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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岸阔樯稀波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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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让成了两拨,人群中驶出一辆马车。

    铜驼大街南北走向,马车由北往南赶。

    车厢不如三叔的马车宽敞,装饰也没有三叔的马车华贵,可来得却比三叔的马车及时。

    初新在马车经过的一瞬间就攀上了车厢,赶车人不仅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在马屁股上抽了三鞭,初新就挂在车厢一侧,看着马车后面的人群越来越小,喊声也越来越轻,直到不再听见。

    马车出了城门,站岗的兵卒好像也懒得搭理这辆奇怪的马车,还有那个用奇怪的姿势搭车的人。

    出了宣阳城门,就到了洛河河畔。

    马车的速度变慢了,赶车人的头压在斗笠下,看不分明,可初新贴在车厢处的脊背却有些发凉,他总感觉车厢里藏了些什么东西。

    三把尖刀从车厢中扎了出来,刺的是初新的腰。尖刀又快又利,捅进腰部就能马上夺走一个人所有的反抗能力,且不至于让其丧命。

    看来他们更喜欢一个活蹦乱跳的初新,初新受宠若惊,双手紧抓车厢上沿,双足一蹬,像被风吹起的幕帘一样,避过了三把尖刀的第一轮攻势。

    刀尖仿佛长了眼睛,从厚厚的木板连接处又一次刺出,初新没办法,只能松开双手,摔在满是碎石的洛河畔,滚了三圈才止住了身形。衣服沾了泥,长满了新生的破洞,有几个破洞里渗出了血。

    咬牙忍痛的工夫,马车调转了方向,朝他直冲而来。

    初新站定,竟没有躲闪。

    赶马人的鞭子又落下,马喘着粗气,马蹄急促而沉重。

    这是一匹健壮的青鬃马,没有血肉之躯能受得了它的蹬踏。

    它已在初新面前扬起了前蹄。

    初新看到的,只有它肥硕的肚子。

    青鬃马发了疯一般嘶鸣着,因为有人在它肚子上扎了一剑,整辆马车失去了控制,赶车人及时跳下车,可也在碎石滩里吃了些苦头,车厢内的三把尖刀却迟迟没有出现。

    趁着赶车人挣扎着起身时,初新把“七月”架在了他的咽喉处。

    “残狼首领名不虚传,要抓一个活的你真是太难了。”赶车人的斗笠还斜斜地遮在发髻处,他四肢张开,躺成一个“大”字,看起来无比轻松舒坦,就好像被用剑威胁的人不是他,而是初新一样。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慌张?”初新对他这副态度感到很惊讶。

    “我死了便死了,只需要你手上一个动作,我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而你呢?你现在可是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说着,赶车人翘起了左腿,搁在支起的右腿上,全然没有在意喉咙处的剑锋。

    初新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不要说睡觉了,就连吃顿饭他都得提心吊胆的,一句很笨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是残狼的首领。”

    赶车人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很可能不是,否则我的喉管早就被割开了。”

    斗笠盖在他脸上,他的脖子像极了一只被拔掉毛的鸡身上的皮,有一粒粒小小的疙瘩,偏白的皮肤下流淌着青与红两股颜色。初新知道,青色的是流往心脏的血液,红色的则是从心脏流出的血,只要他顺着红色的踪迹刺入,鲜血马上就会喷涌而出。

    可他还是把剑收回了剑鞘,他不杀人,他不喜欢杀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们还想杀我?”

    “杀你?我们可不想让你死!”赶车人笑得更加放肆,他的手激动地拍打着周身的碎石,擦伤越多,他反倒越兴奋,“你活着我们才有钱拿,你活着我们才能在江湖中成名。”

    “我不是残狼的头子,我甚至不是残狼的一员,你们就算抓到我也没有用。”初新不想再争辩下去,那三把尖刀很快会回转,还有很多想要杀他或是抓他的人也会出现。

    “你是什么有时候并不重要,别人认为你是什么才决定你有多少价值。”这句话的确刺到了初新的要害,他忽然觉得很疲惫,只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吃上几块牛肉,睡个回笼觉。

    身后有阵劲风袭来,初新拔剑抵挡,却发现那不过是赶车人扔来的斗笠,轻轻一碰就落到了地上。

    “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赶车人还是躺在原地,闭着眼睛,沐浴着洛河河畔湿润的空气,享受着春末温暖的阳光。

    初新则完全不同,刚才的拔剑竟似耗损了他大半的气力,他惊惶地调整着呼吸,却发现自己被几队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人包围了,洛城今早没有起雾,更何况已近日中,可这些人好像是凭空现身,初新全然没有察觉。

    是他的感官变得迟钝了,还是他的神经太过紧绷了?

    他们一步步地走近,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可他们每前进一寸,初新就不得不向后让一尺。

    他背后就是宽阔深长的洛河,他离洛河奔流的河水的距离不过丈余,他后退的每一步都会让一些碎石滚入裹挟着沙子与泥土的江流中。几处擦伤与淤青还隐隐作痛,这让他有些懊恼,因为他出剑的速度一定会被疼痛所影响。

    包围圈仍在缩小,他想为自己辩解,却又疲倦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赶车人说的是对的,只要人们认定他是残狼的首领,他就永远要忍受这个名头带给他的诅咒。他望向了赶车人,赶车人却已不见,不知是躲在人群中,还是隐没在哪束草后面。

    离他三丈处有一丛杂草,他身侧有一丛草,距他最近的人脚边也踩着一小团草。

    一团小小的草里是不是也能藏下一个大活人呢?

    初新的恐惧又涌上了心头。

    在场任何人都能坐下,甚至躺下,可他不行。

    他必须盯住每一只握刀的手,必须留意每一柄剑的动向。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与师兄弟切磋比试时,他也是这样凝视着对手的剑,凝视着剑尖,可往往看得越是仔细,越是认真,最后输的可能性反而越大,因为一个人在高度紧张的时候总是使不出什么灵巧的剑招,总是容易漏掉对手的其他动作。

    有两束暗器从两侧打来,初新的反应仍然很快,但已不够及时。

    及时和快本就是两个概念。

    他的右臂中了一记暗器,打入时就好像蚊子叮咬了一口,痒痒的,甚至有些舒服。

    可别忘了,蚊子吸食的是一个人的血液。

    据说在遥远的南方,比江南还要南边的地方,那里的蚊子像麻雀一样大,几十只蚊子就能很快把一个人的血吸干。

    这种暗器就如同麻雀大小的蚊子般危险,它能蚕食人的精力和意志。

    初新的右臂已经开始失去力量。

    包围圈又窄了,有两三个人正打算向他冲来,初新叹了一口气,叹到肺部的空气几乎全部被挤压出身体。

    人在穷途时能潦倒落魄到什么境地,他总算是尝到了一点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后退,一头栽进了洛河水里。

    肃穆的人群炸开了锅,他们快步凑上前,站在湍急的河流旁,想等初新探出脑袋。

    “你会游泳吗?”一个人问另一个人。

    “不会。”另一个人坦白道。

    “那你会吗?”问话的那个人又问起了第三个人,第三个人的回答和第二个人一样。

    “这么说来,他应该也不会游泳。”

    人群里有人提出了异议:“如果他会游泳,该怎么办?”

    这时,赶车人居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大声喊着“我有办法”,手里拿着被他捡回来的斗笠。

    “你有什么好主意?”

    在这么多人的挤搡下,赶车人热得额头沁出了汗,他拿斗笠当作扇子,边扇边说道:“我们可以分两批行事,一批蹲守在洛阳,另一批沿着洛河骑马往下游赶。他若是活着,一定会回洛阳的一家酒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赶车人微笑着回答道。

    “那骑马往下游赶的那批人是干嘛的?找他的尸首?”

    赶车人点头道:“正是。”

    “可若是一直找不到,岂非一直要往下游赶?这么找下去我就得回我齐鲁老家了。”

    人群里荡开一阵散漫的哄笑。

    赶车人不慌不忙地说道:“这好办。”说完便抬脚将刚才回答不会游泳的两个人踢下了洛河,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赶车人示意让众人安静。

    “到时找到他们二人的尸体,再往前行十里地就可以回转了,别忘了,我们可是为中原武林除掉祸害,两位兄弟会理解我们的苦心的。”

    议论者对赶车人的讨伐消散了,反倒个个义愤填膺起来,他们谴责无良的残狼,更谴责无良的初新统率着一支无良的杀手部队。巧立名目是很重要的,因为名目能让本来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变得光明正大,只要有合适的借口,如大义,如牺牲,所有罪恶都会被洛河水冲刷殆尽。

    赶车人又戴上了斗笠,低着头,就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脸,即使他摘下斗笠,也不会有很多人注意到他,因为他实在长得普通,不起眼,不算英俊,也说不上丑。

    一进城门,他就混入了千百个戴斗笠的洛城人之中,再没有谁分辨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