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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并未掀起什么波澜,一如往昔,不过是观花巷平安楼里清白酒的酒坛子多了许多,白瓷碰撞当啷响,繁华街醉梦楼门前的姑娘们少了不少,颠?鸾倒凤意靡靡。
荷叶街旁的杏花巷有户任姓人家,家里的顶梁柱听说在十六年前的深冬死在了山的那边,年纪轻轻的女子成了寡妇,原名任泽的孩子也有了新名字。不归。
改名不归的少年在还不是少年时就想去山的那边看看,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去那儿祭奠自己连模样都没记住的父亲。
任不归的父亲和陶黎的父亲一起死在了萨尔茵河那场战役,尸骨无存,兴许是沉尸萨尔茵河河底,又或是被魔崽子踩成了肉泥,谁知道呢。除了自家人,又有谁会在意,顶多是送上节哀二字罢了。
没了父亲的孩子说来也争气,及冠之年在龙卫军中坐上了将军的位置,十大军团里的将军不比地方各州手里没几个兵的将军,都是手有实权统领几万兵马的大将。
十四岁入伍止戈军,十七岁当上白雁探子,十九岁混上了标长,在魔族军中留下了不输他父亲的赫赫威名,魔族兵大老远看到就开始掉头,连他们的头,掌管三百白雁探子的白雁校尉李无伤都打趣道:“要是咱们都生的你这幅皮囊魔族怕是要直接腾出圣城给咱们了。”
这两年母亲病情愈来愈重,远在安息城的任不归不得不回到皇都,在龙卫军挂了个职,没事在家侍奉母亲。自幼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
任国忠跟了陶靖十来年,下一代的任不归和陶黎关系自然也是铁,又都是半个孤儿,还是邻居,同病相怜。
陶黎没了父亲,但比起任不归要幸福的多,不愁吃穿,有人爱有人疼,而除了母亲就无亲无故的任不归就只有陶黎这个口中的黎哥,早年靠父亲的抚恤银两和母亲的微薄收入在皇都过着清寡日子,一直都是陶府接济,到任不归从军才有所改善。
于是便有了小小的男童从青竹街一路小跑到杏花巷,给同样小小的男童送糕点的场景。世间所欠之物还之易,世间所欠之情还之难。
“明天走?”任不归拍了拍蹭亮的门槛招呼陶黎坐下,幼时两人便坐在这门槛上仰望星空,憧憬自己带刀扬戟的那天。
“明天走。”陶黎走到近前伸手抚摸光滑反光的门槛,不曾下坐。
“走了!”两兄弟也没有作女儿态,说走就走,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陶黎即将走出杏花巷时,任不归双手做喇叭状喊道:“不走行不行啊?”
陶黎顿住身形,回头道:“不走,北蛮子你杀啊?”
“等我侍奉完老娘,我帮你杀啊!”任不归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陶黎不再理会,径直走出杏花巷。
杏花巷的一户人家门前,一位少年抚摸着光洁蹭亮的门槛,喃喃自语道:“北蛮子,你们最好祈祷他往后还能再好好的坐在这和我吃糕点,不然我不介意让你们的孩子以后都和我一样。”
青竹街的隋府门前,周婉清不时向东西两侧张望,显得急躁不安,隋简之的话丝毫不起效果,“你放心在屋里等着吧,那小子把你忘了也不会忘了你女儿的。”
左顾右盼之下,白衣少年终是出现,周婉清大老远的迎上,责备道:“真以为小黎你把师娘忘了。”
陶黎被周婉清拉着往家里走,鼻头有些发酸,发丝间已有几根发白的妇人,对自己比对亲儿子还好的师娘,老了。
屋内大堂,隋简之好整以暇的喝着茶,眼角的余光扫向府门处,待看到白衣入府才又收敛神采,正襟危坐。
天底下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爹娘,又哪有真的放心自己孩子出去闯荡的爹娘。
“师父!”陶黎给隋简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腰弯的极低。
隋简之泰然受之,没去管陶黎,将周婉清扶到一旁的正座上,又回到原位,才缓缓开口说道:“翅膀硬了终究是要飞走的,留不住,索性也不去留,我养了你十几年,又是你师父,教你读书识字,教你做人做事,把师字去了也不为过吧!都说养儿防老,隋意走了,我没拦他,如今你也要走了,我同样也不会拦你,好在我还有个女儿在,你们俩要是回不来,也有人给我养老送终。刚才这一礼,就算还了我对你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授业之情,从今以后,我便不是你师父,咱们两清。”
陶黎抬起头,慌了神,潸然泪下,嘴唇翕动,又不知从何说起。
周婉清勃然大怒,刚要发泄,隋简之又继续说道:“这笔账清了,你和我女儿的帐还得算算,你和小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是整个皇都都知道的事,你要奔赴沙场,生死难料,除了你,我女儿以后再嫁不出去,这如何办呐?”
陶黎眼神茫然,不知所措,这些他都没有想过,是啊!自己要是死了,隋颖怎么办?宣平可不是那些礼崩乐坏的短命王朝可比,举国上下都注重礼义廉耻,隋颖被整个皇都的人都认定是自己没过门的媳妇,自己要是真死了,他怎么办?
“臭小子,还不知道改口?”咱们这位宣平最重礼法规矩的天官大人眼看陶黎手足无措浑然不知自己话里的玄机真意,只好出言提醒。
陶黎闻言更加茫然,随即便理解了隋简之话里的意思。
“爹,娘!”陶黎给二人奉茶过后,跪地再行一礼。
周婉清赶忙将陶黎扶起抱在怀中,痛哭流涕,隋简之连连应好,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这么多年的心愿,今日成了。
这一声爹娘,对隋家,尤其是对隋颖是不公平的,少了三书六聘,少了八抬大轿,少了明媒正娶,就连那凤冠霞帔的少女也不在场。
但事急从权,等了这么久,不等了。
“小黎,好好的回来,咱一家人都在等你。”周婉清抓紧陶黎的双手说道,不舍松手,仿佛一松手,就再看不到这个养了十多年的徒弟,儿子,女婿。
等你回来,这是陶黎这几天听的最多的一句话,
临别无言,惟有泪千行。
急不可耐的来到少女的庭院,少女门前的丫鬟拦住了陶黎的去路。
“公子不能进去。”白露侧身双臂张开将陶黎挡在庭院外。
“白露你别闹。”陶黎焦急说道。
“公子,我家小姐近日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
“公子,你还不明白么?小姐她不想见你,”白露直截了当的说道。
白露的话不亚于五雷轰顶,让陶黎站都站不稳,头晕目眩,心口处仿若被人拿刀子在剜。她怎会不愿见他?
庭院内的房舍中,大红嫁衣傍身的少女对屋外的动静置若罔闻,继续翻动手中的书,细看那是一本《兵法简要》,只是翻动的频率出卖了此刻主人心中所想。
“公子,这是小姐让我交给你的,说你别忘了你那日的话。”
白露从庭院上的石桌上取来两物交与陶黎,一只信鸽,一双红豆。
红豆,相思之物,是多年前江南道顾山之上。萧郎与慧娘的爱情结晶,二人初逢却似曾已相识,未曾相识以相思。春花软柳,佳人如玉,她成了灯下伴读添香的红袖,疲惫时她为他奉上一杯香茶,并为他轻歌曼舞解乏,萧郎叹道:“有此清歌作伴,何必丝竹污耳?”又一笑,曰:“有慧如相伴,何用妻妾成群?”
临别马上,萧郎手指远方道“来日我要风笙龙管,紫盖香车迎你入宫。”她站在马下凄凄望着他,轻取一物放于萧统手心说;“昔有妇人滴泪成血,化作相思豆,今以一双红豆付君,若君早归,妾当免予此厄。”他就此别过,归期杳杳。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自此慧娘相思成疾。当他回来时,她已红颜零落青草稀。
萧郎没有哀嚎痛哭,亲手栽下两颗红豆,黯然回京后一病不起,数月薨毙。两株红豆树经过数百年的生长倏然合抱。
后有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陶黎接过红豆,再看信鸽,一双眼睛与手里两颗红豆如出一辙,晶莹剔透。
“它有名字么?”
“红豆。”
“好名字!”陶黎转身低声念叨。往事历历在目。
“离开以后,要记得经常给我写信。”
少年毫不犹豫的肯定道:“好,一定,一定的。”
少女笑逐颜开,很是开心,伸出手指比划道:“那要一个月一次。”说完觉得有些少,补充道:“不,半个月一次。”可还是觉得不够,又说道:“不,五天一次。”最后少女皱了皱眉,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暗淡,失落的小声说道:“算了,还是两个月一次吧!”
少年不想再让少女什么都为他想着,拍了拍少女的后背,说道:“那就十天一次好么?”
少女惊喜万分,不大确定的问道:“真的么?”
“真的。”少年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回答道,坚定不移。
少女咧嘴呵呵笑个不停,随即想了想,又试探的问道:“可是你会很忙,真的能有时间吗?”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少年依旧是毋庸置疑的说道。
少女在少年脸上轻轻啄了一口,嘴角上扬,大眼睛眯起,像两片月牙儿。
陶黎失魂落魄的走在隋府的走廊,临出府时连周婉清的叫声都没听见。
大雨倾盆,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下。陶黎走出隋府大门,立身雨中。
少年身后,一袭大红嫁衣的少女持伞而来,为少年避去风雨,少年刚欲回头,少女将伞递给少年,柔声说道:“往前走,别回头,我等你。”
伞还是那伞,人也还是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