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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烧什么?”
冷不丁地,满是寒霜的男音响起,一抬头,却见博果尔阴郁着脸站在门口,再不复早晨离开时的朝气,乌云珠手一抖,病牛图擦着炭盆掉到了地上。弯腰欲拾起,却被冲到跟前的博果尔抢先一步,一把抓在手里,一看,脸色越发阴沉,厉声道:“这是什么?”
“是……”乌云珠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莫名地觉得,此刻的博果尔如噬人之虎,仿佛下一瞬,就会扑上来似的,叫她心里越发不安了,“不过是无甚紧要的物什,爷不是素来不喜妾身摆弄这些个,妾身便想,不若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我看,应该是毁尸灭迹才对!”博果尔冷冷一笑,指着画上的牛,和字,步步紧逼,“你莫要告诉我,这是你一人所为?”他虽不甚在意文墨,却也不是个睁眼瞎,自己福晋的字迹还是认得出的。
“我……”
“难怪你整日愁眉不展的,没几个好脸色,敢情心里瞧不起爷,还在肖想那紫禁城呢。”一想起先前在议政会遇到时,巽亲王阴阳怪气地说什么“若非你福晋,哪有你这议政王爷”,话里话外的,就差没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乌云珠不守妇道了,气得他当场欲作。若非被安亲王拉开了,他非好好教训教训这出言不逊的死对头不可。
可回府的路上,他左思右想,怎也挥不掉巽亲王附在耳边的怪笑,皇兄此前几次传召乌云珠入宫,他是知道的,也不觉得什么,更何况,又分明地看到皇兄和静妃的模样,更是没往旁处想过。可如今这一琢磨,却越琢磨越不对劲,不由地加快脚步,急急地进府,想问个究竟。
可如今,看着手里的画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啪——”
博果尔好勇善武,平日里能拉开三石弓,这含恨挟怒的一掌,自是不曾留力,打得乌云珠原地转了半个圈儿,白皙的脸颊上鲜红的一个印子,很快就肿胀起来,叫她痛得直掉泪。若是平日,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博果尔指不定多心疼懊恼呢,可眼下,他只觉得刺眼,讽刺地瞥了她一眼:“这副病西施的模样,还是留给皇兄看吧。说不准,他还真能给你勾引上呢。到时候,我也该恭恭谨谨给你请安行礼,尊你一声嫂子也不一定。”
说罢,也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径直往府外冲。
前院的老管家瞧着不对劲,上前小心地问道:“王爷,您这是往哪儿去?”
“怎的,爷去马场散散心,也要你批准不成?”博果尔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一扬鞭,马儿飞一般地奔驰起来,一眨眼功夫,便隐没在街道深处,再瞧不见半点人影。
看他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乌云珠只觉得整个人的气力都被耗尽了,颓然跌坐在地,捂着红肿的侧脸,不住地落泪,就好像,除了泪,再不能做什么了一般。
☆、第36章王府风云
西苑里,顺治与孟古青坐在园子里煮茶。
孟古青的茶艺并不十分好,举止动作却十分优雅流畅,看她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分杯,低斟,奉茶,直到袅袅的茶香自身前升起,模糊了视线,顺治才感觉到自己竟一直屏息静气。
“看你煮茶,真是享受。”顺治笑着叹道,每一次看她煮茶,都有一种沉默的美感,让你的心也不自觉的沉淀,“可惜,这么久了,朕也只看过三五回。”
“茶如人生,煮一回茶,便是一次人生体悟,臣妾不过双十年华,哪来那么多感悟可以煮?”孟古青端起一盏,低头轻呷一口,淡淡的茶香让她不自觉地眯了眼,唇畔含笑,慵懒而闲适的模样,叫顺治忍不住又是一笑,摇头轻叹,“也不知哪得来的歪理,朕不过提了一句,你就能想出这么多来,朕可说不过你。”
“臣妾说得不对?”孟古青微微抬眸,斜了他一眼,“这御茶房是用来作甚的?皇上若想用茶,随意吩咐一声即可,有的是奉茶宫女,一个个都是精于此道的,何必惦着臣妾这点子微末功夫?”
“朕就偏爱你这一口。”顺治应了一句,忍笑看她柳眉轻蹙粉面含怒的样儿,倒也知趣地不再撩拨,会意地聊起了旁的。也不拘话题,两人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顺治熟读经史子集,犹爱汉学,涉猎甚多,孟古青又是个有见解的,倒也不觉得乏味。
风清云朗,一派安逸祥和里,忽有一骑扬尘自京畿猎场而来,惊起一地尘土,更惊醒了西苑的安宁。
吴良辅脸色凝重地听侍卫附耳急急来报,越听,越端肃,到最后,再无半分轻松。疾步冲进院子,也顾不得请安问礼,迭声道:“万岁爷,大事不好了。先前襄亲王府的侍卫来报,说是襄亲王狩猎途中不慎落马,误伤了王爷,此刻怕是……怕不好了。”
“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顺治猛地坐起身来,却险些一个趔趄,厉声喝道。
吴良辅哭丧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万岁爷,太妃已经将御医们都传去王府诊治了,可……”若非如此,下人们怎敢急急进宫禀告皇上?
“不可能!博果尔最擅骑射,怎会无缘无故就失事误伤?还不给朕速速去查!朕不信!朕不信!”
看他脸色慌白,摇摇欲坠的样儿,孟古青亦是于心不忍,起身扶住了他,轻声劝道:“皇上,您若当真放不下心,不若移驾王府去看一看,您与王爷兄弟情重,说不定,王爷亦在盼着您呢。”
“对!对!吴良辅,给朕备车,不,备马!”
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吴良辅领着众太监宫女急急地在后头追,不停地喊着“皇上,小心”、“万岁爷,您慢着点”,兵荒马乱的,一片混乱不堪。孟古青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后宫,又该起风了。
慈宁宫里,孝庄亦是惊起:“此事当真?”
苏麻喇姑心底暗叹着气,道:“襄亲王坠马误伤,业已昏迷抬回王府,太妃更把全部御医招进府去,若非真的不好了,又怎会如此?如今,皇上也从西苑赶过去了,怕也是想见王爷最后一面。”
“将前儿刚进贡的那对熊掌也送去罢,你看着内库里还有什么可用的,都带过去。”孝庄闭了闭眼,面露几分黯然,“便是襄亲王用不上,往后,太妃也是得用的。”
苏麻喇姑连忙应是,看她如此情态,知她不欲再言,便朝跟前伺候的宫人打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至外间候着,又亲自虚掩上门,低低地叹着气,往内库去了。刚盘点好药材,欲出宫一趟,却见一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从外头跑进来,凑到她耳边一阵私语,叫她脸色唰得阴沉了下来:“当真无误?”
“捅破天的大事儿,奴才怎敢虚报?”
“快随我进殿去禀告太后。”苏麻喇姑也不敢有半分耽搁,拉着他急急地去见孝庄。
这厢走得飞快,那头顺治也是一路紧赶慢赶,可待他到达襄亲王府时,大门外却已挂上了白幡。让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竟就这般直剌剌地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吴良辅见机极快,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才搀住从马上翻落的顺治,动了动唇,哭丧着道:“皇上,王爷他……去了。”
“皇上请节哀。”众人更纷纷跪地,高声道。
顺治身子一颤,趔趄地倒退三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忽然,一把推开他,飞快地冲进府去。
刚至正院,却听得奠堂里一阵狼藉声,交杂着一个尖锐至极又歇斯底里的冷笑:“哭?你还有何颜面哭?莫说是打你,便是要了你的命,又有谁敢说一句?有胆儿谋了我儿的命,就没胆子认?我告诉你,乌云珠,你生是博果尔的福晋,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他去了那边,你这做福晋的,就该绞了头发日日到佛前为他祈福诵经!想要撇开他去过逍遥日子,只要还有我一日,你就休得妄想!”
顺治只觉得整个头都快要炸开了,来不及思索,便已快步冲了进去,却见乌云珠瘫在地上,两颊早已红肿得不成模样,泪痕斑驳,发髻早已被拉扯松散了,一大摞还拽在太妃手里,一手拿着把剪刀欲给她落发,旁边围着两个想劝,想阻拦,却又手足无措的宫女嬷嬷。
“太妃,您这又是作甚?”
这博果尔刚走,额娘福晋就闹成这样,叫他如何走得安心?
手里的动作一顿,太妃猛地回过头,一见是顺治,脸色更加阴沉了。想起书房里,那幅触目惊心的画作,叫她的心揪得更疼了,颤抖着手,将剪刀指着他,牙齿更咬得格格响:若非这两人,她的博果尔怎会死?
这般动作,叫跟前的嬷嬷吓得魂儿都没了,再顾不得忌讳,赶紧上前将那剪子夺了下来。
太妃也不挣扎,只死死地盯着他。
“太妃还请节哀。”只道是痛失爱子,一时失了心智,顺治倒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劝慰了一句,又问,“博果尔呢?朕想去看看他。”
话音刚落,却见太妃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掸了掸旗装,挺直了脊梁,昂然立在正中,将顺治拦在门外,冷笑道:“皇上,您来这作甚?想看我母子的笑话么?您得逞了,生生地逼死了我的博果尔,您得意了?还是,心疼这贱妇了?”一指地上狼狈垂泪的乌云珠,瞧见顺治渐渐蹙起的眉峰,太妃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乌云珠生时博果尔的福晋,就是死,也得陪着我的博果尔!”
“太妃……”
“皇上,您请回吧。”冷不丁的,乌云珠撑起瑟瑟的身子,一脸平静地抬起头来,明明是憔悴虚弱至极,神情决然却灼灼得快要燃烧起来,如荼蘼花开凄艳而决绝,叫顺治浑身一震,眼底满满溢溢的复杂里,有眷恋,有不舍,有心痛,有凄然,仿佛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抬眸一眼里,叫顺治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正欲看个真切,却见她又飞快地垂下睑,喃喃自语,“这都是乌云珠的命,是我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