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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龚行慎还叫龚小乙。
之所以从这里开始讲起,而不是从两年前或是两年后开始,是因为这年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令后面的故事得以延续。
一个平凡的早晨,天刚蒙蒙亮。
龚小乙从简陋、逼仄的房间里醒来,按照老师的要求,做完一套如意诀的基本功。然后,自己动手,用开水冲了一个荷包蛋,就着芥菜丝吞下肚子,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一如往常,钟表指针刚好指到七点钟。他挎上单肩书包,把厨房案板上的铝制饭盒装进包里,就出了门。
他家是偏单结构的老房子,正对着家门的墙上,一张由玻璃相框装裱的荣誉证书被珍而重之地挂在正中央,紧挨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证书上写道:兹授予市民龚好义“见义勇为”之英雄称号。落款是菲克特里市市长马克西姆·贝特罗。
每当龚小乙进出家门,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向荣誉证书致敬。因为,龚好义就是他的父亲。
六年前,在一场挖掘事故中,龚好义只身一人救出六名被困工人,却在再次折返现场时,不幸葬身于始祖遗迹的能源爆炸,连尸骨都没能找回。为此,时任市长的马克西姆给予了高度评价,并亲自为他颁发证书。
这一举动可圈可点,为马克西姆赢得了连任市长职位的选票。可见,当时龚好义的行为引起了多大反响。
然而,就如大部分明日黄花一样,一个月后,龚好义的名字被着名影星的电影海报覆盖,只留下一张被擦拭得干净的荣誉证书,以及全家福上另外两人的记忆。
对于父亲的印象,龚小乙非常模糊。只有母亲孟红欲言又止的描述,和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你爸爸是英雄。”
英雄、义士,这些词语在某些人眼中,远不如超市里的打折标语鲜艳,也不如街坊的荤笑话有趣,甚至还有些憨蠢。
喜欢守在筒子楼院门口晒太阳、念山音的克里斯汀大妈,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诺派得了势,她就以六十岁高龄成为诺派忠实拥趸,在菲克特里市更名当日改名克里斯汀,张口闭口“我们诺派”,俨然高人一等的做派。
“英雄、英雄,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英雄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换衣穿?说到底就是个寡妇,早上鸡没醒就挨家挨户地送牛奶,晚上哪半夜才下工回来,也不知偷偷摸摸做些啥买卖。”
“当妈的神经病,当儿子的不学好,傻不愣登地去学武。人家诺派专家都说了,十七世纪是科技时代,武术已成过去时。学就学吧,不去武馆找传武师父,跟个包臭肉馄饨的学。天天提条扫把不扫地,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这卖馄饨的也不是个玩意儿,街里街坊地尝他一个半个的都不舍得,是个什么东西。就他那破馄饨还一天只卖五十碗,还定个破规矩,非顺眼不卖,呸!跟他名字似的,戚叁伍,分明就是个二百五。”
这一大早,克里斯汀大妈就提个小音箱扰人清梦。一边播放高杠杆、高回报、空手套白狼的成功学宣言,一边甩脖子扭屁股,叫邻里街坊怒不能言。
龚小乙,背着书包,头也不抬地绕开这位顶风臭百里的克里斯汀大妈。
“跑那么快,急着投胎呢?吓着大妈我,你赔得起嘛!”
像是有意针对这对孤儿寡母,每逢见着母子二人都会变本加厉地冷嘲热讽,说话之尖酸刻薄,就算道德圣人都忍不住雷霆一怒。
有一次,大妈冲着母子说:“见人不理人,是不是心里有鬼?你那英雄老爹,我看就是假冒伪劣的。多半呀,是他自己弄塌了工地,不然谁不要命了折回去背人。救了人,也没见被救的回来感谢。”
龙有逆鳞,猫有炸毛。
什么话都能忍,唯独诋毁老爹的话,龚小乙忍不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哭着喊着,当时就要拿砖头和个中年大妈拼命,结果却挨了老妈一顿打。
自那之后,龚小乙就躲着大妈走。倒不是被老妈屈打的,而是因为老妈事后说了一句话:“戚戚小人说两句坏话,你就和人喊打喊杀,什么时候能当上大侠?你的眼光不应该方得比普通人还低。”
说来奇怪,自这之后,大妈照旧念山音,却不再攻讦诋毁龚好义了。
或许是因为那位逢年过节就来拜望的大叔得知这件事后,阴恻恻地朝大妈乜斜了一眼。
这位怪大叔,据说是被救的工人之一,也是唯一向母子二人亲自表达谢意的工人。每个季节,他都会穿着同一身衣服。虽然搓洗得干净,但从缝补的领口和袖口可以看出,他是个贫穷的人。
之所以叫他怪大叔,是因为他从没不说自己的名字,年节来时也从不带礼物,只是敲门、抱拳、撂下一句吉祥就走了。
过年时,孟红还要倒请他吃一碗大肉馅儿的饺子。然后,他会再道一句谢,裹着单薄的冬衣,走近北方的冬夜里。可是,这位怪大叔,今年就没再来过了。龚小乙猜想,他终于听取了妈妈的意见,去找一份营生。
跑出院子,龚小乙的脚步慢了下来。
到了胡同口,他冲正从三轮车上往馄饨铺子里卸葱的光头老汉,恭敬地鞠了一躬说:“老师好。”
戚叁伍一胡噜脑门儿的汗水,和蔼地笑了起来说:“小乙练功了没?”
“练了。”龚小乙干脆利落地说。
“好好!吃得苦中苦,才能练好武。”戚叁伍将最后一兜香菜扔进了小店面里,拉下卷帘门说,“走!今儿时间富裕,老师骑车载你上学去。”
龚小乙欢喜地跳进三轮车后斗。
戚叁伍夸赞道:“这招鹞子翻身使得漂亮。”
龚小乙挠挠头,开心地傻笑。
戚叁伍跨上三轮车,使劲儿一蹬,车子吱吱呀呀作响。
就这么个听起来快散架了的破三轮,载着龚小乙拐出了胡同,走上了栽着两行梧桐的柏油路。被骑车的人按着车铃超过,被开车的人按着喇叭抛在后面,破三轮仍锲而不舍、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
载着未来,开启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