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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的面容极缓慢地染开一抹流丽,谢景臣轻笑,眼底却结薄霜,“很好。”
极轻的两个字眼,阿九还来不及细想,他却蓦地收了手臂,她错愕,脚下的步子踉跄着向前几步,震惊地抬眼看,他的面容近在咫尺,一指的距离形同虚设,那人呼出的气息轻轻地喷在印堂,拨撩她额前的碎发,清雅却冰凉。
胸腔里头轰轰隆隆响作一片,她屏息凝神,听见自己的心跳极快,仿佛下一瞬便要从嗓子眼儿里一跃而出。
“阿九,”疏风之中,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简单得有些单薄的两个字,清冽如冷瓷的嗓音,带着丝丝疏离的意味,“别试图在我面前耍你的小心思。你的才识武功,甚至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我要看透你,根本不消第二眼。”
漠然的口吻,不像威胁,也不是夸大其词地拿腔作势,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人会怀疑那话中的真假。
背上的冷汗浸出来,将里衫打了个遍湿,阿九只觉得脖子根儿拂了一股冷风,冻得她一个寒噤。她不了解他,却知道他是一个多可怕的人。余光扫过那只钳握她手臂的五指,那是一双漂亮的手,修长而干净,精致如玉。操纵着一个王朝的兴衰,拿捏着天下苍生的命运,沾满了血腥与杀戮。
而就在片刻前,这只手还差点扭断她的脖子。
阿九喉头一阵吞咽,不敢再试探他的耐性,只是敛眸低声道:“大人的教诲奴婢谨记在心,不敢相忘。”
“不忘自然最好。”他缓声道,五指微动,松开了对阿九的钳制,她霎时间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朝后退开,低着头不敢抬眼。
流光碎影照亮她的面庞,恬静而淡然的神态,通透的是白如玉雪的肌理,未出阁的少女没有开过脸,那肌理上覆着一层极细薄的茸,金光笼罩,平添几分圣洁的意态。
他的视线顺着那副如画的眉眼往下,一路掠过小巧的鼻头,在嫣红的唇上停住,艳色的血珠还未凝结,在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朱砂似的一点,妖艳得惊心动魄。
鬼使神差般,谢景臣抬右手朝她的唇伸了过去,然而这回阿九反应极快,须臾之间便已经屈膝福了身,抬起袖子将唇上的血拭去,口里提醒他道:“大人,望兰让奴婢来服侍大皇子。”
这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不喜欢与人近身么?平白无故地对她动手动脚,先是差点掐死她,后来又咬破了她的嘴!为了活下去,她向来是忍气吞声惯了,可不意味着她没有脾气,怎么也是一个黄花闺女,让人这么占便宜地欺负,换了谁都受得了?最可气的是这人还俨然一副没事人的嘴脸!
阿九闪避,那只手便落了个空,就那么干巴巴地晾在那儿。谢景臣面上却也没觉得尴尬,径自将手收回来,抹下佛珠手串攥在掌心里,一颗一颗缓缓地捋,垂眸看她,眸光冰冷,声音亦不显喜怒,“大皇子就在里头,进去吧。”
她暗自吁一口气,心中自然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儿,便应个是站起来,旋身往观戏台里走,一路火急火燎,简直跟逃命没两样。
胸口里的躁物还在砰砰砰地跳,声响阵阵,擂鼓滔天。阿九懊恼不已,探手覆上双颊,*的一片,同冰似的手背对比鲜明。连吸了几口气也没能按捺下来,她探了探额头,暗道果然是中了蛊毒的人,且毒得不轻。
不过……有一件事着实诡异。听谢景臣语气,他似乎知道那晚菩提树下唱佛经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他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阿九偏了偏脑袋,脑子里疑云密布,一面往前走一面思索,不期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她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人抱了个满怀,青瓷壶不由分说灌下来,接着便是一阵咕哝不清的嗓门儿,“来来来,陪本皇子小酌几杯!”
她毫无防备,口里被咕隆咕隆地灌了几大口浓酒,平素里滴酒不沾的人,骤然头晕目眩起来。
第20章看花难
谢相得势,府中一例用度皆与宫中所差无几,灌入口中的酒水香气浓烈,非凡物,正是宫中御赐的佳酿罗浮春。
今儿个落个清闲,元成皇子心头高兴,得意之余难免忘形。酒过三巡后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下起手来不知轻重,拎着酒壶掀了盖儿,一气儿便朝阿九的嘴巴里灌,浓酒落肚,一路穿肠破腹,火辣辣的滋味儿,烧得人眼冒金星嗓子都开始疼。
她被狠狠呛了几口,咳得泪花儿包眼腔,喉头滚动被迫吞咽,回过神后大为恼怒,手拐子朝后狠狠一顶,将背后那酒气熏天的少年撞开了几步远。
脑子里晕得厉害,视线里迷迷糊糊是两张娇艳含怒的脸,元成脚下的步子踉踉跄跄,醉眼迷离地看阿九,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口齿不甚清晰:“哟,丞相府上竟有这么俊俏的丫头,长得一模一样,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送我一个带回宫去如何……”
稍显稚气的嗓音,语调却轻浮放浪,听得阿九直皱眉。
她到底出身不高,品不来好酒也沾不得酒,砒|霜似的东西,眼下教人直犯晕,她用力地甩了甩头,眼神儿在那少年周身上下一打量,呵,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做派行头却已是浑然的纨绔公子哥儿,从前便听闻当今的天子好女色,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元成见她不搭腔,心下拱火,一手拎酒壶一手过去扯她,口里道:“我说你这丫头,本皇子跟你说话呢,权当没听见算怎么回事……给我过来!”
手腕猛地被人狠力拽住,阿九的眉头愈锁愈深,想挣扎却使不上力气。罗浮春是宫廷贡酒,味甘醇厚,胜在后劲儿大,第一口下去往往见不了好歹,此时全然上了脑,她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
一身的酒气熏得人犯恶心,阿九伸手去推拒,奈何元成不动如山,锲而不舍地要将她往跟前儿拉。她的耐性儿被消磨光了,酒劲上了脑,平素的谨慎和顾虑仿佛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广袖一甩便要朝皇子下杀手。
两个醉了酒的人拉锯,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滑稽,姚束跟在谢景臣的身后迟迟过来,一眼见了几乎想发笑,却见主子在眨眼间捉了阿九的手臂,他不解地抬头看,觑见那双冷眼底下的薄愠,不禁寒毛乍立。
抬起的右手被硬生生拦了下来,阿九歪了歪脑袋,眼前是迷蒙的一片天地,隐约觑得一张如月似玉的脸,当真应了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而美人的脸却是腊月的天,那人捉了她使力地往回一拉,一面回身吩咐:“皇子醉了,伺候殿下去休息。”
姚总管连忙应是,招呼着几个丫鬟过来扶了皇子往厢房走,却听那头的皇子还在喋喋不休,嚷着:“死丫头,敢开罪本皇子,你活腻味了!惹火了爷,信不信给你卖到官窑子里去……”
之后还说了些什么便听不真切了。阿九听着那阵儿渐渐远去的扎呼声,心头的火气无处宣泄,毕竟是个不足十五的孩子,平日里被迫将自己拔高,心性却在酒后暴露无遗,她气急,脚下步子一动便要追上去,口里道:“来来,来卖,赶紧的!不卖就不是爷们儿……”
谢景臣面上掠过一丝诧异,手臂微动将她拽回来,鼻息间霎时酒香萦绕。他略蹙眉,垂了眸子一扫,那张小脸双颊酡红,碧清的眸子里恍惚迷离,俨然不知云里雾里。
娇小玲珑的身子,由于脚步不稳显得偏偏倒倒,他拎着她勉强站稳,沉声喊她的名字,语气明显不善:“喝酒了?”
“……”小姑娘抬起手背揉眼睛,很委屈地嗯了一声,咕哝着:“让人灌的,不是我自愿的嘛!”
一副类似撒娇的口吻,嗓音细柔而娇脆,他听了面上却变得阴晴难定,刹那间将手收回来,孰料她浑身没有力气,软得像一滩泥,这么一来竟整个儿窝进了他怀里。
温暖柔软的重量,陡然压下来,教人措不及防。尽管身体并不排斥,他仍旧有瞬间的僵硬,两手扶了那对孱弱的肩,居然变得进退维谷。
她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一呼一吸间都是清冽特别的香,好闻得令人心尖儿发颤。迷迷糊糊间手臂抬了起来,蛇一般勾住他的脖子,阿九朝后仰了仰脑袋,睁着迷离的大眼睛端详眼前的花容月貌,鬼使神差似的,她看见自己拿青葱的指尖挑起了那如玉的下颔,吊儿郎当道:“好一个貌美如花的儿郎!”
“……”
一旁还侍立着几个小厮,原就震惊不已了,听她这么一说更是瞪大了眼,险险就要跪下去给阿九磕响头。
相爷是什么人?众生是座九重塔,那谢景臣便是立在相轮顶端的人。天子跟前儿的红人儿,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可见她好本事,轻而易举便教大人无言以对。
他脸色一沉,眼风朝边儿上扫过去,几人会意,哪里还敢多留,连忙打着摆子腿摇身颤地退了下去。
未几,能见的一里地儿便只剩下了两个人,他面含怒色,醉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却毫无所觉。纤纤指尖上是修剪精细的指甲,尖锐的棱,放轻了力道从人的皮肉上掠过去,酥|痒入骨。
轮廓优雅的颊,抚过去的是她的食指,与平日里所见的贵主不同,那指甲不染蔻丹,淡淡的一层粉色,根部是月牙似的一抹白,分明是清新的美,然而对上那双迷离的眸子,却又是媚眼如丝。
可见醉得不轻,已经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他略沉吟,问她:“知道我是谁么?”
阿九抿抿唇,当真开始仔仔细细地辨认他,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了少许,这人的面目也愈发地真切清晰。她觉得眼熟,侧着头冥思苦想,终于很认真地点点头,正经八百道:“你是谢景臣。”
这个回答令人略感意外,然而他的面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沉声道:“阿九,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