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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死的时候开始,就不会有开心的事情了。”
小姑娘并不理解:“为什么……?”
不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悲伤。
这世上不是没有开心的事情。
可哪怕他满心欢喜时,有关她的回忆依旧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之中,他所有想与之倾诉的话语都只能吞咽回去,再没有任何欢喜。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小姑娘仰着头,望着青年,祈求着道,“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就留在这里吧。”
“好不好……?”
青年只是偏过头去。
事情的确是过去了。
但回忆永远烙印在了心上,像是被刀锋深深地没入了心口,有淋漓鲜血洒落一地,即便经年已去,伤口痊愈,可仍在心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不会了……”
小姑娘又问他:“那……她是谁?”
青年以面纱遮面,迈步向外走去,他并没有作答,而是一步一步地向外而去,身影没入了远方。
从那以后,有关青年的踪迹,便消失在了世上,再无人提起与青年有关的事情。
即便当年与青年同生共死,长途跋涉而来的族人们,也再也无人提及半分。
而当年那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在他此去经年后,已是苍苍白发的老妪,偶尔回忆起过去时,也只有一片模糊又苍白的回忆。
再无其他。
青年仿佛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及那一代的淤栖人百岁之后,就连最后有关他的记忆也随之消亡,这世上再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遥遥地向着海岸边上望去,依旧是海天一色的蔚蓝,却再没有一艘载着希望的船扬帆起航。
……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云挽稍稍笑了笑,看向窗外黯淡无光的天色,轻轻地道,“今日已经太晚了,余下的事情,等到明日再与姑娘说起吧。”
天色的确已经不早了。
沈风絮便也点点头,道:“好,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云挽将面纱遮上,便转身离去了。
沈风絮面上露出思忖之色,脑海中想着云挽方才所说的话。
若如云挽所说,那么淤栖人与大洛国人之间,似乎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恨,即便如今已无大洛国人记得淤栖人,但这段记忆依然深深地铭刻在了淤栖人的心上。
稍稍叹了一口气,沈风絮便躺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
再后来的事情,已经无人记得了。
无人记得。
青年一步一步从黑暗之中走来,身上背负着所有族人的鲜血,面上有着属于淤栖人的印记,可如今却只能以面纱遮掩。
只有这样,方能入大洛国境内。
那是收复了雁南关的第十个年头,大洛国以举国之力进犯了邻国,多年的仇恨早就在神勇军的心头发酵,时至今日,已凝聚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将邻国攻破。
神勇军的抚安大将军年轻有为,仅仅二十岁的年纪,便攻破了邻国,带领着军队荣归故里。
一路上,他策马而行,有北风呼啸而来,军旗被吹地猎猎作响,可年轻的将军面色宛如亘古不变的井水无波,唯有在看向腰间佩剑时,才会偶尔露出深深的哀戚之色。
曾紧握这柄剑的人,是与他同生共死的近卫。
可如今,近卫的尸骨已被掩埋在了无边的沙海之中,即便是近卫的亲人在此,也未必能从千万具尸体中分辨出近卫的全尸。
近卫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唯有佩剑留了下来。
抚安大将军只能随身佩戴着近卫曾握紧手中的剑,以此聊作慰藉,但依旧难以化解心中之痛。
每每阖上双眼,便会回想起那一日近卫惨死在了他的眼前。
近卫的模样,已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上。
无法忘却也始终挥之不去。
那时,他手持长枪,骑在赤血马上,在战场上杀了个七进七出,招式大开大合,每一次抡动,便有数十人命丧黄泉。
他身形矫健敏捷,赤血马疾驰狂奔,在沙场之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长枪干脆利落地斩杀了无数敌军,带领着神勇军向着邻国寸寸逼近。
凡有邻国人听闻抚安大将军之名,皆是闻风丧胆,落荒而逃,无人敢与之抗争。
那一年,骄阳格外的灼热。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头顶上似有火炉灼烧,身上的盔甲坚硬却闷热,苦闷异常,有汗珠落在地上,溅湿了大片的黄沙。
于是他的视线也被汗水所迷。
可就在这时,有羽箭离弦而来,携着破空之声,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度,却带着最深刻刺骨的杀意,向着抚安将军的心口而来。
那一箭,最是锐利又杀意昂然。
及抚安回过神来时,羽箭已经映入眼帘,他惊骇万分,瞳孔骤缩,却没有躲开的机会。
抚安闭上了双眼。
已经杀了这么多的敌军。
足够了。
下一刹那,
心口处并没有传来痛楚,而是一声微弱又隐忍的闷哼传来。
抚安心中一紧,霎时睁开双眼,第一眼便看见了近卫站在自己的身前,面上露出一个古怪而又奇异的笑容。
抚安的心凉了一半。
可那近卫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歪了歪头,身子便向着一旁倾斜,胸口斜插着的羽箭已经穿透了身上的盔甲,深深钉入了心口中去。
边上仍旧有人疯狂又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正砍到了将要倒下去的近卫。
那一刀,近卫的左臂飞了出去。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视线里似乎是一片血雾弥漫着,只见近卫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身上已经挨了千万刀剑。
从腰腹横砍而来的那一刀最为致命。
五脏六腑流淌了一地。
近卫气息未绝,挣扎着抬手想要捂着腹部的伤口,可只摸到了流淌出来的肠子。
双手沾满了鲜血。
皆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想要惨叫。
只是喉咙已经被人一刀切断,莫说完整的句子,就连说出一两个音节都已经无能为力。
只能发出些喑哑的气息声。
可是……
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飞驰而来的骏马一脚踏在了近卫的身上,难以承受的重量将他最后的生机掐断。
那是近卫留在抚安心头最后的回忆。
抚安的身上似乎沾满了近卫的鲜血,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了,他只能带着近卫的佩剑,骑着赤血马一步一步地走出战场。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从那一日起,抚安的心,就已经死在了战场之上。
直到——
北风呼啸中,抚安策马而行。
他忽地抬眸看去,正见有青年男子站在桥边,似乎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在他的面上,是一层如墨色的面纱,遮住了大半面容,额前的碎发在眼眸上打了一层阴影,整个人像是从黑暗之中走出来的厉鬼。
即便他一身白衣。
两人深深对视了一眼。
似乎是相隔着千年万年,却又如出一辙的心境。
无法化解的悲痛,深埋心中的哀戚,与永世不忘的仇恨,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共鸣。
这场相遇,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从那以后,抚安的身边便多了一个常年以面纱遮面的近卫,但无人见过他的真容,即便是抚安,也只知晓他肤白如瓷,雌雄莫辨,却并不曾亲眼见过他的容貌。
他是跋山涉水而来的淤栖人。
他背负着的是全族上下的仇恨。
带着无法释怀的过去,他在抚安身边许多年了。
而抚安对他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许是那一日相见时的触动,也许是多年的同生共死。
抚安不在乎青年从何而来,意欲何为,抚安只知晓,他是可以交付性命的同伴。
那一日,抚安抓回了大洛国的一位巡抚。
巡抚不过是贪污受贿了白银千两,依大洛国的法令,只消稍作惩戒即可,可当青年见到巡抚面容的刹那,双手便已经攥紧了。
他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气,怀着狠毒又凶恶的想法,将巡抚拖进了监狱之中。
青年将叛国的证词放在巡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唇缝间吐出了几个冰冷的字:“画押。”
巡抚扫过证词上的字句后,忽然大惊失色。
他仅仅的贪污受贿而已,可一旦在叛国的证词上画了押,便是灭诛九族的罪名。
他或许可以死。
可他的妻女绝不能受到任何的牵连。
但青年只是冷笑,笑容阴冷可怖,宛若厉鬼再世,目光中带着近乎妖异的色泽,再一次地道:“画押!”
巡抚置之不理,只是大声呼救:“抚安将军呢!?我要见抚安将军!”
巡抚的嗓子在数千万声的呼救中渐渐喑哑无声了,青年拖着巡抚走至了牢狱的深处,在这一片昏暗的地方,放置了无数的刑具。
青年言笑晏晏,端的是言之君子,温润如玉,只是慢条斯理地为巡抚一一介绍每一项刑具。
从铜烙至铁滚,他如数家珍一般,一一道来。
巡抚的身子不禁颤抖了起来,冷汗渐渐浸湿了他的背脊,他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呼吸也越发急促。
青年的手搭在一架椅子上,椅子上布满了钉刺,锐利又细密,若是坐上去,臀股脊背定被洞穿,痛不堪忍,不外如是。
青年只是轻声细语地道:“巡抚大人若是不介意的话,便坐上来试试吧。”
青年一手搭着铁椅,一手拿着证词,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巡抚吞咽了一口,闭上双眼。
无论如何,皆是不肯画押。
坐上铁椅的刹那,便有无数锐利的钉刺没入身体,从大腿到腰背,每一处皆受穿心之痛。
但仍是不肯画押。
青年静静欣赏着巡抚痛苦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他知道巡抚不肯画押,但他并不催促,而是带着巡抚将刑具一一体会。
铜烙已在烈火中灼烧了许久,灼烧至通体红色,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巡抚仍坐在铁椅之上。
当铜烙落入身上的刹那,抑制不住的惨叫声从唇齿倾泻而出,可越是痛苦到挣扎,铁椅上的钉刺就陷入地越深,折磨刺痛着所有的神经,将他整个人吞噬入黑夜之中。
及铜烙拿下时,一个“罪”字便印刻在了巡抚身上,有白雾从上飘散远去。
巡抚已气息奄奄。
可还不止如此。
青年面露思忖之色,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剥皮刀,随后又放下了,面上渐渐绽出明媚笑容:“还有二十多样刑具,不一一试过怎么行呢?”
巡抚张了张口,但并没有说出任何话来,只有喑哑的气息微弱传来。
青年稍稍俯下身子,仔细听着。
巡抚终于屈服了。
他说的是:画押。
于是青年将叛国的证词放在巡抚面前,巡抚迫不及待地抬手在上按下了一个血手印。
及从铁椅上放下来时,巡抚已气息将绝,他只挣扎着在气绝之前最后问了一句:为什么?
青年慢慢将面上的面纱取下。
面纱之下是一张精致绝艳的面庞,眉梢细长如叶,眸中似含秋水,鼻梁挺翘,薄唇微抿,肤色白嫩如瓷,似是被苍天所眷顾的容色。
且在面颊上,有一处印记。
巡抚终于明白了。
多年以前,他曾放逐过淤栖人,将淤栖人赶出了大洛国境外,再不允淤栖人入境。
他绝望着开口,可再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奉命行事,仅此而已。
何至于……
家破人亡。
青年不在乎。
他因仇恨而来,怀着无数族人的期待,自是要一一杀过,为此,不惜双手沾满鲜血。
及那一张叛国的证词拿出后,巡抚理所当然地被九族问斩了,抄家的那一日,青年也曾驻足巡抚门前。
那一日,天空中乌云密布,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地下着,一片愁云惨雾在弥漫着。
巡抚家中的男女老少皆被绑在一起,犹如牲口一般的扔进车里,家中值钱的事物也被一一搬运走。
年幼的小姑娘花容失色,躲在柜子哭着,却被人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堵上了嘴,束缚住手脚后,被一脚踹进了车上。
前来抄家的衙役口中不耐烦地骂道:“真是晦气!还以为自己是名门娇女呢?”
车上,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着,只是被堵上了嘴,只能听见呜咽之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哀伤。
青年冷眼瞧着,并未有任何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