼时在扬州,已经和今科状元陈墉师兄叙过同门礼,如今陈师兄在翰林院做修撰。我北上时,先生还给我了一张同门名单,说我虽然年纪大了,不用再和师兄们叙同门礼,省得世人说嘴。但是先生已经给几位在京中的师兄写信,让我有事尽管使人送信去找他们,但凡不违国法礼数,师兄们无不照办。
英莲姐姐虽然没有行拜师礼,到底是在刘先生门下同上了几年学,得过刘先生指点的人,我师兄岂能容外人无故欺负到她头上?好叫二舅母知道,我除了陈墉师兄是翰林院修撰外,还有一位师兄苏范是都察院左副督御史。苏师兄为人刚直不阿,若是他得了英莲受委屈的消息,必然会参舅舅一本治家不严。”
凭谁想不到黛玉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王夫人仗势欺人惯了,有王子腾做靠山,她包揽诉讼、逼死人命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何况这等小事。因而冷笑一声说:“大姑娘,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今日你念小小年纪,我不合你计较,你若不回家好好学些规矩,将来准要吃大亏。”又转身对贾敏说:“姑太太府上当真好家教!”
贾母原想息事宁人,听了黛玉这话也恼了,对贾敏道:“敏儿,林家家教难道是顶撞长辈!”
贾敏见娘家人不讲道理,深感失望,因而对贾母赔笑道:“回母亲的话,若他日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到我府上作客,我必不会让她们受委屈。”贾母听了这话,将心比心,又气恼又语塞。
黛玉情知贾府下人嘴不严,若是今日不让贾府认了错,明日就能传出林家丫头勾引贾府公子的话来。到时候世人一张嘴就坏了英莲的名声,自己日日和英莲一处读书,亦是一般的名声毁了,情知今日之事必不能相让。因而黛玉又对王夫人道:“回舅母的话,先生教导我有理行遍天下,今日黛玉不过据理力争罢了。再说了,吏部尚书谢源算来亦是玉儿同门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