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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蝉衣(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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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蝉衣(03)

    何知渺高烧不退。

    野火烧遍全身,额上冷汗缘着好看的背脊线一路下滑,解了领口的几颗扣子,开了审讯室的窗户,却没有风口能让他驻留,闷得人胸口发疼。

    询问时间短,警察同志老早就离开了,何知渺独自一个人待在室内,墙壁和桌椅都有软绵状的东西包裹着。

    他不由得又想起他年幼日记里写的一句话——

    生并不困难,想死也不过是三五秒的冲动,可在生不如死时无望地坚持下去,才更可怕。

    怕的并非是境遇,而是明知一死了却余生更为轻松,却死命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其实人根本怕死。

    何知渺轻笑,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以手背撑着发烫的额头,抵到心上。

    随意幻想着死刑犯被提讯时的心情。

    是无谓的还是无畏的?都一样吧。

    “好了,十二小时已经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李警官扯下脖子上的□□,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日后再有需要,还希望你能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

    何知渺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好,麻烦了。”

    他刚与李警官擦身而过,肩膀快要碰到时,李警官发力一把钳住何知渺的肩,“一家人没什么说不开的事,日记内容模糊不清,无法作为物证。”

    何知渺叹了口气,“本来也是中学时代乱写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确实跟这件意外死亡案件脱离不了干系,你可以不跟警方解释,但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替你守了一夜的弟弟和父亲。”

    “他们没走?”何知渺蹙眉,“谢谢你。”

    “去吧,陈年旧事最难说,但是再难说也要说清楚了。”李警官松手,被屋里的怨气和闷气逼仄,他随意卷起袖子,“这鬼天气真闷,下场雨又能把人淹死……”

    何知渺沉吟,“雨怕是要来了。”

    出警局,着急守了一夜的人不止陈家父子,还有对镇子上的事一贯热心的镇长,和一个抽烟抽出大烟感觉的若愚舅舅。何知渺也叫他舅舅。

    “爸,舅舅。”

    “没事了?走吧走吧,这里太晦气了!”村长一拍大腿,“老陈啊,你跟我走一趟,我让你嫂子在家给你们准备好了火盆和艾草,赶紧的一个个都去去霉气。”

    刚值完班的实习警察笑说:“按您这说法,我们公安局门口得放个火盆,我们一个一个进来过去的都得跨跨。”

    村长搭腔,“你们为镇上人服务,风里来雨里去的那是自有菩萨保佑,你跟我们可不一样喏。”

    实习警察听得高兴,接了若愚舅舅发来的烟,说:“也不怕跟你们透露一句,像你们家这种十几年前的案子,我看是很难翻案了。”

    陈父豁然起身,“怎么说?”

    “我们镇的情况各位也是知道的。”实习警察清清嗓子,“我们技术跟不上,以前的案件证明材料都凑不齐,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分工也不明确,就连当年办案的警官都老早退休了。”

    “我能去找他回来!”

    实习警察笑笑,“找他回来做什么?告诉他他当年可能办错案子?这要是真的,那要扯出来的人可就多了,你们想想,当年那些办案人员多少已经是……”

    实习警察悄悄比了个大拇指,继续说:“不能让那些领导晚节不保啊?你们说是吧!所以要我说啊,你们还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也别太较真了。”

    若愚舅舅着急,“可是——”

    却被何知渺低沉的一声打断,“走了。”

    “好。”陈若愚出声。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陈若愚的话最少。他知道得最多,联想最深,他愤怒到失望,又缱绻心中的郁结,纠缠在一起黏成不温不火。

    这段时间,他逃课,酗酒,窝在舅舅家发霉。

    他敢和陈父叫嚣,敢无缘无故冲儿时的玩伴撒气,扭打在地,鼻腔流血也无所谓,但他不敢去质问何知渺。

    昨晚他想了一夜,原本他以为他无法面对何知渺是因为兄弟情,他害怕从自己从小崇拜的哥哥口中听到亲生母亲的真正死因。他害怕失去。

    更害怕这个他从小当作灯塔的父兄,其实压根没有把他当回事,他可以伤害他的母亲,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把他当做法律上的弟弟而已。

    这样的感情不对等,不对。那不是兄弟应该有的模样。

    但长夜将尽,陈若愚发现他把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当眼见何知渺被带走问话时,他满心都是担忧、懊悔,如同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了一个自己。

    当自我愧疚碰撞陈父的责备时,他再一次让意气主控了意志,他们激烈的争吵,以沉默终结。他发现“孤独”这两个字应当拆开来看——

    应当是孩子,瓜果,家养的小狗和瓢虫。

    连在一起大约就是何知渺跟陈若愚在南枝镇度过的小时候,夏夜星空,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喜欢在巷口遛狗,那只苍狗是不咬人的,跑起来也温吞可爱,风吹叶动,瓢虫星星点点透着红光。

    那是儿时热闹的景象,也是此刻心底的孤独。

    陈若愚不说话了,沉默了一路,依旧没回家。但与对待陈父不同,他临走前还是交代说:“我跟舅舅回去,他顺路捎我回学校,这几天一直没请假。”

    陈父真的随镇长准备火盆、艾草去了,只留何知渺一个人站在警察局外的日光里,光芒沿着他眉梢、耳畔一薄层的镀过去,他有些恍惚。

    像是四月天。

    陈若愚见他冷色不好,小心地问:“哥,你没事吧?”

    何知渺回过神,“没事,你上课去吧,晚点来找我,事情都给你说清楚。别让家里人都跟着为难。”

    “好。”

    陈若愚近乎是逃走的,他没想到自己和舅舅拿日记本去警局闹的这一出,在何知渺眼里依旧不算事儿。他还是那么云淡风轻,跟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巷子里的孩子间流行收集游戏王卡,既可用来玩游戏战斗,也可以单纯的当卡片游戏玩。

    不同的卡牌有上百张,但要集齐一套就非常困难。彼此之间都是重复牌,换来换去也总归会少那些战斗力极强的卡牌。于是当年所有的零花钱,全填了巷子口的游戏机上,一块钱才能抽三张牌,随机分。

    运气好的是,陈若愚抽到过绝版的“欧贝利斯克的巨神兵”,所谓“神之卡”就这样被他囊括。

    于是他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底下,吃饭收到碗底,洗澡之前还找了个透明套卡装起来。用陈父的话说,就是“这出息以后是没法找个漂亮媳妇儿了”。

    可不得给他私藏在家里嘛。

    丢了那天他哭得比死了妈还伤心,抽抽嗒嗒地把身边的同学都数了个遍,把他自己活脱脱形容成了叮当猫里的大雄,不同的是——

    叮当猫里主有一个爱欺负人的胖虎。而到了陈若愚小朋友的嘴里,全世界都变成了可能偷他卡的胖虎。

    何知渺一贯懒得理他。要不是陈若愚不怕死,没头没脑地爬进他房间,扬着小脸扯着嗓子问:“哥——你是不是偷拿我的神卡了?我卡没了!”

    何知渺抬眼,“出去,把门带上。”

    “啊——喂!哥……你帮忙我想想嘛!”小若愚也就是随口一问,然后滚到何知渺铺得齐平的床上,撒泼似的把自己怀疑的对象都分析了一遍。

    刷题刷得满脑子都是焦耳定律时,笔一丢,何知渺回头瞪着床上翘着二郎腿的人,说:“我给你十秒钟滚出去,再不走我自己动手了。”

    “诶呀!哥!我神卡都丢了!”

    何知渺看着陈若愚的泼猴儿样,好笑地问:“所以呢?要不要带你报警去?全世界地毯式搜索怎么样?”

    小若愚想了会儿,歪着脑袋说:“这能报警么?”

    何知渺:“……”当然不能。

    “那能别给陈老师知道吗?我去琢磨琢磨,看哪个人是最有可能偷我神卡的!我要去告那个王八蛋!”

    “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弟?”何知渺摇头,“你也读小学了,怎么还跟幼儿园三岁孩子一样,别只长个子不长心。”

    小若愚没听懂他想说什么,何知渺继续说:“你丢的卡我去给你买,你别找你那些同学麻烦,尤其是关系好的。你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跟侮辱你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弟弟的关注点都在卡上,他愣愣地问:“要是买不着呢?”

    孺子不可教也,何知渺缴械投降懒得再说大道理,慢悠悠吐出一句:“你管我怎么弄到卡。”

    ……

    如今回想,历历在目。

    原来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原来书里说的“滞后论”都是真的,世界不是前进的变化的,而是儿时往脑后抛出的一块石子,穿越时光,违背万有引力定律,最终还是要砸到该砸破的脑袋上。

    一语成谶。

    .

    又是闷头睡着的一觉,差点睡回十几年前的雨花巷。南枝镇不大,青石板路却多,雨花巷以诗句闻名,具体是哪首何知渺不记得了。

    回家经过那块刻着字的老石碑,他想起一句更贴切的话,“雨洗花林,春回柳岸,窗间列岫横眉。老来光景生怕聚来稀”,他忘了出处,但意思颇为适合。

    闷头睡了二十个小时,何知渺出了一身汗,烧退了。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窗外丝丝飘落的小雨,心情也没之前那么闷堵。他笑笑,自己大约是真的太好哄了,一花一草,小物便能引欢愉。

    撕掉已经过去的日子,何知渺把日历换下来,快两个月了。距离夏秋回家,还有二分之一。

    “叮——”短信铃声响起。

    何知渺打开一看:请开门,夏秋寄给您的快递到了,但请您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可能是个能跑能跳能吃能打的小朋友。

    难道是夏秋回来了?

    何知渺摇头,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千山万水的距离。

    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何知渺去开门,一打开发现只有一个礼品盒,他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有骑摩托车的人经过,讪讪收回眼。

    盒子包装德挺简单,蓝白条的蝴蝶结,打开一看是玩偶录音笔。何知渺马上按下play键——

    知渺叔叔,我是你的夏小秋呀!

    我发现我好蠢喔,明明可以直接录音在网上发给你,却还是拜托了装饰品店的老板娘,做成玩偶送你。

    玩偶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对不对?

    几天前你被警察带走的事,我知道了。知渺叔叔,你相信我们之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应吗?

    就是当你痛苦难捱的时候,我心绪不宁。

    当你幸福满足的时候,我也会在异国街头不自觉扬起笑脸。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但是我猜,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双胞胎的同心。

    应该还有夫妻之间的齐心吧。

    所以你不必言说,但我都懂。

    我没有准备太多安慰你的话,因为你足够撑起一个家,所以我从来不需要做太多,只要稳稳握住你的安心。可今天我也想让你多一份底气——

    让你因为有我的存在,而当别人指责你说不可以、不可能、不合适的时候,多一份稳稳满满的底气。

    我不知道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我信任你。

    我信任那个有担当,活得干净本分又赤诚的你——

    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被怀疑打败。

    就像《奥德赛》中的那个故事一样,在艾艾埃岛上有一群海妖叫塞壬,她们歌声美妙,身姿曼妙,她们用自身的魅力吸引船员,导致航海者触礁而亡。

    但是尤利西斯则不同,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企图找寻杀死海妖的方法,而是用蜡油糊住自己的耳朵,将自己的身躯绑在桅杆之上。所以他是r!

    所以他活下来了。

    知渺叔叔,你那么聪明,你一定懂我的意思。

    我没办法陪伴在你身边,可我也不曾走远,千山万水对我来说永远只是隔着屏幕的吻,它依旧是甜的,依旧能让我面红心跳。只是因为你。

    只是因为你是何知渺。

    关上耳朵,不做无谓的述说,等我回家。

    爱你,爱你,爱你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