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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
纽约曼哈顿中城区,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小巷里一栋公寓四楼的窗口。
透进些许阳光的百叶窗下,一名背对着窗的年轻女子突然跳了起来,蹙眉瞪着披着红色钩织披肩、安坐在她面前那张舒适的古董沙发椅上一脸舒适地喝着玫瑰花茶的老妇人。
“麻烦您再说一遍好吗?我刚刚有点走神,没听清楚您的话,杜女士。”话尾的称谓刻意地以敬语加重。
如果人的声音可以用光谱的冷暖色调来分类的话,女子的声质显然属于前者。她音质偏冷,及肩半长直发用一枝原子笔胡乱绾着,身上穿着大学时代的长袖运动服,两条长腿包裹在宽大的褪色牛仔裤里,完全看不出身材和美感。
“坐下来。你没有听错,海儿。”老妇人笑瞥女子一眼。“还有,叫我玛莉就好,我们之间没有那么生疏吧。”杜玛莉当然很清楚,宁海刻意称她“女士”是为了什么。然而,她们认识得够久了。
宁海依然皱着眉,但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她席地而坐,坐在堆着一叠书和照片的编织地毯上。
和式木桌上摆着一台轻巧的笔记型电脑,还在连线中,显然她正在工作,但刚刚被打断。
“这样好多了,你知道我颈椎不舒服一段时间了,一直抬着头很累——刚刚说到哪?”杜玛莉脸上那双看过太多浮生世相的沧桑眼眸投注在女子年轻的脸庞上。“啊,我想起来了。”
宁海总算专注地回视着她。“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你不可能真要我——”
她期待玛莉会说“没错,我是在开玩笑,今天刚好是愚人节”然而老妇人却只是轻轻点头说:
“是的,我要你跟他结婚。”
结婚?
“不行!”宁海猛然摇头。
“为什么不行?”杜玛莉眼中透出一抹兴味。“你有男朋友吗?海儿。”
“那可不,你也知道的,我有一堆男朋友。”宁海眨了眨眼。“再说,我最近人生正处在迷惘的十字路口,如此可怜的我,而你竟然还——”实在说不下去了。她很确定愚人节已经改了日子,并在十二月的这一天来临了。
杜玛莉温声接续道:“海儿,你工作遇上倦怠期,我很同情你。”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
“要你们结婚?”杜玛莉再度啜一口茶。气定神闲。坚定的。“是,我就是要你们结婚。”
宁海先是瞠目,而后挥舞着双手,用力抗议:“这里是个民主国家,你不可以这么专制!”
杜玛莉只是微笑。“我记得你欠我不少债,我觉得我可以这么专制地要求。”
“人情债不是这样还的。”宁海试着讲道理。“玛莉——”
“海儿,我活不久了。”杜玛莉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善的表情笼上一抹淡微的忧伤。
“什、什么?”又是个愚人节玩笑吗?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困扰,此时此刻,宁海焦急地瞪大双眼审视着杜玛莉略微苍白的脸色,以及鲜艳的红披肩下那略嫌瘦弱的肩膀,像是想要找到某些可怕的徵兆,又怕真的会找到。
“肺癌。”杜玛莉坦言:“魏医师说我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听我说完,我这一生活得够久了,也很满足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人生非常精采,到了该告别的时候,我不会犹豫。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你也知道的,自从他看不见之后他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答应我,你会替我关心他、照顾他、帮助他”
“那也不一定要结婚。”宁海改坐为跪,双手在膝盖上扭,逼自己保持冷静。
“嗳,但是我想看你披上婚纱,海儿,就这么一次,让我任性一下有那么难吗?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死前,看到我这辈子最爱的两个人一起走进礼堂。”
“也许我和他是你最爱的两个人,可是我们不一定就会相爱。”宁海试图讲理,就盼望能打消杜玛莉此刻脑子里的神奇念头。
“是没错,但,那不是很可惜吗?”杜玛莉呵呵一笑。
“可惜?”哪里可惜了?她丝毫没有同感。
杜玛莉淡淡笑着,阳光自百叶窗的缝细间缕缕透进,她周身彷佛弥漫了一层光圈,眨眨眼,像个调皮的天使,她说:
“老实说,我老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只是你太忙,他也是海儿,如果你们注定应该相爱,却因为此刻还互不相识而错过对方,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拜托”宁海一副受不了地扮了个鬼脸。“我记得你一向是不相信宿命的,所以千万别拿什么注不注定这种话来说笑。”
“就说人是会改变的吧,也许,我终于也相信宿命这种事了。”挥挥手,不让宁海说话,她继续道:“不管我相不相信宿命,海儿,我是真的快死了,难道你忍心拒绝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此生最后的请求?”
“这”宁海蓦地无言了。
“怎么样?”
“这种报恩的方式未免太过戏剧化。”
“你答应了?”知道女子的迟疑意味着什么,老妇人眼中露出期待的光彩。
宁海不忍心看那份光彩消逝,她微偏过头,转看向散落一地的照片,吐出一口气,轻声道:
“我没答应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没答应我还要考虑考虑
言犹在耳。
当时,宁海慎重地考虑了整整三天,才答应杜玛莉那堪称无理的要求。
那三天里,她设想了种种可能,但所有想像中的未来,都无法释怀她内心的恐惧
“你希望我们幸福。可是玛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另一个人幸福。”
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司说是宁海此生中最大的难题。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幸福于她再简单不过。
宁海说:“可是婚姻没这么简单,结了婚,幸福就是两个人的事。或许我们兴趣不同、观念不同、理解世界的方法也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都怀疑自己能过得舒坦,更不用说让他感到自在。我做不到。”
杜玛莉与她一起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冬日的萧索街景,听她喃喃诉说自己办不到的事。
宁海这个女孩独立惯了,也坚强惯了,少见她承认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
“玛莉,你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我真的——”
“嘘。”老妇人突然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按住宁海因焦虑而微微抖着的下唇。
“海儿,你抬起头看看树梢。”
“是鸽子?”
鲍园附近鸽子多,怕是有鸽子栖在树上,要滴粪下来。宁海赶紧抬起头,没见到鸽子,却看到一簇嫩绿。她怔了怔,原来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冬就快要结束了,春信已至。
“看到了没?”杜玛莉笑问。
宁海没有回答。她不确定她所看见的,跟玛莉要她看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看见了吗?”杜玛莉又问。语气里添了一抹坚定,让宁海逃不掉,不得不回答。
宁海低下头来,目光停留在老妇人微带皱纹的面容上,倔强地回应:
“看见了。”
杜玛莉点头称许。“把你看见的事物与他分享,把你体会到的感觉与他交流,把你的心门打开,容许他进入其中,不要拒绝他的探索,如果已经做到这个程度还不能使你俩得到幸福的话,那么,才让这段婚姻过去”
那些冬日里的句子像钢琴上的黑键,敲在心上,彷佛一曲生命中的变奏,峥嵘得那么高亢。
不曾或忘却还是退缩了。
几个月前,在她人生与事业最迷惘的时候,玛莉为她掷出命运的骰子。
于是,她飘洋过海,回到出生地,与此生所遇见最难缠的敌人鏖战至今
自从那日被他从陆云锁那里接回,两人之间彷佛逐起一道沉默的墙,他有他的心魔,她也有她的。
两人奋力抵抗自己心中的魔,内心交战之际,无暇再对外掀起战争,不约而同挂上免战牌的同时,山中大宅里只有那些家臣们整日期待着不可能来临的战地春梦。
他们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日以为她失踪时,他为她整夜不寐;以及到警局报案后,他便让王司机开车载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她的身影,不怕一万,就怕她真有个万一
“先生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其实很关心太太呢。”
陈嫂状似不经意地向宁海打了个小报告,无非希望这对夫妻的关系能够日渐和谐。
其实不用人提点,宁海也猜得出来,否则陆静深也不可能在次日便出现在陆云锁那里,并且将她带回来。
当时在车里,他俩并肩而坐,原以为他会摘下冷静的面具,对她大动肝火——毕竟是她自己坐上陆云锁的车跟他走的,他若动怒,她也没话说。
然而他一句话都没讲,倒是王司机喳呼了几句——
“幸好太太没事,先生可是担心极了,一整晚都没合眼。”
此时陆静深绷着脸没吭声,看起来不像担心她的样子,倒是眼窝下略泛青,那是一夜没睡的证据。
见两人沉默无语,王司机又想开口,这一回,陆静深方沉声喝止:“够了。”随即摸索着拉上前方隔板,将前后车厢隔离起来。
“你担心我?”宁海只问了这一句。
他没回答。她也没再问。
摆在眼前的事实哪里需要多问。
问他,不过是希望他否认。
如果他能说一声“不”也许,她还能继续先前的相处模式,挑他衅他戏他谑他,看他火冒三丈,她却依然隔岸观火,火烧不到她自身。
可他不否认、不承认,一言不发,防守得比素来以严谨着称的德国足球守门员还要严密,全身上下只有微微抿着的唇线稍显柔软,看似可以攻陷。
冲动下,她倾身上前吻了那唇线,灵巧的舌尖如海潮侵袭岸岩。
她是海,他是陆,海陆交会本质上就是相互折磨。
起初他抵死不从,屹立不动。然而海一向最有耐心,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不辞劳苦地潮涌陆地,是侵略,也是给予。一遍遍磨吮下,他抿得死紧的唇终于出现了破绽,她便顺着那绽口探舌进去,嚐到他深藏其中的激情。
这男人受她吸引。她肯定。
然而,她自己呢?是不是也深深为他所动,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陆静深”她低唤。
两人在逐渐转为急促的呼吸声中,一路保持沉默到现在。
遍来已三天,谁也没去打扰谁。不是想要和平,只是突然不确定该怎么对待他。一如当初,不知该如何让两个人都能得到幸福。
婚礼上,宁海对玛莉说的那些关于婚后的幸福保证,不过是为了不让她遗憾。至于该怎么做,她其实毫无头绪。
只好怪他,怪他不该为她担忧。
她从来都是不知好歹的那种人,最见不得有人为自己费心。
今年冷春,岛上的夏天来得迟。
穿过花园时,脚边的鸢尾花正初初绽放。
下意识躲避彼此,却没设防他就坐在那里——
一张矮木条椅上,一丛紫鸢尾前,人与花相衬托,好似一幅画。
花是梵谷画笔下的紫色鸢尾花。
人是面容俊朗、眉间微忧的男人。
看见陆静深的当下,宁海停步不前,显然他也察觉到她存在,原本放松的身躯微微一僵,坐得挺直。
对峙半晌,忽然一声轻咳介入这幅画中。
一个拿着修枝剪的草帽大叔从一旁的花丛中站了起来,斜瞥宁海一眼,又看了陆静深一瞬,而后再咳一声,看着那鸢尾花丛道:
“晚了一点,好在还是开了。大自然就是如此奥妙。”
说的是花,却若有所喻。像寓意深远的日本俳句,松尾芭蕉一流。
宁海笑咳一声,叹了口气迈步上前,蹲下身看着那紫色花朵道:“嗯,开得不错。鸢尾不好种呢。”
“没办法,先生喜欢。”刘叔说。
“喔。”宁海轻应了声。
两人当陆静深不存在那样,聊了一会儿的花。而后草帽大叔又像刚刚出现时那样突兀地离开了。
回过头看着默然如一座沉静山林的陆静深,不知道为什么,宁海想起玛莉对她说过的话——
把你看见的事物与他分享。
把你体会到的感觉与他交流。
把你的心门打开,容许他进入其中
不行,她做不到!
她转身想跑。
他却在这时候叫住她。
“宁海。”
短短两字彷佛敲在厚重的坚冰上,铿锵有力,冰裂之痕迅速曼延,将她的心一分为二。
一半的她想装作没听见,继续逃跑。
一半的她却不能容许自己逃避,于是她转过身,看向他的同时,清楚听见心底冰层的崩裂她陷下去了。
“你要去哪?”陆静深问。
宁海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去照相馆拿冲洗好的照片。”不确定他对她已探知多少,她保守地回答。
“嗯。”他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可以走了?”从没向人交代行踪的习惯,此时话说起来嘴角竟有点发涩。
“不行。”
宁海讶异地再次眨了眨眼。“不行?”从什么时候起,她要去哪里居然需要经过别人同意?
“三天前,你的失踪才让陈嫂担心到睡不着觉,我不希望你这回出去又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语气好平稳,若不是看见他放在腿上的左手紧紧捉着右手,宁海还真会被他给骗了。
“所以呢?”宁海眉色略挑。“你不会要禁我足吧?”
禁足?陆静深嘴角微微一撇。“山路不好走,你可以请王司机载你一程。”
“我喜欢散步,陈嫂手艺太好,我这阵子吃多了,需要运动。”虽是藉口,但需要运动倒是真话。
见说不动她,担心陆云锁或者主家那头会再有动作,陆静深忍不住拧起眉,可一时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劝。若是一般夫妻,他可以拿出丈夫的权利阻止她,可偏偏他们又不是那种可以互相劝告的夫妻。
等了半晌,见他不再说话,宁海说:“没意见?那我走了。”
她方转身,他已站了起来跨步上前,伸手捉住她。
“宁海。”他皱着眉唤她。
“还有事?”觉察出一点趣味,宁海暂时放下自己心头的烦忧,转身去面对他的。他看起来很困扰,也有一点挣扎,表情十分有意思。
紧握住她手肘,陆静深拧着眉头道:“你手机几号?”
没想到他会问,宁海错愕了片刻,随即犹豫起来,不确定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转念一想道:“我没有手机。”好了,解决了。
“说谎!”他啐声拆穿。“好了,快给我你的手机号码,你要去哪我都不会再管。”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一晚的经验。为一个不想为她担心受怕的人担心,实在不是很好受。
“你要我手机号码做什么?”她明知故问,就是不想给。
“陈嫂要我问的。”他飞快地找了个藉口。“她怕你又无缘无故不回来吃晚餐,白白浪费了一桌好菜。”
好个藉口,这藉口连宁海都无法拒绝。“也对,那就给吧。你等一下,我找笔。”说着,还真的在包包里翻找起来。
翻了片刻,她拿出一支蓝笔。“你手给我。”
他警戒地问:“做什么?”
“我手边没纸,当然是要将号码写在你的手上啊。”
陆静深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戏谑,却还是乖乖伸出左手。谁教他此刻身上也没有纸。
捧着他手掌,宁海细细端详了他的掌纹半晌,才低眉在他大掌上写了几个字。
原子笔尖锐的笔触一画画划过他掌心,竟像情人的**,微刺,带了点麻痒,令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察觉到他抖了一下。她抬头问:“冷?”
他不高兴地蜷起手指。“写好了没?”不就几个数字,怎么感觉好像要写到天荒地老?
笔尖沿着他掌中纹路挑勾浅划,似她嘴角微勾的弧度。宁海笑道:
“写好了。这笔是水性的,先别碰水。号码已经给你,我出门了,再见。”
陆静深还来不及阻止她,宁海便跑得老远,捉不住了。
他收起左掌,片刻后终于察觉哪里不对劲了。
她欺负他看不见!
她将号码写在他手上又怎样?他还是看不见啊!
要他摊开手让钱管家他们把宁海的电话号码抄下,不等于告诉他们,他对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手心缓缓捏成拳,决定等她回来后让她再亲口将号码告诉他一遍。
“宁海,我该拿你怎么办?”他低低一叹。
自三天前她“失踪”起,一切都乱了调。
原以为她会嘲笑他大惊小敝,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一句话都不说,彷佛在与他进行一场角力,谁先开口谁就输。
他有他的心魔,难道她也有?
愈不想将她放在心上,就愈是无法忽视她。
包别提这次的事件,让他窥见了宁海从不为他所知的一面。
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寻常拜金女子,哪里料想得到,她竟然会愿意为育幼院的孤儿尽一份心力。
饼去对她的负面印象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只知道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当她是个屁了。
况且她,其实很香。
那野花般的气息,浑然不似先前在姨母葬礼中,曾让他频频皱眉的那种人工香精的气味。
让他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因为她太常穿梭在山间小路,才会沾染那种香?
香到,即使她这两晚没睡在他身旁,依然扰他的眠。
宁海回来晚了。
本想拿了冲洗好的照片就回来的,但后来决定还是先送到育幼院去给院童,后来又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因此回来晚了。
她很清楚她在拖延。
现在这情况已经超出她所能掌控的局面,她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成什么景况。
本来她不过是想激一激他,让他振作起来,就算双眼真的再也看不见了,至少仍该学会照顾自己,不必事事依赖别人。
这世上失去视力的人何其多,他已经比一般人幸运,起码他生活无虞,不必烦恼下一顿饭在什么地方。
玛莉将他托付给她,想必也不是要她供养他,不过是希望他能重拾以往的自信,让日子过得快乐一些罢了。
既然不比别人辛苦,再要无病呻吟可不值得同情。
的确,她的心是有一点硬。甚至她还希望再硬一些,才不会有任何柔软的角落让人一掐就痛。
宁海没有察觉到,自己这想法已经有一点像现在的陆静深,因为怕受伤,所以拼命让自己的心无动无衷,拼命不在乎。或者她下意识里也清楚这一点,只是还无法承认,怕面对不了自己,只好一味自欺。
她没有打电话回大宅,却在回来后,才有一点挂心。
币心陈嫂看着一桌子好菜却不见她在晚餐前回来。
夜色中,宁海摸黑从后门进屋。
厨房里没有人,灯却还亮着,前厅隐有人声。
彼不得饥肠辘辘,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玄关处,探身一看,然后,怔住了。
压不下心底那喧嚣着要浮出的错愕,一瞬间明白了那些被丈夫背叛的妻子们在知道真相的当下,心中作何感想。
原来这就是捉奸在床的感觉啊!
唔,她抚了抚下巴,走上前去,瞪着那搂着她“丈夫”亲吻的女人道:
“你是谁?”
其实宁海一回来,陆静深就察觉到了。
先是气味,而后才是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从空气中些微的变化去感知她的存在。
宁海突然出声一问,陆静深怀里的女人似乎吓了一跳,她缓缓转过头来,探出一张姣美的脸庞。
很美。宁海不得不承认。
无须她自报姓名,宁海已经知道这女人是谁。
原来,是因为“她”来了,屋里其他人才会消失不见,是怕打扰了这位芳客,全都躲起来了吧。
“孙小姐。”宁海在报纸媒体上见过她。
孙霏微讶,她缓缓从陆静深腿上下来,优雅地抚了抚膝上裙摆。“你是”
“孙小姐明知故问。”宁海低声一笑,暂不理会孙霏。她大步走向陆静深,低头端详他平静的表情半晌,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纸,先呛筢重地擦拭起他的嘴唇,声音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名义上你是我丈夫,就算亲吻的对象是前女友,也应该先徵得我这个做太太的同意。不然就算是犯规。”
闻言,陆静深唇角不禁一扯。宁海擦拭的手劲有点大,让他嘴唇微疼,怕是肿起来了。他可以把这行径视为“吃醋”吗?轻叹一声,他伸出右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
“你可回来了,我亲爱的太太。”没有察觉,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上彷佛压着一块石头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换句话说,如释重负。
宁海由着他抱,坐在他怀里的姿态端尊如坐龙椅,眼神明亮地看着孙霏道:
“陆云锁让你来的?”
孙霏仍在打量着宁海,眼中依然满是讶异,闻言,她点了点头。
于是宁海又道:“他没告诉你,陆静深已经结婚了吗?”
孙霏又点头。“他说了,我不信,便自己过来看看。”
“只是看看?”
“看看他最近可好,也顺便看看他娶的人配不配得上他。”这话便带点挑衅的意味了,彷佛宁海会虐待自己的丈夫似的。
对此挑衅,宁海只是一笑:“陆云锁也吩咐你,来看他时要故意制造暧昧,好观察我们的反应吗?”
孙霏这时才收起试探的表情,定睛看着宁海,柔声说:“他的确希望我这么做。不过,要不要顺他的意,我自己会决定。”
对于孙霏自主性的宣告,宁海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赞赏,而后她又问:“试验的结果,孙小姐可满意?”
“就算不满意我又能怎样?学长已经娶了你,我只是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你。宁小姐,你不是我们生活圈里的人,你是谁?”
孙霏叫陆静深“学长”是因为两人读过同一所大学,这件事情宁海是知道的,甚至,陆云锁也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这宁海也清楚。以前玛莉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但谁也料想不到,这三个人到后来会有那样戏剧化的发展。
对孙霏最后这一问,宁海呵呵一笑,跳下陆静深的大腿,有意无意地瞅了身侧故作镇定的男人一眼。
“我不知道你跟我先生交情这么好,都已经不是情侣了,却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居然想替陆静深套她话,探她的底细。
对于宁海的猜测,孙霏只是笑了笑,以着模特儿才有的优雅款款走到宁海面前,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挽起宁海的双手,握住后,轻声说道:
“确实,我们交情很不错,而且一直都是。”
宁海眼色又是一瞬。
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孙霏便又道:“宁小姐不知道吧?其实一年前——”
“孙霏。”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陆静深突然喊出声,两个女人都转头看向他。
“无妨,学长,这是我至少该为你做的。”孙霏回过头来看着宁海,语调极其温柔。“宁小姐看来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猜到了吧!一年前那场车祸,开车的人其实是我。”
早在陆静深出声喝止孙霏之际,宁海心里虽然闪过这荒谬的想法,但真正听见当事人开口承认,心底仍是一怔。
见宁海怔住,孙霏不无自嘲地笑了笑。“讽刺的是,我没大碍,学长却因此失明。照理说,我该负起责任照顾他一辈子,可是这个男人”她抬起纤手,指着僵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柔声道:“他说他不需要我的照顾,我如果敢因为内疚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他会当场死给我看。当然,以他的个性不可能会真的去死,那时我们也都以为他颅内的血块会被自体吸收而渐渐消失。事实证明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所以一得到脱身的机会,我立刻就走了。没想到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恢复视力,而我爱的男人其实也不爱我,兜转了一大圈,当我想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赎罪时,他身旁却有了一个你”说到这里,她竟已语带哽咽。
宁海刚刚从诧异中恢复过来,她嘲弄地看着孙霏。“真是巧,命运总是难以预料。”
孙霏眨了眨泪眼。“宁小姐不相信我?”
“我该相信吗?”宁海笑着反问。
陆静深太过熟悉宁海声调中的嘲弄,听见这话,他蹙起眉。
“孙霏,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这不是问句,而是委婉的命令。
“是啊,王司机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这么晚了下山不方便,不如请他送你一程。”宁海笑眯眯附和。
“王司机是去找你了。”陆静深忽然说道。
宁海立即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
陆静深又抛出一句:“你晚归,他们担心得不听我劝全跑了出去。刚刚我才打过电话要他们先回来。”既然陆云锁今天先让孙霏过来了,应该暂时不会再有其它小动作。想必宁海只是稍微晚归而已,没出事,他便稍稍心安。
这下子,宁海终于知道为什么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了。
有点惭愧的,她走到他身前,捉起他左手问:“不是已经把号码给你了,怎么还”
缓缓摊开他手,发现早先写上的字迹仍历历在目,只有字缘微微潮开来。
深蓝色的笔画在他掌心处交织成图纹,彷佛可以按图索骥,找到埋藏于隐密之处的宝藏。
“我上厕所没洗手。”他突兀地说。
头顶上忽然飘来这么一句话,宁海忍不住噗哧笑出,抬起头来,果然看见陆静深有点愤慨的表情。
“宁海,你到底在我手上写了什么鬼?”等不及孙霏离开,陆静深已脱口问出。
不怕脏,指尖挠着他掌心,宁海笑道:“不就一串数字?”
早先,陆静深怕字迹糊掉,又不想让人看他的手,便强忍着没进厕所。
等到后来真的忍无可忍时,才进了厕所一次,却怕洗手时水会冲掉字迹,因此只是轻轻让水流过手掌,忍着没去搓,以免字迹脱落。没想到宁海竟然又逾时不回,当他尴尬地将掌心摊开给钱管家看时,钱管家居然不顾形象,只顾着大笑,说什么也不肯告诉他到底在他手掌心看见了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宁海在他手上写了什么,一定不是她的电话号码。
本来他大可直接将字迹洗掉,偏偏不甘心,想留着证据好质问她。
既然如此,脏便一起脏吧!
收起五指,牢牢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陆静深着恼。“实话!你说不说?”
“不说。又怎样?”宁海笑问。
“不说,你就跟我脏在一块。”
陆静深是个爱洁的人,能忍脏忍多久?为此,宁海忍不住哈哈一笑,回过头看了孙霏一眼,道:“孙小姐回家前,先去洗个手吧。”
不知不觉被晾在一旁看了一场好戏的孙霏猛地回过神来,笑了笑,迳自洗手去了。
当她再度出现在客厅时,王司机等人已经回来。
发现这对夫妻眼底只剩下对方的身影,几乎看不见她的存在,孙霏微微一笑,安静地退场离去。
陆云锁说得没错,陆静深与宁海这两个人,确实就像是冰与火。
冰火之间,容不得一点微尘作梗。
她想,陆静深是真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毕竟,要找到一个不怕自己肮脏的另一半是何其困难!
而她自己终于能将真相说出,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并真心为陆静深感到高兴。
“孙小姐,这边请。”王司机打开车门,礼貌地招呼。孙霏矮身坐进车厢里,忍不住好奇一问:“王司机,你知道你们太太在陆先生手上写了什么吗?”
先前陆静深一直紧握着左手,她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手上有字。
说到太太在先生手上写的东西,王司机先是噗声一笑,接着说出真相:
“是几个数字”
0925251314,正好是手机门号的十位数字。
王司机又补充说明:“大夥儿当时聚在一起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些数字的谐音。”
此时孙霏已会意过来,忍不住也笑了。
你就爱我,爱我一生一世
好一个有趣的陆太太!
这个宁海到底是何许人?或者该说,她是谁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使陆静深走出象牙塔,重新恢复过往的生活,甚至过得更好。
学长,你会幸福吗?真的真的希望你幸福
而她会将为此虔诚祈祷。
晚上十点半时,王司机将孙霏平安送回她位于城中高级住宅区的住处门口。
这是一层华厦,每一层楼都只有一户,住户十分单纯。坪数大约六十坪左右,不算大,却很适合单身女子居住。
去年年初她买下这里,便是喜爱这屋子的单纯和宁静。
送走王司机后,孙霏才打开大门就察觉屋里有人。
一股淡淡的雪茄味带来熟悉感,她脱掉跟鞋,拎着鞋迳自走向那个坐在她的小吧台前,正品嚐着她最爱年份的法国红酒的俊美魔鬼。
是的,魔鬼!
“回来了。”魔鬼说。不是询问,只是个无意义的陈述。
她不语,将鞋子丢在原木地板上,赤着足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一杯红酒。两指深。
待她轻抿一口葡红色的汁液,那魔鬼笑觑她问:“没话对我说?”
闻言,她缓缓抬起头来,笑道:“有的。”
那魔鬼故作洗耳恭听的表情,看似真诚,却又无比虚伪。
一滴酒沾在她唇上,辨不清是酒色红润,抑或唇色红润。孙霏舌尖轻轻卷舔那滴酒,冷静地吐出一句:“别去打扰他们。”
魔鬼不为所动,自顾自笑。“就这样?”
“还有一句。”
魔鬼挑眉。
孙霏抬起天使般的面孔,无畏地对着眼前的英俊魔鬼笑道:“把钥匙还给我——”
话才说完,魔鬼便将她整个人纳入自己羽翼下,困住她后,张嘴咬她。
嫩唇瞬间被咬痛,再下一瞬,他由咬转啃,又转为吸吮。他伸舌探入她口中深处,缠住她,搅动出潜伏其中的慾求。
娇小却坚挺的双峰被他大手攫住,却坚持不肯向他臣服,固执地挺立着。
慌乱的她,张大双眼看着倒映在魔鬼幽瞳中的自己,突然不确定过去这么多年来,她究竟在追寻些什么?
这魔鬼骗她交付真心,却又狠狠地将她的心摔在地上践踏无数遍,可为什么每当他伸手一碰,探舌一吻,她竟完全抵抗不了他惑人的侵略?
“陆云锁”
“是我。”这名唤陆云锁的英俊魔鬼攫住他的血祭,提腰一抱便往祭台上走。
他抱着她双双跌进一张单人座的沙发里,没一刻闲着的双手早已扯掉她上身衣物,此时正缓慢而准确地探向下方。
她惊喘一声,原本放在他肩膀上的右手迅速下移,用力压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
他抬眸看她,眼色深邃而幽暗。
她眼神迷离,却仍努力找回声音:“不要。”
伴随他一声:“要。”坚定的大掌探入她双腿间,在缝隙中寻幽访胜,忘路远近,沿那夹岸密林一路溯游而上,终在潺潺水流中发现盛绽芬芳的果实。
他低下头,就唇吸吮起来,让甘甜的汁液滋润他乾涩的唇瓣。
听见她惊呼一声后,那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吟出的甜美声音,竟有如春天里的夜曲。
他微微一笑,扶着她的腰,撑起她,让她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你”她脸色潮红如酒。
“是我。叫我名字,嗯?”
“你你这魔鬼!”刚脱口而出,他已一举挺入,她尖叫出声,忍不住癌下头用力咬住他的肩膀,要他也同她一样疼、一样痛。
当初是她先招惹他的,就算发现他原来不是天使是魔鬼,她因他堕落,也绝不说一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