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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公大师已飘然而去,留下元欢独自在寂静的堂屋中沉思。
元欢突然拿起装清水的水壶,小心翼翼地将水倒入杯里,想将这几片茶叶冲洗掉。水是白马寺僧人在冰雪消融时于屋檐下用水桶接的,是“无根之水”,据说是水中的上品。
现在,雪水又被煮成了热水。
热水触到茶叶时,茶叶会被带离杯壁,在杯底沉浮,可一旦要倒掉茶水,茶叶便又生了根似地粘住。
元欢连续冲洗了二十多次,终于将所有残余的茶叶与杯盏彻底分开了。
他完全可以用手指将茶叶抠出来,可他不愿意。
如果茶叶也有精神,也有意志,那么他就要将茶叶的精神和意志完全摧毁,因为他并不屑于肉体的臣服。
面对茶叶的顽固,他有些恼怒,后颈处升腾着一股燥热,但他还是轻易地压制住了坏情绪,微笑着离开了白马寺。
有些人真实的心情,你永远无法窥知,他们眼中藏了一片大海,可以容纳江河大川,落入区区一颗石头根本无法激起任何的风浪;有些人则不同,就算是全身各处都无法动弹,所有的情感都被压抑,也能发现他的眼睛永远闪烁,永远说着话,永远装满爱与恨。
站在鲁胜班身后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浑身缠绕着不同色彩的麻布,仿佛是路过一个集市时东拉西扯拼凑而成的,他的脸更是用长条的麻布包了个严实,只露出了双眸。更让人迷惑的是他的剑,从剑柄到剑鞘都缠着细布条。
鲁胜班的住处地势偏高,干燥、温暖,和大多数老人的居住喜好一样。他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夏天会变得很闷,但他是个固执倔强的木匠,并不在乎闷与热。他制作剑鞘时喜欢直直地站立着,尽管他的驼背已不容许他的上身与下身平行共存。
他做了很多剑鞘和刀鞘,各种式样的都有,杂乱地丢在一旁。他工作时用的案几角落积满了木屑,他的脚边木屑的数量还要再多些,可鲁胜班却毫不在意,他甚至连身后幽灵般出现缠满布条的人都不搭理。
他正在雕刻一块木头上的花纹。
睚眦,鳞虫之长龙与豺狼结合后生下的孩子,性情刚烈,凶猛嗜杀,恩仇必报。传说商代末年,睚眦曾同姜子牙一起辅佐武王击败帝辛,事成之后却不辞而别,武王为了纪念睚眦的恩情,命令匠人把睚眦像铸在刀剑的龙吞口。
鲁胜班雕刻的,正是睚眦的像。
“我以为你只会制作剑鞘和刀鞘。”缠满布条的人的嘴被一块淡蓝色的布遮挡,说话时也像一尊泥像,一动不动。
“做剑柄比做剑鞘要容易得多。”鲁胜班手上动作不停,脑袋却僵硬地转了转。
“为什么?”
“因为剑柄只须与剑身连接,而剑鞘却要能将剑锋藏起。”
鲁胜班仍然弓着腰,一心扑在木头上,缠满布条的人就静静地在他身后等。
等人的人在等,被等的人也同样在等,等待的滋味多数时候总是不太好。
“你是来请我制作剑鞘的?”鲁胜班先开口。
“不是。”
“那你是来杀我的?”鲁胜班的语调平静,他说话时的口气竟似没有任何起伏变化。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来我处究竟意欲何为?”鲁胜班雕刻好了睚眦的眼睛,吹了吹留在上面的木屑。
“劝你离开洛阳。”
缠满布条的人的回答让鲁胜班很意外,鲁胜班的反应也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鲁胜班忽然放声大笑,边笑边拖长气息,到最后剧烈地咳嗽着。
“你之前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现在却又回来劝我离开,我这身老骨头是否太贱了?”
缠满布条的人略作迟疑,回答道:“那感觉的确不太好。”
“我不会走的,向阳子要我的命,随时可以来取。”鲁胜班的刻刀又撬开了一痕木片,他正要刻睚眦的嘴巴。
“恐怕向阳子就是想让你等,让你饱尝恐惧的折磨,让你在死之前无法安宁。你若是留在洛阳,岂不是正中下怀?”
“你这样的人都敢留在洛阳,我为什么不行?”
缠满布条的人说不出话了。
睚眦的嘴和牙都刻好了,剑柄的雏形已显现,龙吞口处有一道凹槽,那里便是安放剑身的位置,可鲁胜班却装填进一段长不过一尺的木片,削尖以后,用手指探了探锋利程度。
手指被扎出了血,这让鲁胜班很满意,他将这把木制的短剑收进了木制的剑鞘。
“如果向阳子来了,我就用这把剑杀了他。”
“木剑?”
鲁胜班转过身,就看见缠满布条的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睛里藏满的疑惑。
“你可知道我是谁?”鲁胜班的表情因为某些情绪变得扭曲,他仍然弯着腰,仰着脑袋在说话,没等缠满布条的人反应过来,他又自说自话道:“我就是那个刺瞎了向阳子双眼的人。”
他开始握着剑鞘手舞足蹈,样子很像三苗之地祈求神祗的巫觋,和拿桃木剑驱邪的道士也有几分相仿,剑挥动得很慢,甚至有些僵硬,就像鲁胜班因为时光的摧残弯成数截的躯干一样。
“你疯了。”
鲁胜班似已听不到,口中念念有词,就好像他真的在施咒。
那古怪的咒语似乎也在说他会用这把木剑夺走向阳子的生命。
缠满布条的人叹了口气,叹息声或许没有透过麻布传递到鲁胜班耳中,或许他听到了,却已麻木。
在精神的重压下,人终有崩溃的一刻。
即使不间断地切削着木头,即使用工作的方式分散对恐惧的注意力,鲁胜班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惩罚。犯下的错误是罪恶的种子,不仅会引起他人的敌视,还会遭受自己内心越来越深重的谴责。
缠满布条的人缓缓走出了屋子,屋外有阳光,不算太刺眼,却让他有些睁不开双目。
满城都是他的敌人,他不得不蒙起脸。
他就是被认为是残狼首领的初新,从滔滔的洛河水中逃出生天的初新。
他是生在江南泽国的孩子,拥有上天赋予的良好水性,寻常的河流困不住他。
可他还是有种在茫茫大海中不断下沉的感觉,尤其在他回忆起戴斗笠的赶车人说的话时。人们并不在乎初新是否真的是残狼的首领,人们在乎的是初新作为残狼的首领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好处。
有的人想杀了他,这样可以快速在江湖中成名,甚至能藉此于朝堂中混碗饭吃,有的人想活捉他,想依靠他统领天下最可怕的刺客组织,难度虽大,但毫无疑问,任何拥有残狼力量的人都能一跃成为中原举足轻重的枭雄。
这就是世人眼中,初新能带来的好处。
多数世人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好处。
初新本不想再回洛阳,可他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完,比如和敏道声别,将晴送回三叔的庄园,把关于假币源头不多的线索和自己身处嫌疑之地的情况告诉三叔。
用布条缠起“七月”的剑身时,初新记起被死亡威胁着的鲁胜班,心里有些愧疚,想来看看他有没有离开洛城,却目睹了他疯疯癫癫的模样。
再待在鲁胜班密不透风的的屋子里,初新会不会也被折磨得发疯?
他没有顺着这个问题想下去,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巷弄里有个瘦弱的男孩正受着欺侮,一名身材高大的汉子揪住男孩的头发,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墙根处。
初新身形闪动,已经拦在了汉子跟前。
汉子比初新估计的还要高,还要健壮,他完全是俯视着初新的头顶说话的:“不要搅扰大爷的兴致。”
“欺负一个孩子也算你的兴致?”
“他想偷我的东西,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歪念头,长大怎么得了?我是在教育他,教育他就是本大爷的兴致。”大汉说着抓住初新身上的布,想把初新拉扯开,初新左手持剑,用裹着布条的剑柄点了点大汉的手背,示意让他不要妄动。
“你已算是教训过他了,就不要再动手了。”
大汉本不想与这满脸裹着布条的怪人纠缠,可初新的态度惹他厌烦,他索性一拳朝初新的面门打去。
他始终坚信他的拳头要比他的话语有说服力。
这一拳势大力沉,光是拳风就卷动了初新脸上垂下的几根破布条。
拳头砸在了初新脸上。
大汉忽然感觉一阵剧痛从小腹极速蔓延至全身,紧接着,他发现他的拳头失去了力量。
他所拥有的毕竟只是蛮力,他面对的人却懂得上百种招数和技巧。他怎么也想不到,初新在他小腹上捅的这一下靠的仅仅是剑柄,拿剑的手也只是不常用的左手。
他的右手现在还不听使唤,因为有只“蚊子”曾在他的手臂上叮了一口。
大汉捂着肚子踉跄离开了,初新弯下腰去,想看看孩子的伤势,可幽暗的巷弄里居然慢悠悠地飞出一只斗笠,初新左手一挥,斗笠便落到了地上。
可紧接着斗笠飞来的,却是一人,一剑。
平凡的人,平凡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