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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自然是好的。”孟古青正色看他,极坚定地道。这些时日,冷眼旁观,她自是看得分明,顺治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不可否认,如今的他,亦将百姓放在心上,并为之努力辛劳。
“是么?”顺治自嘲地笑了,“若朕是,为何这朝堂还是乌烟瘴气的,百姓还是困苦潦倒的?为官的沆瀣一气,尸位素餐,朕却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想起御案上关于顺天巡按顾仁索取贿赂、陷害无辜致使受害人抑难申刎颈叩阍的奏折,不由怒从心来,狠狠地一拍榻,恨声道,“朕生平最恨贪赃枉法者,三令五申却仍如此猖狂!没想到,竟连朕之耳目,巡方御史也以身试法!”
犹记得顾仁离京赴任前,他两番召见,多次提点强调,要他“洁己率属,奠安民生”,没想到,刚一到任,竟敢悖旨贪婪,罔顾君心!
“芸芸众生,自是参差不齐,好的劣的都有,皇上又何必拿旁人的错来罚自个儿?”孟古青探身取来清莲茶,递给顺治,“便如这清莲,世人皆知其出淤泥而不染,却又有几人看到枯败萧瑟在淤泥之中苦苦挣扎而未果的那几株?”
治贪之事,如此轰动,便在这西苑,她亦有所耳闻。那日往慈宁,也听孝庄感慨叹息过。顺治虽一番热忱,一心为国,然这性子,却是个急躁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再清明的朝局,亦需和光同尘。更何况眼下百废待举,若是重症猛药,怕是与国无益,与民有碍。
“你想跟朕说什么?”打开茶碗盖儿,淡淡的莲香沁人心鼻,在这燥热的夏日里,叫人清凉而安宁。顺治低头看了会,复又抬眸,静静地看她,问道。
“臣妾小时候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记得有一回,在草原上捡到一只蚕蛹,便嚷着要看它化蝶。阿爸阿妈素来疼我,哪有不应的?往后的几日,我时时守在蛹前,吃饭惦着,安寝也惦着,等了几日,终是叫我等到了。”手指拿着发丝绕着圈儿,孟古青微垂着头,乌黑的发落到颊上,遮住了眼,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娓娓道来如一汪清泉,让顺治也不觉平和下来,凝神听她继续道,“那一刻,臣妾真是欢喜极了,巴巴地盯着蚕蛹,只盼着能看到成蝶的那一瞬。可是,臣妾盼啊盼,却只瞧见上头有道裂痕,蝴蝶儿在里头拼命挣扎,却怎也出不来。”
说到此处,孟古青略略停顿了片刻,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前世今生,离得太久太远了,可此刻说起,却仍能清晰地看到,女孩脸上怆然懊恼的神情,和手中托起的蝴蝶,羸弱无力的黯然。
“皇上可知,臣妾是如何做的?”
顺治张了张嘴却没有吭声,只静静地看着她,心里隐隐已有了几分猜测。
“皇上也想到了,可对?”孟古青低低地笑了起来,柔和的侧脸,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脆弱,“臣妾瞧着不忍,便取了柄小刀,将蚕蛹割开了。”
而后,蝴蝶破茧,却因展翅无力,再也飞不起来了。
“欲速则不达。”顺治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一丝惊喜,一丝莫名的复杂,“你可是想告诉朕这个?”
孟古青终于抬起头来,却没看他,只轻轻地叹息:“臣妾素不喜朱熹理学,却极赞同他的十六字真言。臣妾性急性躁,每每性子起来了,便会想一想那只黯然逝去的蝴蝶,诵一诵这十六字。好叫自己宁神静心,毋因一时之求成,而违了本意,落得个相悖的结果,令亲者痛,仇者快。”
“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顺治若有所思地接道,“你是在劝朕徐徐图之?”
“臣妾一介妇人,哪懂什么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孟古青笑着道,“不过是茶余饭后,同皇上话几句家常罢了。破茧成蝶,若无阵痛,如何美丽?皇上以为然否?”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还竖在哪儿呢,她可没兴趣以身试法。
顺治终是笑了出来,眼底的嘉赞,满足,欣喜,畅然,满满溢溢,喟叹道:“古有明德马氏执贞履素着起居注,文德长孙氏借古喻今朝服进谏,却不想,朕之青儿,丝毫不逊于先人。”
如此不加修饰的夸赞,叫孟古青颇不自然地撇开眼:“皇上又混说些什么?这话儿要是叫旁人听去了,叫臣妾如何自处?”
顺治亦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并肩和她坐在榻上。窗外夏意正浓,蝉鸣不绝,却莫名的,不叫人心生燥意,只觉得静好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很多年前看《至尊红颜》,其中有一句,是当武则天在狱中不忘记录治国安邦笔记的时候,盈盈对她的评价,说李治不止将她看作红颜知己,倾心爱人,更是当作可以辅佐自己的治世能臣。
突然就觉得,如果能有一个女子,既是心上人,又是左膀右臂,可以描眉谈情,可以论史辅政,于是,安排了这个桥段,也算圆一回心底的梦吧
☆、第35章平地惊雷
“乌云珠,你在屋里作甚?”
襄亲王府,博果尔大步流星地进屋,却见乌云珠满身墨香,听到声响,慌张张地把纸卷往案几底下塞,忍不住又拧了眉,“我说过你多少回了,你身子不好,不要总把心思儿搁到这些个字字画画上。”
乌云珠垂睑不语,只拧得手里的娟帕儿绕成了结。
如此沉默以待,叫博果尔心头的火气蹭蹭地涨,几步迈到大案前,将刚藏到底下的画卷舀了出来,一看,又是水牛图,或立或坐,或劳作或休憩,似要把这天底下所有的水牛都画尽一般,这一幅幅,一轴轴,也不知她画了多久。说不准,又是从他离府,便一直窝在这书案前了。
这一想,更犯了浑劲,索性一用力,将画儿撕了。
“爷,您不能这么做!”乌云珠急急地上前去拦,好容易从他手里抢过几幅来,却都皱巴巴的一团。叫她再顾不得旁的,飞快地一幅幅打开,所幸,那幅晚归图还在,可还未缓口气,却瞧见满是折痕斑驳,又心疼得她直掉泪,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真迹,平日里更不敢有丝毫的损耗,今儿拿出来临摹一番,却不想偏又遇到了莽撞的博果尔。
看她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摊开画卷,一点一点地想要捋平,倒叫博果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往后,也该仔细着些自个儿,不过是两幅画儿,犯得着这么宝贝么?”
等她默默地收拾妥当了,两人往炕上对坐着,方听乌云珠轻声道:“妾身如今,也只有这点子喜好了。”
“你呀,就是太静了些,往日里各府里多走动走动,跟大伙吃吃茶,看看戏,打几圈儿叶子牌,对你这身子也好。”博果尔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忽的,又想到了那日御花园的“九嫂”,笑道,“要我说,你得空了,也可以去西苑坐坐,听皇兄说,咱们小嫂子也是个知诗书的……”
“爷不必为妾身挂心,妾身一切都好。”乌云珠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不自觉又流连在画架上,“静妃娘娘在西苑祈福,妾身又怎好前去叨扰?”
“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要我说,用不了多久,也该回宫了。”博果尔大大咧咧地接过话茬,“皇兄怎会让她一直独居偏隅?”提起此事,博果尔的兴致明显高了许多,滔滔不绝地把自个儿琢磨的寻思的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砸嘴,“要我看,皇兄如今倒也沉稳了许多,要不然,怎能熬到眼下?”
“皇上当真待……静妃,这般上心?”
“谁说不是,如今这朝里朝外,何人不知?我听说,这回皇兄能压着顾仁的案子,也是听了她的劝。”没想到,昔日冷眼相待的皇后,一朝被废,竟莫名地入了皇兄的眼,这事儿,还真跟话本里演得一般,叫人难以置信,“你也觉得奇怪吧?这天底下,怕是谁也料不到会有今日哪。”
“我……或许,这便是命罢。”乌云珠低头死死咬着唇,袖中的手早已攥得生疼,好容易才压抑住满心沸腾的情绪,幽幽地叹了口气,似要把所有的愁苦哀怨,期待奢望,都尽数吐出似的,“爷,您今儿怎回来得这般早?”
提及正事,博果尔立马精神振奋了,坐直了身子,一脸得意:“皇兄特旨,让我也参与议政会了。”想起在朝堂上,巽亲王乌黑如墨的脸色,博果尔这心里甭提多畅快了。
“那敢情好,爷也好借此一展拳脚。”乌云珠扯了下嘴角,慢慢浮出些许的笑意来,“这般好消息,可说与太妃听了?”
“回头就告诉额娘去。”博果尔憨笑着挠了挠脑袋,一下朝,把朝务跟下属们交代了一下,他便急冲冲往府里赶,一进府就往正院冲,自然是还没去过后院的,“要不,你随爷一道给额娘请安去?”
见他一脸期期艾艾的模样,乌云珠难得地绽放了笑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这便是她乌云珠命里注定的,这般一想,虽难掩阵痛,可心里到底是清明了几分:“妾身听爷的。”
明明已然死心认命,却不想造化弄人,竟不肯放过她!
晨起,与博果尔穿戴齐整,共用膳食,一路送他至府门口,看他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乌云珠方转身回屋。摆手退下跟前伺候的下人,挪了绣墩到博古架前,自最高处取下裹着丝绸的楠木匣子。
匣子里,平静地躺着她平日里珍如至宝的字画:晚归的水牛,劳苦田间的水牛……还有一卷,是疲惫致伤的病牛倦卧草棚,上面题着“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弱卧残阳”的诗,纤细的画风,遒劲的字迹。犹记得那是今春大旱,她为聊解他的忧虑所绘。那日的养心殿,净瓶里插着她最喜的七瓣兰,他执笔挥毫,一掷而就,留下这卷,唯一的,他们的画。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那时,她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可如今再回想,这一切却是这般可笑,可笑得就像是她一个人的戏,一个人在台上演着两个人的悲欢离合。
皇上,您心里的知己,真的是乌云珠吗?
满怀期待地进宫,看到的,却是两人相携并肩的融洽,璀璨如日月同辉,如何还有旁人的光彩?如何还能,再容得下另一个女人,卑微而凄楚的心?
忽然,乌云珠笑了起来,大笑,抑制不住地笑,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顺着弯起的眉眼,顺着上翘的唇角,从嘴里,一直咸涩到了心上。
罢了,罢了,叫这无望的思恋,都随今日的风离去吧。
颤抖着双手,从匣子里取出水牛图,案旁的炭盆窜着红艳艳的火苗,一张复一张,在翻滚的火浪里渐渐湮灭。乌云珠怔怔地看着,含泪看着,案上的画越来越单薄,炭盆里的灰烬越积越厚,终究,只剩下这一卷病牛卧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