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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略调整跪姿,也是以手揖额,端端正正拜了一拜道:“媳妇见过父亲!”
她扬起头,素面小脸,圆眼悬鼻,肤色白腻细嫩,却不是那种脂粉调出来的白,而是清清透透女儿家的本色白皙,倒果真有十二分的颜色。看面相还不是区氏那样的刻薄,比大儿媳妇周昭略甜美些,比四儿媳妇蔡香晚略标致些。
和悦公主张登当然也见过,论相貌也远不及这个。犹是她一双眼睛,说不出来的熟悉,只一眼,竟如钟撞上他的心坎。
张登初听是个寡妇再蘸,还以为自己的傻儿子不知从那里拉来个勾栏院里来的妖货,谁知这竟是个素面娇妍的清纯女儿。他本率性,此时甩袖笑了两声,接着抱臂扬面,长叹一声,绕着张君转了一圈道:“张钦泽,你这一手倒是玩的好!”
张君仍还跪的笔直:“儿子不敢!”
若果真是个勾栏院里来的妖妇,两棍子打出去也就算了。可这小姑娘面上脂粉不施,一身衣服清清减减,眼见得还是个才出家门的小姑娘。
张登正在犹豫着,就听区氏在身后冷笑道:“果然父子一性,见了美色就连姓什么都忘记了。张登你莫要忘了,张君的八字已经送到了宫里,端妃那里都点了头,和悦公主也点了头要下降于他。若叫她们知道他竟娶了一个乡村出身的再蘸妇人,只怕恼怒之下,给皇上进几句馋言,你这国公也做不得。”
“愚妇、痴妇!”张登转身指着区氏骂道:“老子的爵位是从老子爹到老子,再到老子儿子三代人辛辛苦苦真刀真枪从马背上拼来的,老子的爹当年从死人堆里把皇帝背出来,又不是如你们区家一般媚馋巴上巴来的,如何能几句馋言就丢?家里儿子这么多,张君不做驸马,还有别人,更何况和悦公主又不是非咱们家的儿子不嫁,把你急成这样?”
区氏叫他连连指着后退,一想到张君若不做驸马,那驸马只怕就要落到张诚头上去。张诚是庶子,他的生母邓姨娘一生都只能是个妾,但若张诚能做驸马,便是个正一品的官衔,这样的官衔,生母都是可以请封诰命的。而她之所以能如今还压制得住邓姨娘,就是因为她是主而邓姨娘是奴,若将来张诚尚了公主,为邓姨娘请封诰命,一个妾就真真爬到她脖子上去了。
区氏越想脑子越乱,忽而恍然大悟,儿子从一个多月前往丈夫信匣里放了一封信开始,一直隐忍到今天才发,所有人都不会有损失,反而是她满盘皆输。
她托着太子妃,赔情下话儿与端妃搭上关系,给他说了那么多的好话儿,送了那么多的东西进去,在这件事情上搭了那么多,本想给自己这孽障儿子谋来一份一生稳定无忧的富贵,谁承想却遭他釜底抽薪,弄了个满盘皆输。
想到这里,区氏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当初生这孽障,也痛自己的命苦,连连往后退着,忽而踩到裙根栽倒在地,一群丫头婆子奔了过来,她却冷静的不能再冷静,两眼反插装起了晕。
如玉悄声道:“完了,完了,你娘晕了!”
张君亦是悄声:“那是装的,正好,一会儿我爹肯定要叫你进去。咱俩分头,你那一头一定要表现好才行!”
如玉应了一声,过了半刻,便见一个穿着天青色比肩,年龄略长的丫头过来施了一礼道:“我家老爷有请,姑娘请随我来吧!”
如玉跪着,手仍还和张君的悄悄扣在一起,此时一指一指梭着他的指肚勾缠着不愿分开:“你若能得脱,千万记得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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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静轩中,国公府三公子张诚在后院小楼的阁楼上坐着,脚下便是翠森森笔直的青竹。他埋头于一本梵文书中,看得许久,伸手往素瓷香炉中加了两片香,扇子轻浮,竹香合着茶香弥漫小楼,夏日里再清凉不过。
邓姨娘上了小楼,坐到张诚身边,一双水波清清的善目盯着儿子望了许久,问道:“我儿这一个月去了何处?今日才回来?”
张诚忽而脸色惨白,抚胸干呕了两声:“出外办了趟差,叫只疯狗咬了一口。”
想起昨天满衣服那残饭渣子并满身食物的馊味儿,张诚忍不住又是两声干呕。
邓姨娘垂着眉眼,想抽儿子所读那本书过来,却叫他轻轻拂开。她道:“人言老二傻,我瞧他精着了,从外带回来个小寡妇,生的极漂亮。”
张诚脸色白了又白,将那本从瑞王处借来的《喀剌木伦法典》轻轻合上,打开折扇轻轻摇着:“姨娘帮他说几句好话,叫那小寡妇进了门,如何?”
邓姨娘一怔:“为何?”
张诚又加了一片香进去,轻轻拿扇子拂着:“您不是一直想我能尚公主?张君此举,能帮您的大忙,所以,您帮他,便是帮您自已。”
目送着姨娘离去,张诚也准备去看看二哥张君从府外带回来的女人,见房里一个贴身婢子走了进来,有止了步,柔声唤道:“玉儿!”
这婢子细眉佻眼,微嗔着瞪了张诚一眼,问道:“爷叫婢子作甚?”
张诚闭眼,深出了口气,又叫了声:“玉儿!”
穿堂的凉风带着香气扑过来,他回头,那婢子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张诚深叹一息,究竟不知带着真法典的那个玉儿,到底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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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跟着个丫头过影壁进了内院,便听这丫头柔声道:“奴婢名叫如锦,往后姑娘有事直呼奴婢便可。我家老爷脾气躁,但性子和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姑娘一会儿进去了,千万记得能服软时多服软,不要与他犟气!”
如玉心道这倒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得了门,所以一直以姑娘称自己,但又沿路透几句好话出来,若自己果真进了门,将来却也要记着她这一份情。到了屋门上,如锦姑娘打起帘子,轻声道:“老爷,赵姑娘来了!”
“进来!”张登一声唤,如玉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纯粹的书房。当地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垒着几摞名家书贴,并几方宝砚,各色笔筒,筒中笔插如林。纯白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烟雨蓑翁图,如玉还不及看落款,两旁的对联却是金文,仓目之下她认得是李少温的墨迹。张登在一架紫檀书架边站着,冷眼盯着如玉跪下见了礼,才问道:“你叫赵如玉?”
如玉回道:“是!”
永国公张登走了过来,鹤氅飘飘,虽手中一把折扇风流,仍掩不住戎马一生的刚武之气。他走过来,浓眉下一双精目,微眯着盯了如玉许久,说道:“伸出你的手来!”
如玉自那芙蓉长袖里伸出双手,先给他以手背,待他扫了一目,以掌心朝上,摊呈于永国公面前。
掌背左手尾指骨上一道指盖大的疤,虽时久仍还泛着白印,就算手形再好,指管再直也算不得完美,更何况她骨节弯曲,小指外撇。掌心每处指根都是密密麻麻泛着亮光的老茧,若不是执武器的练家子,便只有种田人整日挖锄,才有这样的手。
手是一双好手,可惜没有细养过。
二儿子张君在永国府生活了二十的,其中从六岁到十二岁的六年时间,他叫区氏不知弄鬼给塞到了那里,连永国公自己都不知道。除了那不知所踪的六年,剩下的十四年当中,永国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那个二儿子,那怕是及第喜报送到门上,他进这院子来请安的时候,永国公照样晾了他半个时辰。
比起只晚一天的庶子张诚,这个二儿子脑子呆笨,行步笨拙,到六岁时还说不清楚话。就算后来甲榜高中探花,为世人所惊叹,但那后面所牵扯的政治利益,权力交换等物,张登自己也付出了太多太多。
生在永国府这样的家族门第,只要不是太差的孩子,只要稍微肯用点心,腾云之梯便铺在他们脚下,比起腾云而起,能稳稳驾驭那双翅膀,才是他们的真本事。所以他也不过说侥幸二字而已。
“可曾读过诗书?”张登又问道。
如玉叉手于侧,一礼道:“幼时粗读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张登皱眉:“就这些?”
如玉犹豫了片刻,又道:“另外读过陶朱公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经》、《计燃篇》以及《卢氏草本经》、《史记》”
张登厉目中渐泛柔光,高大而挺拔的身形于如玉面前缓步走着,折扇拂动,鹤氅飘飘。鼻哼一声笑意:“给我背背陶朱公生意经!”
还要背生意经?如玉犹豫了片刻,启唇朗声,语调从容:“生意要勤快,懒惰百事废。用度要节俭,奢华钱财竭……”
如玉一边背着一边心里暗诽,心说这永国公张登,似乎也不是他形容的那般凶神恶煞不尽人情。
“普通农家妇人,只怕背不得陶朱公的生意经。你父亲是何人?”张登坐到大案后的太师椅上,扣扇子在大理石书案上问道。
如玉回道:“父亲仙游已早,名诲不便提及。媳妇祖父赵大目,直到十五年前,都还在河西走廊的商道上为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