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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檐下的石阶上,看着一行人如流水般褪去,渐渐隐没在屋外浓艳的夏色里,烈日炫目而耀眼,讷敏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悠悠地笑了。她虽不知周太后为何忽然萌生了迎她回宫的念头,她并不介意回去,喜儿不在了,佑樘这孩子,她也委实放不下。可她绝不会这般草草了事,若无谕旨,若非名正言顺,回去作甚?
“果真是她。”听了内侍的回禀,周太后笑了出来,示意贴身伺候的王嬷嬷将早已备下的谕旨拿出来,“替哀家去宣旨吧。”不过想再三确定一二,既果真是她,这份谕旨,自是她该得的。
当看到奉到面前的晋封德妃的谕旨,讷敏忍不住笑了,的确有趣,册妃,却不在六宫,以太后之请而随侍仁寿,这大抵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吧。只不知,前朝是否会有御史直谏呢。
这倒是讷敏想岔了,纪淑妃刚暴毙,太后便亲往乾清宫求来谕旨,再看到吴德妃到仁寿,事儿一波紧接着一波的,群臣如何不知是因着太子之故?皇帝子嗣单薄,独宠万贵妃,群臣不知劝诫了多少回,眼下好不容易有了大难不死的太子,大伙儿都盼着太子好好的,对其他些个不合规矩的,自然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跟锯嘴葫芦似的,一派祥和太平。
最悲喜交加的,莫过于王家。因讷敏之故,王家几近沉沦,族中并非毫无怨气,却不想如今,竟又因她而看到了曙光。而太子的聪慧懂事,早已是阖朝尽知,虽仍有万氏作梗,但前景却比之昔日的无望,天差地别,自然是踌躇满志。讷敏的爹娘,更是老泪纵横,没想到,竟叫他们盼来这苦尽甘来的一日了。
至于后宫,本就是万贵妃一家之天下,来了一个积怨甚深的吴德妃,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日日胆战心惊唯恐被逮到错处的惊慌,总算可以缓了些,凡事自有新来的德妃娘娘顶着嘛。这般一想,自然将视线在昭德宫与仁寿宫之间来回漂移,一个是独得圣宠的万贵妃,一个是背靠太后、手揽太子的前皇后,不知这一战,究竟孰胜孰负。
如众人所想,听闻周太后亲往乾清索要晋封谕旨,吴氏风光回宫之事,昭德宫再一次遭了殃。
“吴讷敏!果然是你!”狼藉之中,万贞儿的脸也显得分外狰狞,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为何自己几次三番搜宫都不曾找到朱佑樘,定是她从中作梗,替那纪喜儿藏了人。可笑自己竟从未想到,只一心对付纪喜儿,却不想竟算漏了她,更没想到,她居然还敢跟自己作对!
一想到她指不准在背后如何笑话自己,万贞儿更是恨得不行,忍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到博古架上,手心生生地发疼不说,竟把刚刚做好的蔻甲折断了,叫她的脸色越发阴狠了:“吴讷敏,我倒要看看,如今的你比当年长进了多少。”
“来人,去看看眼下皇上在哪。”
进来的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战战兢兢地回来:“皇上……去仁寿宫给太后请安了。”
万贞儿眉一拧,晨昏定省,她可没那闲工夫风雨无阻地去,太后和成化帝也由着她,从未有过只言半语,可她却也不能拦着皇帝,只得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你去守着仁寿宫,等皇上出来了,就说本宫不舒服了。”
成化帝并不知道,宫门外,他的贞儿正派了人巴巴地守着,等着,仍站在偏殿的院子里,看着窗下的两人出神。
周太后亦在一旁,瞧着讷敏坐在桌旁看书,时不时地偏头看一眼认真习字的佑樘,带着温柔的笑意,而佑樘,就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悄悄看一眼,又低头写字,写一会,又忍不住看一眼,生怕她忽然不见了一般,看得周太后眼角不由酸涩。
还记得讷敏刚到仁寿宫时,闻讯赶来的小太子,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死死地抱着她,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喃喃地哭道:“娘娘,孩儿只有您了。”
那哽咽着的,带着无限的惶恐不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叫她忍不住也落了泪。
成化帝并不知道这些渊源,只觉得看到这宛若亲母子的一幕,看到佑樘难得的童真撒娇,便觉心中宽慰,也不枉他下的这道谕旨,有德妃照料着皇儿,确实叫人放心不少。
“娘娘,我写完了。”忽的,佑樘跳下椅子,捧着刚写的大字,蹭到讷敏身边,巴巴地看着她,一脸快来夸奖我的神情。
讷敏好笑地接过,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净会卖乖。”自从来到仁寿宫,她就发现佑樘比往日更黏着自己,甚至,连转个身瞧不见了都会担心不安,惶惶如受伤的幼兽,无论她如何宽慰,也抹不去心上的不安阴影,叫她更是心疼万分,“佑樘越来越聪明了,娘娘给你烙春饼,可好?”
佑樘忙不迭地点头,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牵着他的手,走到屋门口,讷敏微微一愣,却见佑樘已挣脱了她的手,乖巧地上前行礼请安,连忙也跟着福身施礼。
院子里有一瞬的寂静,静得连风吹拂鬓发的轻响也听得清楚。
唇畔适中含着一抹闲适的浅笑,讷敏平静地迎着夕阳晚霞,多年的冷宫生涯,仿佛从未放在心上一般。
而眼前的成化帝,大名鼎鼎的成化帝,冲冠一怒为红颜,却将她打入无尽深渊,十余年来初见,讷敏的心里却平静得无波无澜,无怨无恨,无喜无悲,没有半点涟漪。
成化帝亦有些说不出的感受,昔日匆匆立后,转瞬又废黜,屈指算来,已过了整整一轮。他早已记不得那时候的吴皇后是如何模样,可看着面前的女子,温婉从容,看不出一丝半点的黯然,也没有丝毫得意时的骄矜,就好像十年冷宫不是罪,一朝回宫亦非喜事。
若非她身边紧紧挨着佑樘,偶尔垂首时,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温情,真的就像是一幅画,一幅淡出红尘的画卷。
“没想到,今日哀家跟皇上,都有口福了。”周太后忍不住出言,打破了这轻微却又分明的沉默。
讷敏笑着应道:“承蒙太后和皇上不弃,是臣妾的福分,只是,臣妾的手艺并不好……”
“娘娘的春饼可好吃了,孩儿最最喜欢了。”佑樘急急地辩解,惹得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成化帝更是摸了摸他的头,“佑樘喜欢就好,父皇,自然也是欢喜的。”
讷敏笑着告了退,看着她的背影,成化帝忍不住又问:“佑樘,你的学问可是德妃所教?”
佑樘愣了下,才想到父皇说的德妃是谁,点头道:“从儿臣四岁起,娘娘就开始教儿臣认字读书,娘还让儿臣行了拜师礼呢。”想起那段在偏殿的日子,佑樘忍不住又咧嘴笑了起来,“每次儿臣做好了学问,娘娘都会烙春饼,还会让儿臣带回去告诉娘,好叫娘也高兴。可是,娘……父皇可有替儿臣高兴?”
“父皇当然高兴。”成化帝脸色略有些复杂。
周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逝者已矣,皇帝……哀家瞧着,这德妃确实是极好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哪。”
“朕明白了,母后放心便是。”
☆、第50章各有手段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日,忽有昭德宫内侍求见,道是贵妃娘娘有请太子往宫中叙话赴宴。
寥寥数语,便叫整座仁寿宫的气氛都凝滞了。
一阵深重的沉默过后,周太后将佑樘唤道跟前,再三叮嘱道:“此去,你需切记,昭德宫中的吃食万不可用。”
佑樘点头道:“孙儿谨记。”
周太后略略心安了些,正欲差人送佑樘过去,却看到坐在下首的讷敏,眉宇间似有几分思虑,便问:“德妃以为如何?”
“臣妾只是有些担心,所谓长者赐不能辞,若是……恐落下了口舌,往后又多了什么是非。”讷敏犹豫了下,终是出言道。
话虽委婉,但其间之意却仍清晰。周太后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讷敏略一思索,道:“若能推诿自是极好的,若是真的有些碍难,万贵妃无论如何,总算是佑樘的长辈,哪有长辈不曾用,做小辈的就贸然动了筷子的道理?”说着,又朝佑樘微笑着点了点头,“佑樘是个极孝顺的孩子,自然不能失了礼数才是。”
周太后也跟着笑了:“确实是这个理儿,佑樘,可都记下了?”
来到昭德宫,万贵妃果真备下了一桌的佳肴,殷勤地叫朱佑樘用饭。经周太后和讷敏如此耳提面命,佑樘如何肯吃,忙跪下道:“贵妃赐宴,本不该辞,只因先前已用过膳食,委实是饱了。”
万贵妃微一怔,盛了碗汤羹给他:“既如此,便用碗汤吧。”
佑樘自是将讷敏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看他一副孝顺谦逊的模样,万贵妃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汤盅往桌上重重一砸,想斥责,可又不知能怎么说,一口气噎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得的,强压着怒意,三言两语将佑樘打发走了,这才恨声道:“不过是区区小儿,居然有这等险恶心机,等再长大些,可还了得?若真叫你登了这大位,往后可还能有我的容身之地?”
而仁寿宫里,看到佑樘平安归来,端坐在书案前郎朗吟诵,讷敏的眉间仍有几分愁意。听他叙述了一番先前的情形,她这心里便一直忐忑着,看来,万贵妃还是不肯罢休的,甚至,会越发重视,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佑樘的性命玩笑的,也只得让万贞儿忌惮怀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