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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耳是独女渐渐虚弱的啼哭,入目是精致瑰丽的宫宇,晨曦初起时,更是笼上一层金色的外衣。武则天暗暗攥紧了拳,还记得初回太极宫那日,在安仁殿上,坐在后位上的王皇后不过是寻常的衣裙环佩,可高高在上的气度,和尊崇,叫她怎也忘不掉。
若我为……今日,又怎会束手无策,乃至不得不求助外人?
讷敏自不知,这般宫闱之中稀疏寻常的事,也能叫武则天浮想联翩。刚起身,尚未梳妆妥当,便听得宫人来报,道是彩丝院来人求见。
自那回婉拒了认其女到膝下的意思,除却三日一回的请安,便再不曾跟武则天如何往来。又是眼下这时辰,讷敏哪还想不到,定是彩丝院出了什么事儿,若不然,又怎会早早地求到她跟前?
一听是小公主染恙,轮值御医束手无策,讷敏也不多言,当即命人往太医署请刘医正。刘医正平素只为帝后问诊,听得皇后这般吩咐,前来通禀的宫人心下一松,不自觉露出几分轻松神色。又见皇后简单地吩咐几句,便携了跟前侍女前往。到了彩丝院,亦不曾颐指气使地吩咐些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在外间坐下。
只这般闲闲一坐,不知怎的,竟叫众人心安。
往来做事时,总不自觉地,看向端坐在绣桌旁的皇后娘娘,神情平和,连裙裾亦平整得没有半点褶皱,只偶尔抬眸,看一眼轻柔垂下的帘幕。
“娘娘,这……刘医正也进去了两盏茶的功夫,可需再传几位精于小儿科的御医,早些备下?”刘医正虽医术高明,可毕竟,术业有专攻,这小儿科,毕竟也接触得少些,不若再传来那几位专精此道的,一同问诊,也能早些有个章程。更何况,武美人又这般得君宠,若有个差池……陆风仪忍不住悄悄提醒道。
“宫中御医皆是稳妥之人,刘医正的医术,更是千锤百炼过的,我们需做的,不过是等待与信任。”对于宫闱中人的心思,讷敏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若有不妥,哪怕只是丁点儿大的不妥,早就出声了,哪会如眼下这般安静?
尚未动静,不过是几人在商议,如何用药最是妥当无忧罢了。
“今儿的大朝会,何时结束?”
贴身伺候了十余年,陆风仪哪听不出她究竟想问的是什么,忙答道:“灵玉早已去了甘露殿。”
灵玉亦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最是机灵不过,差她去通禀,自是无碍的。
讷敏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见她如此,陆风仪也压下嘴边的话,相处日久,她如何不知自家娘娘平日虽好说话,对他们也好,客客气气的,少有指责斥骂,可满身的威仪,仿若与生俱来的尊贵,却比昔日,更叫人心生敬仰,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逾矩。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便看到帘幕挑起,刘医正并此前两位轮值御医,依次出了里间。讷敏见状,自是起身相迎:“小公主可是无碍了?”
虽神情平和,可言语里隐晦的担忧,只叫人觉得皇后风仪甚好,刘医正躬身答道:“皇后娘娘不必过于忧心,小公主尚在襁褓,脾胃娇弱,兼有不足,不论用药,还是平日用食,皆需精心慎之,待长大些,便与常人无异了。”
讷敏点了点头:“劳烦诸位费心了。”又温言勉励了跟前伺候的奶娘宫人两句,见武则天眼圈微红地出来,宽慰道,“本宫已吩咐下去,于太医署择一精于小儿科的,专门为小公主调理身子,武美人也莫要再过于担忧了,小公主是有福之人,定会平安顺遂一生的。”
“得皇后娘娘这般照拂,是小公主的福分,妾亦感激不尽。”武则天屈膝行了一礼,眼神微微一闪,征询道,“娘娘可要看看小公主?这孩子,今儿也多亏了娘娘,若不然,指不准就……”说着,说着,不由地又含了泪,忙侧过身拭去了,方回过身来,歉然地抿了抿唇,浮出一个牵强的笑,“妾失礼了。”
“母女连心,本宫又怎会怪你?”讷敏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公主今儿遭了这么多罪,还是用过药早些歇息罢,来日方长,等她身子好了,本宫再来看她。”说罢,便抬头看了眼陆风仪,陆风仪会意地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又道,“本宫宫里还有些事尚未处理,便不多留了。你也不必送了,回去好生歇息一会,可不要小公主无碍了,你却累得病下了。”
虽不知她究竟是有心而是无意,可入屋单独逗弄小公主,这等事,她怎会去做?
史书如钩,字字血泪,眼下她的后位虽不见半分动摇之态,可小心总无错,她宁可步步精心,事事谨慎,也不愿步步惊心,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武则天眼看着她在一群侍女内侍的簇拥下离去,却只能屈膝行礼恭送,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彩丝院外,看不见分毫,方缓缓地起身,一挥手,制止了欲上前的宫人,拖着僵硬酸疼的双腿回了里屋。
有奶娘坐在榻旁小矶子上守着,瞧见她进屋,连忙起身行礼,却见她摆了摆手,径直从身边走过,坐到了榻旁,看着刚刚睡下的小公主出神。奶娘想了想,便悄声退下了。
不过三月的婴儿,还是软绵绵的一团,这会儿皱着小小的眉毛,眼圈儿还是红红的,嘟着小小的嘴,一副十分无辜又委屈的小模样儿。武则天静静地看了会,伸出手,戳了戳她微微鼓起的脸蛋儿,替她掖了下被角,却不知怎的,目光,竟落到手里抓住的一角被衾上。
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似是不甘,又像是极放松地,将心中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了一般——
整个人都舒缓了下来。
手里紧攥的被角,也松了下来。
小公主似是梦到了什么,小嘴儿咧出个笑,竟不自觉地吐了个泡泡。
因公主有恙,内苑里亦清冷了几分,除却匆匆往来办差的宫人,少有貌美妃嫔环佩琮琮地赏花观景,对弈品茗。随着日渐好转,又渐渐有了人比桃花之俏闹。
平日里,武则天除去按例的安仁殿请安,少有外出走动时,这日,许是小公主痊愈,让她心生愉悦,竟难得地在午后闲暇时,亦往内苑赏花观鱼。随意地拈着花枝,四下里闲逛,竟碰到了花荫下歇息的徐婕妤与刘氏。
也不知是因着性情,还是交流育儿心经,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一个是熟读诗书满腹才情的婕妤,一个是本分木讷如隐形人般无宠无过的太子生母,竟能坐在一道说话聊天,初闻时,还真的叫众人诧异莫名。
便是此刻,看在眼里,武则天也觉几分违和,脚步微微顿住片刻,忽的,竟走上前去,见礼后,方笑道:“瞧见两位姐妹这般闲适悠然,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一见是武则天,炙手可热的红人,刘氏顿时拘谨起来,僵直了背,揉搓着一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婕妤微笑着放下手里的核仁酥饼,拿出娟帕细细拭了下嘴角,道:“不过是守得两分清静罢了,倒是鲜少瞧见武美人。”
刘氏虽不会说话,可心思还是缜密的,见两人这般模样,暗忖着因是有话要说,便知趣地起身,借口还有些旁的事,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开,回自个儿小院去了。
两人皆是极有耐心,且坐得住的,赏了会景致,扯了会闲篇,吃了会点心,却还没说到正题上。看徐婕妤不见半分不耐,仍是那般透着几分清淡的模样,武则天亦对她的心性有几分明了,索性再不掩饰,径直开口问道:“此番小公主抱恙,叫妾寝食难安,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妾也知有些唐突,只是,婕妤可否宽宏通融一回?”
“武美人说笑了,大家同为宫嫔,平日里走动一二也是常有的。我也不过区区婕妤罢了,通融二字,实在是担待不起。”徐婕妤微微顿了片刻,又抿唇笑道,“只是我这性子,那里也确实清静了些,还望姐姐莫要见笑。”
☆、第63章初临甘露
“梓潼可是不喜武美人?”
棋枰两端,李治执白子,讷敏执黑子,正在对弈时,忽听他没头没脑的一句,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黑色的棋子夹在两根白皙的葱指间,黑白分明,却又莫名地融洽,讷敏淡淡地收回,将棋子合拢在掌心,微垂着眉眼,反问道:“大家何出此言?可是妾哪里做得不好,失了规矩?”
“梓潼做事如此熨贴,哪会有什么不好?”李治苦笑着叹息,怕只是太好了,反叫他忍不住怀念起以前,可看她眉眼柔和、笑容清浅,摇了摇头,“朕也只是这般一提,随口说说罢了,无需记在心上。”
“后宫妃嫔皆是姐妹,妾自当一视同仁,若真有什么差池,也是只对其事,从未对谁有丝毫的偏见。”他虽这般说,可讷敏也不能真当作只是句笑谈,温声解释了一句,目光在棋枰上一凝,便将手中棋子落下,“武美人进宫……尚浅,既是大家心中所好,妾自然也是欢喜的。”
讷敏的棋,便如她的人,看似随意,却又丝丝入扣,虽从未大胜,可输得也不会如何难看,此刻看她落子,李治忍不住指着另一处,问她:“为何不是这里?”相处日久,他怎会瞧不出自家皇后的七窍玲珑,若说是不曾想到,他如何也不信的。
“三军对垒,厮杀过烈,唯恐不详。”讷敏笑答道,“棋子如卒,纵因有所舍而有所得,然舍去的,终究也回不来了。”
“沙场之上战机一瞬即逝,哪容得下妇人之仁?”李治摇头道,“若一味求稳,反落得下乘。”说着,轻轻将白子落下,棋盘上的形势,陡转急下。
只瞧了一眼,便拈起一枚棋子从从容容地落下,讷敏一手支着下颌,一手轻轻叩击着棋枰边角,偏头看他,唇角浮出一缕浅笑,顾盼间,竟有几分顽达之色:“妾虽不喜攻伐,可守护之道,还是懂的。”
“你呀,朕说你不过。”
一局终,细数棋子,讷敏以半子落败,惹得李治更是撑头大笑不已:“若非深知你的为人,朕当真要以为,可是暗中放水,故意输给朕了。”
讷敏没有应答,只抿着唇轻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