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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故的管道是进氨水冷器前气氨管道上一个安全阀的放空管,原本应该垂直向上的放空管道已经近乎平躺在地上,出口弯头碰到地面形成了支撑,否则整根管道怕是要被折断。
耿志远仔细瞅了瞅安全阀,发现安全阀与主管道连接的三通也被掰弯成45度角。万幸的是,弯头没有出现断裂,氨气也没有泄漏。
耿志远看罢摇了摇头,他一眼就看出,这次事故的根本原因在于管道布置不妥,垂直放空管端部不应该设计为水平泄放。
耿志远站起身,指着安全阀道:“何工,问题还是出在配管上呀。”
何凤文眉头一皱:“怎么?管子配的不合适?”
耿志远解释道:“这个事故跟那年敬州石化出的事几乎一样,根本原因就是安全阀放空管道出口没有支撑,泄放反力导致的管道变形。”
何凤文眉头紧锁道:“是吗?这个……”
韩志强在旁不服道:“怎么可能?原先图纸就是这么配的,怎么没出事?”
耿志远瞧了他一眼道:“以前不出事不代表不会出事,只是还没到出事的时候。”
韩志强是去年才来的东海大学化学系硕士研究生,自持学历高学校好,根本看不起本科毕业的耿志远。在他看来,耿志远不过是在推卸责任,以免被人看出没有能力找到事故发生的真正原因。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呀?”韩志强直接强怼,丝毫不给耿志远留面子。
耿志远见他耍起了横,冷冷道:“这只是我个人观点,你不认可的话,可以说说你的看法。”
去年合成塔吊装,何凤文欠着耿志远的好大人情,见韩志强说话没有礼貌,急忙道:“小韩,怎么跟耿工说话呢?耿工是咱们院应力分析的专家,人家说的话是随便说的吗?”
时敬恩见识过耿志远临场处置的能力,相信他分析的有道理,于是问道:“耿工觉得这里怎么改才不会再出事?”
耿志远想了一想,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边画边说道:“按理说应该排放口向上,底部设泪孔排水,但是这里的氨气管道太细,泪孔冬天容易冻住,在附近找一个支架做个水平支撑抵消泄放反力即可。”
杜弘毅道:“这样的配管还有不少呢,是不是都改一下?”
耿志远笑道:“不一定都会出事,泄放反力跟压力和管道大小有关。这处管道虽然细,但是垂直管道太长。出口的泄放反力不一定大,但如果水平施加到管端,会导致传到安全阀根部的力矩太大,所以才会被掰弯。如果管端有一个支撑,根本不会出这种事。”
何凤文听明白后说道:“回去我让各工段设计人再检查一遍,有问题的都按你的要求改一改。”
韩志强则依旧不服,认为自己是照抄的原有图纸,不应该把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
耿志远听他嘟囔的烦了,扭头斥责道:“即便老图纸是这么设计的,可是人家没出事。现在的装置是按照你设计的图纸安装的,出了事不找你找谁?”
韩志强梗着脖子强自辩解道:“我是照他图纸抄的,出了事当然不能怨我。”
“那应该怨谁?怨老图纸的设计人去?是人家求着你抄的吗?”耿志远冷笑道:“对的你可以抄,错的你还抄,出了事不找你找谁?”
韩志强兀自不服,何凤文不得不出言责备道:“行了,还好没出大事,耿工教育你两句,你以后记住点别犯同样的错不就行了?吵吵个什么劲?”
这么快便找到了事故的原因,还给出了解决办法,大问题瞬间变成了小事。时敬恩终于放下心来,笑着对耿志远道:“耿工,晚上请你喝个酒吧?”
耿志远连连摆手道:“时总,你知道我不喝酒,简单吃顿便饭就行。”
“那可不行。”时敬恩指着何凤文道:“何工的酒量我是领教过,这次得和你好好喝上一顿。”
何凤文烟酒不离身,既是酒鬼更是烟鬼,闻言哈哈笑道:“行,我就跟时总好好喝上一场,咱们不醉不归。”
喝酒抽烟是拉近双方关系的两大法宝,只可惜耿志远一个也不沾,所以论起搞关系的能力,跟何凤文一比,那是天上地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时敬恩等人还要在现场处理其他问题,耿志远便跟何凤文一起先行坐车赶往镇上化肥厂招待所。一路上韩志强依然气鼓鼓的昂着头不愿理睬耿志远,看的何凤文只能暗暗地摇头:“小韩还是太嫩,这不是平白无故的得罪人吗?年轻人跟老同志怄气,真是太不明智!唉!”
汽车到了招待所,耿志远下了车,突然看到大街上很多人吆喝着朝化肥厂方向跑去。他感到稀奇,便向门口的门卫问道:“伙计,出了什么事?大家伙去那边看什么?”
门卫见左右无人,附耳低声道:“前天厂里出了事,硝酸车间一个班长死了。家属认为是工伤,厂里不同意,这不是今下午家属带着人去堵厂里的大门。唉!惨哪!”
“噢?”耿志远心里一沉。化工行业整日跟高温高压、有毒和易燃易爆的介质打交道,尽管采取了一切目前能考虑到的安全措施,却是也无法避免所有的事故,只能在最大程度上将发生事故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耿志远曾经把化工生产形象的比喻为刀尖上跳舞。只有艺高胆大的人才能在刀尖上跳舞,但即便是再熟练的舞者也要时刻小心,因为稍微一个不留神便会有生命危险,弄不好就会把命送掉。
由此可见,养家糊口的化工人挣得这份钱着实不易。
海滨县化肥厂硝酸装置建设期间,耿志远曾经在此施工服务了好几个月,所以对它既熟悉还别有一份感情。
听到厂里出了事,耿志远忍不住想去看个究竟。跟何凤文打了个招呼后,他迈开双腿急匆匆朝化肥厂走去。
化肥厂大门紧闭,门口密密麻麻挤得全是人。一个穿白带孝的年轻女人搂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还有几个亲属模样的人在不断劝解。身后有人打着几幅黑字白底的横幅,上面粗粗写满了喊冤一类的字样。
耿志远正看得心有戚戚焉,忽然有人轻轻捅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道:“耿工,你怎么来了?”
耿志远扭头瞧去,身后竟然是化肥厂硝酸车间主任孙大旗!
“咦?孙主任?”突然见到老朋友,耿志远赶忙跟他握手道:“哎呀,得有好几年没见着你了。”
“别叫我孙主任。”孙大旗苦笑道:“我早不是什么主任了,免职下岗了。”
“你怎么也下岗了?”孙大旗比耿志远年龄稍大,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还是厂里的中层干部,怎么可能下岗呢?
孙大旗叹气道:“陈厂长走了,我们这帮跟着他干实事的人厂里还容得下?不让我们下岗让谁下岗去?”
“那你现在……?”
孙大旗脸色一暗道:“在一个小厂里当班长,挣口饭吃,还算饿不死。”
“那也太可惜了。”耿志远颇为遗憾道:“你可是熟通常压法和中压法硝酸的专家,厂里就这么把你撵走也太短视了吧?”
“唉!”孙大旗叹息道:“我要是还在,这次哪能让刘大个子把命给送了呀。”
刘大个子是刘小文的外号,在硝酸车间是最能干的班长,一般的机械和电气故障他都能对付。耿志远曾经跟他打过几次交道,面上还算熟悉。
“怎么?出事的是刘小文?”耿志远吃惊道。
“对,就是他。”孙大旗把事情经过细细讲述了一遍,耿志远这才了解到实情。
县化肥厂精简人员后采取按班计算产量,根据产量发放奖金。前天晚上恰巧刘小文所带班组当值夜班,接班后不多久稀硝酸泵便出现了泄漏故障。
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停泵检修,同时开启备用泵维持连续生产。但是备用泵早已损坏,送去厂家维修还未返回。此时如果维修稀硝酸泵,则送往浓硝酸装置的稀硝酸就会停料,从而导致整个浓硝酸装置停产。
装置停产不但会影响车间的效益,还会导致当班班组奖金取消。为了不被扣奖金和工资,刘小文戴上防毒面具,强行在运行过程中检修稀硝酸泵。
故障虽然被排除,但维修过程中刘小文不可避免的吸入了大量的氧化氮气体和酸雾,即便戴着防毒面具也不能完全隔绝。
回到办公室后,刘小文便感觉不适,喝下了一大杯炼乳,不久后竟然开始吐血。同事们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急诊大夫说他的肺几乎完全被腐蚀成了糜烂状,不多久他便死于痛苦之中。
由于刘小文违反了操作规程导致了自身受到伤害,所以厂里才拒绝将他认定为工伤。最终逼得家属来到厂门口堵门喊冤。
“为了二三十块钱的奖金把命给丢了,你说值不值?”孙大旗愤愤不平道。
耿志远暗道可惜,孙大旗又道:“他死了不要紧,留下老婆和三岁多的孩子,他老婆还没有工作。你说,让她们娘儿俩以后怎么活?”
耿志远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数出一千块钱道:“相识一场,怎么也得尽点人情。你帮我把这一千块钱给他媳妇,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怎么能让你掏钱呢?”孙大旗看着手里被硬塞给的钱,有些感动道。
“拿着吧。”耿志远不忍心再看下去,扭过身子道:“我走了。老孙,好好保重自己!”
“谢谢!”孙大旗望着他远去的孤独背影,暗自道:“耿工真是个好人,将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他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