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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化为灰烬消散。我不怕死,可我怕死后还会在这世上留下我的痕迹。”
阮湘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天了。
整日里过地浑浑噩噩,甚至幻视幻听,像是已经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水里,被彻底淹没。
她偶尔想着,与其这样,倒不如死了。
很绝望吗?
其实倒也没多绝望,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她绝望的事情。
她不仅活地好好的,更不缺衣食。
就像是那些人常说的一样,不过是无病**罢了,这种境遇,世上人十之八九都有遭遇,可从没有人如阮湘这般懦弱。
阮湘起先不能理解,
为什么那些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却轻若无物。
后来她明白了,
所以她再也不挣扎了。
就慢慢地在海水里坠落,直到整个人都已经陷进深海中,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却格外的放松。
即便这世界再是艰难也无妨,
因为她已经不打算认真地走下去了。
能活着就活着,不能也无所谓。
想通了这一点后,
阮湘觉得自己像是从深海里解脱出来了。
李建成无奈,却也不与她争辩,又换了个话题:“还要走多远?”
“快了。”
显然,阮湘惜字如金,李建成便也不自找没趣了,只安分地跟在阮湘身后。
不多久,阮湘在一处院落门口停下了。
这应是阮湘的家。
可阮湘迟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而看向李建成,问:“你活了这么久,应当会些什么吧?”
“比如说……?”
她指了指门锁:“开锁。”
“哦?”
“我忘带钥匙了。”
李建成也不废话,抬手按在锁上,只听咔嚓一声,十分清脆的声响传来,随后门便开了。
但阮湘神色不见好转。
“怎么?不进去吗?”李建成问。
“我让你开锁,没让你把我的锁铰断。”
李建成摊了摊手:“这难道不是开锁吗?”
阮湘不语,只将背后的古剑取下,慢条斯理地解开古剑上的包裹,顿时有丝丝凉意浸透过李建成的心口。
古剑有名,斩魂。
故李建成当即按住了阮湘的手,很认真地道:“锁坏了没关系,我以后天天帮你看门。”
于是阮湘收手,抱起古剑走了进去。
屋内并不大,但极空旷,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甚至连茶几都没有,地面落满了一地灰尘,看上去相当落魄。
李建成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挂在墙上的合照。
那是阮湘同另一位青衣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阮湘倚在青衣女孩身上,笑容澄澈又温柔,看上去温馨幸福,与现在判若两人。
于是李建成问:“这是谁?”
阮湘抬眼望去,不由眸色暗沉,可旋即偏过头去,随口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忘记扔了而已,你下次记得提醒我,要把它扔掉。”
“……”李建成没有探人根底的习惯,只问,“我应该睡哪?”
“随你喜欢。”阮湘极不负责任地甩下这一句话后,便走进自己房中,关上了门。
李建成叹气,又叹了一口气,只好躺倒在沙发上,抬手按着自己身前的伤口,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早已经死了,只是还有那么些执念未了,故一直不肯进入里世界,而是飘荡在表世界中。
表世界最是接近真实世界,
所谓真实世界,便是眼前这个世界,
可里世界才是死者应有的归宿。
他身已死,心却未冷。
虽不想侵扰真实世界,可他仍不肯就这样离开,他一定要了却心中的执念,故而他一直在表世界等待着一个机缘。
终于,直到今日,他等到了阮湘。
这位方士家族的后人。
方士家族的宿命便是将在表世界里飘荡的灵魂送入里世界,而那些灵魂一旦心愿得偿,便会再无执念地进入里世界,心甘情愿。
这是方士家族应做的事情。
到了如今,这些人也被称作偿愿人。
可显然,阮湘不同于其他偿愿人,冷漠又疏离,仿佛她自己本身才是那个应该陷入里世界的灵魂。
她好像已经没有心了……
李建成这么想着,忽然在视线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偶,那人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可人偶不就是死的吗?”李建成心中这么想着,便阖上了双眼。
……
翌日。
阮湘是被电话给吵醒的。
她紧皱着眉,强忍着砸坏手机的冲动。
她一直有将手机静音的习惯,只是昨夜大约太困了,睡前竟忘了静音。
“喂……”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女孩子的声音:“小阮,今天你来吗?”
阮湘语气平静:“不来。”
“这样啊,那……”
“我还有事,先挂了。”
说罢,阮湘直接将电话挂断,继而把手机扔在一旁,正要继续躺下,李建成却推开了门。
“你不出去吗?”李建成问。
阮湘挑了挑眉:“我为什么要出去?”
“十六岁的小姑娘,应该还在念高中吧,今天又不是休假,不去上课吗?”
阮湘是应该去的。
但她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大约半年前,她被确诊为中度抑郁,本应接受药物及心理治疗,但因为费用加之学业的关系,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可病情不会不了了之。
她无数次地想过要自杀。
甚至也已经站在高台上了,可最终却仍是退却了,或是怯懦,或是不甘。
说是生无可恋,又似有所留恋。
简单点来说,想死却又舍不得死。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绝望又崩溃的感受,就像是置身于深海之中,已经被海水淹没,明知有阳光落在海面,却无力上游,只能慢慢地下坠。
坠落在海底深处。
她很想再次爱上这个世界。
却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无情地撕裂。
可她仍活着。
阮湘看了一眼李建成身上满是血迹的衣衫,默了片刻,道:“你去换身衣服吧。”
不然,这满身血迹看上去就怪吓人的。
“我没有衣服。”
也是。
李建成是阮湘从表世界带回来的,除了这个人以外,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阮湘很苦恼地翻箱倒柜着,终于翻出几件勉强能让李建成穿上的偏中性衣衫。
然,
即便只是单纯无瑕的白色衬衫,也是偏女性的款式,衣服上虽无甚花纹,但收腰的设计仍是让李建成看上去很滑稽。
看了眼镜子,李建成以手抚额:“我这么出去,怕是会被旁人认作是变态。”
“总比认作是杀人犯好。”阮湘洗漱完毕后便背上古剑,“走吧。”
“去哪?”
“把你送走。”
李建成已死,之所以仍滞留于真实世界中,是因为他还有执念未了,故而阮湘要帮他了却执念。
清晨的海州古城颇显宁静,那巨大的霓虹招牌此刻也偃旗息鼓,街上行人寥寥,颇为冷清,料峭微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
李建成不知道阮湘要带着他去哪。
事实上,阮湘从未问过他执念为何。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跟在阮湘身后。
这世上有许多地方都是真实世界与表世界的交界处,寻常人路过其中不过觉得阴寒森然,但如李建成与阮湘者,是完全可以由此进入表世界中。
便如昨夜的小巷。
阮湘在小巷前站定,抬眸望向其中:“他也死了吗?”
阮湘虽没有问过,但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李建成之所以没有回归里世界,只是为了另一个人。
“大约是吧。”李建成轻轻笑了,“所以,你要带我去表世界找他?”
“嗯。”阮湘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李建成在外稍稍停留了片刻,叹息般地道:“也许他早就无甚执念,回归里世界了。”
只有李建成仍记得他。
说罢,李建成便也迈步进去。
表世界与真实世界看上去极其相似,但常年被迷雾笼罩,可视范围不过四五米的距离,再远便只有一片浓雾。
所以阮湘与李建成两人不敢分离太远。
周围隐约有其他游荡的灵魂,但阮湘却置之不理,只与李建成走在路上,一路向前。
“这些人你就不管了吗?”李建成问。
阮湘头也不回:“不想理会。”
“你可是偿愿人啊……”
将表世界飘荡的灵魂送入里世界,是他们家族的宿命,又怎么能够置之不理?
阮湘稍稍沉默,继而开口了,声音是一贯的沉静如水:“我帮不了他们,如果可以的话,我自己也想进入里世界……”
“那为什么帮我?”
“……”
表世界飘荡着许许多多的灵魂,阮湘却独独选中了李建成?
阮湘也不甚清楚。
大约是因为见到了昨夜李建成的模样。
那样的血腥狼狈,遍体鳞伤,可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并不为身体状态而影响。
但……
仿佛心中已经被撕裂了。
他也有着同样的绝望。
表世界里虽然有无数灵魂在四处飘荡,但阮湘显然有她的办法,便一路与李建成向一个方向行进,路途中偶有撞上其他恶鬼,也都在阮湘背后古剑的威严下退散了。
“还真是好用。”李建成感慨了一句。
阮湘并不接话,只抬手指了指前方。
有女子坐于桌案前,低垂着头,双手置于身前,十指无力地交缠着,与死了无异。
李建成这才细细打量起周围。
此地是一处宅邸,有大红灯笼挂在宅邸门前,看上去猩红诡异,而通往宅邸深处的路,就仿佛是通往幽冥地狱的阴谲鬼路……
而那女子……
看上去不过十六岁。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李建成脸上地神情便凝固了,原本的沉静从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复杂的神色。
李建成走上前去。
应是听到了声响,那女子抬起头。
她面容苍老衰败,似有七八十岁,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可在看到李建成的一瞬间,眸子里似有光芒一闪而逝。
“建成……”喑哑难听的声音从她口中传来,她似要伸手,可行动已极其迟缓。
李建成当先一步握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而有力地道:“我在。”
声音安定人心。
“对不起……”女子似泣似叹。
李建成轻轻安抚着:“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强撑着站起来,要拉着李建成走向宅邸深处,那一刹那,似乎又化作十六岁的少女。
只见她言笑晏晏:
“你和我一起走吧。”
李建成被她拉着要走进宅邸中。
可在迈步进去宅邸前,阮湘拽住了他衣衫。
“别去。”
李建成霎时松开了手,虽有半只脚踏进其中,但仍是被阮湘拉了回来,可那女子却已经没入了宅邸深处,再不复出。
“她……?”李建成仍看向宅邸深处,但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虚无,再无其他。
“她的执念应该是了却了吧。”阮湘道。
李建成沉默了。
阮湘抬头望向他:“怎么了?”
“我以为,她早就该忘记我了……”
“自我死后,已有五十余年了。”
“却不想,我竟是她唯一的执念。”
那年初见,她十六岁,李建成二十六岁,及李建成死时,她也不过二十八岁。
家人尽死。
连唯一的女儿也命丧黄泉。
她一生孤独,及至七十八岁那年……
那天仍一如往常。
若非有人来往送饭,怕是无人知晓她的死讯。
她静坐在桌案前,似是睡着了。
可再也醒不过来了。
阮湘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等到李建成收拾好心绪,可李建成却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淡漠的多。
他很快地就恢复往常神态,问:“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走吧。”
阮湘没有带着李建成再去前往表世界深处,一来今日已经走了许久,该回去了,二来,表世界不宜深入,尤其生者,极容易被拉扯进里世界中。
……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若无李建成在,家中便只有她一人。
以往那么长的时间里,她都只有一个人,哪怕是瘫倒在地上挣扎痛苦的时候,也都只是一个人。
若是哪日无声无息地死了,
应也无人知晓。
可今日有人来了。
门外,有人急促地敲着门,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敲在阮湘的心口上。
可阮湘没有起身开门。
她躺倒在床上,愣怔地看着天花板。
她听到门外的声音了,可那声音宛若虚幻,似有似无,她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现实。
此刻,
有剧烈的疼痛于心口处翻腾。
浑身上下都仿佛被什么啃咬似的,一阵阵地抽痛着,可她却动弹不得。
她很想哭。
却哭不出声了。
自一个人住后,她已经极少哭了。
哪怕是已经悲怆痛苦到极致。
李建成看了一眼阮湘的房间,便替她开了门。
门外那人开口便问:“阮湘人呢?!快,快让她出来,我找她有急事!”
李建成慢条斯理地问:“什么事?”
那人焦虑极了:“你别废话,让我见阮湘。”
“你不交代清楚身份,也不说事,让我如何同阮湘讲?”李建成说着,便要关上门,“或者你措辞后在敲门试试,也许我会让你见她。”
“等一下!我是陈澜,姜宁……姜宁快死了……你快点让我见阮湘,让阮湘救救她!”
姜宁。
一个阮湘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忆起的名字。
李建成仍是关上门,只留下一句话:“我会转告她的,你可以回去了。”
陈澜还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被李建成拒之门外了,他有心要敲门,可心里也清楚,眼前这个看上去温和优雅的男子,是一定不会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李建成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阮湘的房间方向,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让阮湘去救旁人?
可又有谁来救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阮湘终于推开房间的门,看上去神情与往常无异,并无半分不妥。
李建成小心翼翼地试探:“现在感觉如何?”
“不要问这些多余的问题。”
阮湘不曾同旁人讲过。
因为那些人只会说着同样无力又苍白的话。
他们只会草草敷衍着安慰一句,说她不过是心理压力过大,休息休息就好了,又或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她,其他人远比她悲惨的多,可也不曾如她一般。
所以阮湘也看开了。
何必同旁人讲述她的痛苦。
一个人承担就足够了。
“之前有人来过?”
李建成点头:“一个叫陈澜的人,说姜宁快死了。”
阮湘抿唇。
“他想让你去救她。”
阮湘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几十条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一时有些害怕。
她很怕了。
不敢看,不敢回。
这也是她长期手机静音的原因。
但她强压着恐惧,耐着性子将短信一条条读完了,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姜宁快死了。
如今在医院里,但查不出具体病症,只昏迷不醒,却一天比一天虚弱,似是被恶鬼缠身。
所以陈澜向阮湘求救。
阮湘十分干脆地将所有信息一一删除,顺手连电话也一并拉黑,然后告诉李建成:“以后要是再有人来,直接赶走就是了。”
“不想见?”
“不是不想。”
“那是?”
“是极厌恶了。”
李建成很理解了,但也没什么可安慰的话,何况他也清楚,阮湘需要的从来也不是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
之所以阮湘还能与他闲谈,无非是因为,他早已不是生者了。
“现在想做什么?”李建成又问。
“不知道。”
阮湘觉得自己心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可即便是这样空空荡荡的心,竟也装不下任何希望,她很努力地尝试着去喜欢些什么,却总是无疾而终。
游戏、小说……那些原本所爱的东西,今时今日却提不起半分兴趣,哪怕是无所事事时,都没有接触的兴致。
李建成指了指书架上的游戏,问:“你应该很喜欢吧?不去玩吗?”
阮湘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摇了摇头,道:“已经不喜欢了。”
她以前很喜欢。
那时候总是和家人一起玩仙剑奇侠传,后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默默翻看相关内容,甚至还写过有关仙剑的同人文。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什么都不喜欢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有任何幻想。
为此,她前段时间特意去买了游戏,她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喜欢上它,可努力过后却发现完全徒劳。
她仿佛行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抽离于此,虽偶有接触生者们,却始终无法融入。
好在,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些人。
虽然在现实里从不与人交流,但阮湘依旧有交际的需求,所以她在网上认识了几个人。
素未谋面,也互不深究,就这样彼此畅聊着,让阮湘觉得很舒服。
因为他们不会干涉阮湘的生活,也不会将阮湘过往的经历撕扯开,每每痛苦到辗转反侧时,她便会打开手机看一眼群聊的内容。
是个只有五个人的小群,除阮湘外,还有三男一女。
“狼人杀玩吗?”群里,瓶盖问。
江鱼:“跟我玩狼人杀?怕是要把你们玩到怀疑人生。”
奶茶:“跟你当队友确实挺怀疑人生的。”
江鱼:“???”
奶茶是个比阮湘大四岁的姑娘,自己在南京开了一家奶茶店,所以大家都叫她奶茶。
阮湘也发了一条:“我还不怎么会玩这个。”
白水:“我们可以教你。”
就这样,阮湘同他们四人一起玩着狼人杀,起先还是常常被抗推出去的无辜平民,可随着玩的时间越来越久,也渐渐熟悉了游戏套路。
大约过去了三天时间,阮湘一直在与他们玩狼人杀,偶尔也会一起玩别的游戏,诸如什么饥荒、绝地求生、深海迷航……甚至是斗地主,总之,他们五个人总是能一起游玩。
阮湘以为自己大概能慢慢地喜欢上他们,然后喜欢上这个世界。
陈澜找上了门来。
因为始终联系不到阮湘,陈澜实在是等不了了,只能再次上门,猛烈地敲击着大门。
同样是李建成前去开了门,但这一次陈澜直接冲了进来,他跑到阮湘面前,大声吼道:“你还有心情玩游戏?姜宁快死了你不知道吗?!”
阮湘有些茫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澜还要说些什么,李建成直接抓住了他,要把他给丢出去,陈澜一个劲地挣扎着,却不是李建成的对手。
李建成看上去并不强壮,但力气很大,陈澜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喊着:“你难道要看着姜宁去死吗?”
“姜宁要是因你死了,青衣会怎么想?!”
只一句话,阮湘绷紧的弦断开了。
青衣……
李建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合照,是阮湘与一名青衣女孩的合照。
“你回去吧。”阮湘默了默。
“阮湘你……!”
李建成将他推了出去,道:“救不救是她的事情,与你无关,走吧,你再多话也没有用。”
将陈澜送走后,李建成回头看向阮湘,只见她静默坐在桌前,眼神空洞,似是失去了灵魂,像是人偶一般。
阮湘一直以来都给他一种半生不死的错觉。
她仍行走于这世间,却仿佛已经死了,就像是屋里的那个人偶,空有人形,却没有心。
想到这里,李建成忽然发现屋内的人偶不见了,四处望了一望,才发现人偶被放置在了另一个角落里。
将多余的想法弃置,李建成开了口:“阮湘。”
阮湘这才回过神来,她闭上眼,冷静了片刻,然后站起身,道:“走吧。”
李建成提醒了一句:“合照要扔掉吗?”
阮湘脚步稍缓:“多话。”
…………
两人一同到了医院。
姜宁在ICU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可却没有人能诊断出病因来,只知道她在慢慢丧失生命体征。
阮湘与李建成两人站在门外,透过窗,可见其中神色憔悴又焦虑的姜宁父母。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李建成问。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那青衣呢?”
阮湘沉默了。
既然阮湘不说,李建成便也不问了,可她却忽然开了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未认识过她。”
“她很不好?”李建成试探着问。
“她是个很好的人了。”阮湘偏着头,声音沉静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是我失去她了。”
她知道,青衣不是故意把她扔下的。
可那样绝望又无力的时候,她只有青衣了,偏偏那种时候,青衣却不在。
若是她一早就不认识青衣,也许就不会抱有希望,也不至于怯懦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在她以为还有希望,却突然将她整个人吞没进无边的黑暗里。
“那……姜宁呢?”李建成又问。
“她是青衣曾喜欢过的人。”
陈澜大约是透过玻璃窗望见了阮湘,于是大步走了出来,很急促地问:“姜宁还有救吗?”
阮湘摇头。
她又不是医生。
何况,她极厌恶姜宁与陈澜两人。
或者说,其实只是厌恶姜宁一人罢了,对于陈澜,只是顺带捎上的,只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陈澜绝望了,很低沉地道:“你走吧。”
于是阮湘拉过李建成便走。
只是在快要离开医院的时候,李建成忽然停下了,他看向一旁的楼梯,思忖了片刻,便抬脚要上去。
“李建成?”
“有个熟人在附近,你且等等,我去找一下。”
阮湘随意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
她不知道李建成这个人已经作为了死者还要去找什么,但她也不甚关心,若是找到了,兴许还能了却李建成的执念。
于是她坐在这里等着。
她忽然看见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正茫然无措地走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始终也找不到。
那样焦虑难过的样子,不禁令人心疼。
可阮湘无动于衷。
那男孩一路走到阮湘身前,怯懦又可怜的问:“姐姐,你有见过我的家人吗?”
阮湘摇头。
“他们全都死了……”
“那我更找不到了。”
两人对视着,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幸而李建成及时回来了,在看见男孩的一瞬间,李建成便开了口:“承明。”
史书有记,汝南王李承明,为息王李建成第五子,于武德九年被诛。
李承明上前抱住了李建成,抬头望着他,泫然欲泣:“我找了你们好久……”
“前些时日还见到了三叔,可他的头已经没了,承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李建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你三叔也一定心急地想找到他的家人。”
但一定找不到了。
他的妻子,早就已经嫁与旁人,即便有执念未了,想必也不是为了他。
阮湘看向李建成:“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建成点头。
于是阮湘站起身:“回去吧。”
在医院外,阮湘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自然,李建成也注意到了,于是他伸手扶了阮湘一把。
也是啊……
这种时候,青衣怎么会不来探望姜宁?
阮湘背过身子,拉着李建成躲进了一旁巷子里,似乎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
她太怕了。
害怕见到青衣。
也害怕被青衣质问,为什么要离开她。
是她离开了青衣。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青衣丢下了,可若是仔细想来,分明是她把青衣给抛弃了。
真的……很可笑啊……
不知躲了多久,直到李建成告诉她,青衣早就进了医院里,阮湘才终于敢走出来。
一路沉默,直到进了家中。
阮湘见李承明仍跟了进来,不免问:“他也要一起在这里吗?”
“既然都把我收留了下来,何妨在多个孩子。”李建成微笑。
阮湘也不争辩,算是默认了。
李承明在与李建成哭诉死后的凄惨,李建成耐心听着,温和地安慰着他。
阮湘闻言,忽而问道:“死……是什么感觉?”
她真的很向往了。
也无数次地策划过,甚至都已经明确计划过了,只是始终没有勇气去执行。
她需要一个契机。
那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湖边,慢慢地伸手没进水里,只是在触及到那冰凉的湖水时,萌生了退意。
其实她不怕死。
可她真的害怕自己死后,还有人将自己过往生平逐一翻阅,然后刊登在某日报纸的末页,作为一个负面教材,诉说着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她想死地安静一些。
最好没有人能记得她的过往。
最好能淹没在旁人漫长的记忆里。
最好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消亡。
那样,她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可她有时候也会想,一个人连活着的时候都无人关怀,死后真有人会去翻阅她的曾经吗?
恐怕没有吧。
但她仍旧懦弱。
李建成告诉她:“别去想。”
阮湘知道,她也已经很努力了。
她知道她只是病了而已,她也查阅了许多治疗相关的资料,也学着去交流融入,也尝试去喜欢自己曾经喜欢的事物,可仍然摆脱不掉那份痛苦。
要是死了就好了?
不。
要是从未活过就好了。
活在这世上的痕迹都是这样的刺眼,与其死亡,她更希望消亡,最好是连带她生活过的痕迹,连带旁人有关她的记忆,都一并彻底的消亡。
…………
之后的时间,阮湘与群里人一起游戏。
江鱼的狼人杀水平很高,总是能蒙骗过旁人,赢了游戏后还总是兴高采烈的嘲讽着他们。
于是瓶盖说:“我觉得吧,要是打LOL的话,江鱼绝对适合打上单。”
奶茶:“怎么说?”
瓶盖:“这嘲讽手段,对面肯定会集火他。”
白水:“说到这个……不如我们去玩LOL?”
阮湘默默发了一句:“LOL是啥……”
其余四人:“……”
于是阮湘又被拉去打英雄联盟了。
江鱼是个极会开玩笑的人,每次打着游戏都会说起许许多多的笑话,惹得旁人开怀大笑。
偶尔阮湘也会觉得好笑,可张开口,却发现已经笑不出声了,只能强撑着笑一下。
阮湘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好转,与他们一起游戏时,总是能感觉到放松,即便关掉游戏后又丧失了所有心情。
但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若说以前没有自杀是因为害怕死后仍留下存在的痕迹,那么现在则是想同他们四个人一起游戏。
活在此世上唯一的兴趣。
李建成无奈:“说起来,你大概是忘了要了却我的执念了吧。”
“和李承明在一起不好吗?”
“倒不是不好。”李建成叹气,“只是,我有一个,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见的人。”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孩子。
阮湘点点头。
她拿着东西便要出门。
李建成不禁问:“你要去哪?”
“考试。”
李建成都差点忘了,阮湘还是个高中生,虽然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旷课,但考试从不缺席。
甚至旷课月余后的月考总分仍在一千余人的年级中,进了前二百名。
那时候的阮湘总是一门心思的扑在学习上,哪怕课余时间也总是翻看各类世界名著。
如今的阮湘甚至有些不能理解当时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努力。
已经失去了方向。
她有时也会怀念那种努力的感觉,至少那时候是有一个明确目标的,可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仍浑浑噩噩的活着外,一切都死了。
连高的数栋大楼有一条长廊相连。
高中部D楼是作为实验楼,除物理生物实验或特殊情况外,是无人经行于D楼上的。
阮湘的考场虽在C楼,但结束考试后,她仍是先走到了D楼,无他,安静且空旷。
她喜欢这样空白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人会与她一样,出现在这种地方。
可她看见了洛之衡。
认识洛之衡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洛之衡给她的印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的那种人。
抽烟、打架、逃课……
她很讨厌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她似乎是在洛之衡身上看见了如出一辙的痛苦。
洛之衡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没有在哭,但阮湘觉得他很悲伤。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与他接触了。
于是阮湘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他伸出手:“过来吧。”
“好……”
阮湘很想去喜欢点什么,人也好,事物也罢,可即便已经很努力了,又什么都喜欢不了。
反而讨厌的人或事一天比一天多。
直到她看见了洛之衡,她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喜欢上他,这样,应该也能再次喜欢上这个世界吧?
在洛之衡身上,
她好像找到了作为生者的感觉。
这样下去的话,一定可以再次喜欢上这个世界的。
第二卷?影
阮湘大多数时间都是极孤独的。
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她的影子了。
遇见洛之衡是一个意外,但至少让阮湘觉得,自己或许能摆脱如今的痛苦,重新找回作为生者的感觉。
可终究是妄想。
那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不过是那天听见洛之衡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洛之衡的家人,具体是什么人已不重要,总之是一个极关心他的人,正嘘寒问暖着。
那一瞬间,阮湘忽觉得自己与他,
分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一个是生者的世界,而另一个,属于死者。
似是有什么格挡在她与洛之衡中间,是她永远也无力破开的阻隔。
她以为她喜欢上洛之衡了,她以为她可以绝不动摇的,她以为这样就能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她错了。
真的错了。
洛之衡也无数次地找她。
他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阮湘没有告诉洛之衡原因,因为就连阮湘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没办法喜欢上洛之衡了。
真可笑啊。
李建成与李承明闲话,见阮湘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想带着阮湘出去散散心,李建成推开了阮湘的房门,跟她说:“我好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阮湘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她想自救,她想让生活重新走回正轨。
于是强压着难受又恶心的感觉,点了点头。
是很矛盾了。
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生。
她跟着李建成走了出去。
两人一并走在街上。
李建成同她讲了一个故事,是有关一千四百年前,那个唐太子李建成的故事。
可他没讲史书里那些金戈铁马,也没有最后的宗室相残,只是说起一些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我曾有一个孩子,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只是他生来就体弱多病,即便是请来了世上各路医者圣手,却也无济于事。”
“在他三岁那年,他一直高烧不退,就这样,拉着我的衣袖,慢慢地失去了气息。”
“他只活了短短三年,根本就没有看遍人间景象,甚至连宗族亲人都没有认全,就这样死了。”
“他死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尽到我的责任。”
阮湘定定地看着李建成。
她一直是喜欢李建成的,起先是喜欢史书上对李建成的描述,喜欢李建成的那份温柔,可也是因为这份温柔,断送了他的锦绣人生。
可后来,
她喜欢的是李建成身上的悲怆凄惨……
分明是满腹锦绣的东宫太子,分明距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分明群臣已经劝谏他提防李世民了。
却仍是那样温柔着。
那样温柔的看着李世民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甚至还亲手助李世民的天策军壮大。
然后,于玄武门下,被李世民一箭穿心。
甚至连息隐这样平平无奇的谥号都是他手下旧部苦苦求来的,息王隐太子……多可笑呀。
哪怕是李世民的部下,也这般形容李建成:“倾财赈施,卑身下士,士庶之心,无不至者。”
阮湘忽然问:“不后悔吗?”
李建成大约是被问住了,但仍是笑了一声:“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天下江山,系我一念,已经很有趣了。”
“算了。”阮湘忽地失去了兴致,又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致,“回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