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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承认。“我字丑。”一心只怕被笑,浑然不知,这是妻子用心良苦,想更加了解他、与他亲近,培养情意的方式。
“那我来写,你看就好。”
这回他没应声。
她也没再多说什么,温柔地亲亲他额面。“不是困了?睡吧!”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你瞧,我们这良缘,是不是天定的?夫君。”
这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字柬。
那声夫君,其实有一点点撒娇意味,带着浅浅的婉约情意。
他看完了,也不晓得有没有看懂,只是默默地揣进了袖里,然后一如往常一吃完她准备的早膳,出门干活去。
不同的是,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一对珍珠耳坠,就搁在铜镜前、放木梳的位置旁边。
她发现妆台上多了一对莹白耳坠子,望向丈夫,那男人东忙西忙,故意不看她,倒是耳廓子红成了一片。
她家这口子,面皮薄,不好意思亲自拿给她,羞了呢!
往后,她不时会写上一封字柬,他也不定时会送她一些小玩意儿。
不一定有多值钱,有时是山上一朵美丽的小白花、有时是一条系在发上的水蓝丝缎、有时是一颗甜甜的桃、一块糕点、一盒胭脂总之,只要他看了喜欢,就会给她带上。
住敖近的小雨儿,最近常往这儿跑,一赖就是大半天,要她教她怎么做衣服。
丈夫初时没表示什么,到后来,表情有些闷闷的。
她察觉了,一日睡前,问了他。“什么事不快活?”
“你叫雨儿不要来了!”
“哪有人这样赶客人的?”
他抿紧嘴,赌气不说话了。
“是雨儿做了什么吗?”否则一般而言,他是不会无由地对人有敌意。
“没有。”
“那为什么?”
“我就是不爱家里有别人。”
“阿风,不可以这样。”女儿出生之后,不是好多了吗?怎么这会儿又独来独往,不理人了?
“那你去、你理她好了,不用理我。”被妻子一教训,他也恼了,委屈地翻过身不理她。
这是什么跟什么?
她愣了好半晌,才领悟丈夫是在吃醋,而且是吃雨儿的醋。
以往家里头只有夫妻两人,她是他一个人的,现在雨儿三天两头往这儿跑,霸着她,害她都没空理他,有人空虚寂寞觉得冷。
她笑了出声。“雨儿也是为了宠她家男人,等教她做好那身衣裳,她就不会常常过来了,你再忍忍好不好?”
他别开脸,不吭声。
于是她凑上前,吻了他一下,在嘴角,再吻一下,在唇上。
他仰着脸,微微启唇,等着第三下,谁知她却不动了。
“你不是不理我了吗?”她忍着笑,假装没看到他满脸的等待与渴望。
他为难了,被自个儿困死,卡在那儿进退不得。
“好啦,原谅你、原谅你啦!”仰着脸,等着她快些摸摸抱抱亲上来。
她这夫婿,超好摆平,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玩弄了小小心机,她掩起笑意迎上唇,柔柔亲吻。
“寻儿吃不吃肉包子?”
“不行。”那么小的娃儿,哪啃得动啊?
“那寻儿喝粥吗?”
“不行。”
“那”
“寻儿不吃肉包、不喝粥也不吃糕,把你的早膳吃完,不许胡乱喂她,会生病的?”
“喔。”满腔热血父爱被浇熄,祝春风好失望地埋头啃起肉包子,心里不甚服气。
肉包子好香,配着粥多好,他打小就爱,这糕也松软好吃,她为什么不给寻儿吃?老喂她难喝的奶,他都不爱了,寻儿怎么会喜欢?
陆想云假装没看见丈夫一副仿佛她虐女的控诉眼神,她哪里会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直接,老想把他最爱的事物,分享给他最喜爱的人,心思白纸似的,瞧上去一片干净。
“那我吃完早膳,可以带寻儿出去吗?”今天不上山打猎,要去城里收款。
他猎的山禽野味,都是供给城里最大的食楼——天香馆,每月固定去结一次款项。
“顺道绕去布庄收个款,再挑几疋布回来。”她提醒道。
想云手艺好一做的衣裳工细、样式又美,大家都很喜欢,寄卖在布庄里,价钱都谈得不错,可是他不爱她太辛苦,规定他带回来的布做完了就不可以再做。
她还会每个月给阿娘写信,拨些银两一同捎去,说这是应该有的礼数,阿娘照顾他这么多年,要当成亲娘孝敬。
他们床底下那只瓦罐子填得很快,填满了想云就会把它存到钱庄去,到现在有多少数目他也不晓得,反正她懂持家,会把所有事都打理得很好。
可以带寻儿出去玩,让他心情整个大好,大口吃完早膳,抱了女儿便溜出门,连妻子在后头喊天气凉,给寻儿多套件小袄免得受寒,他都没听进去。
才不会呢!他很强壮,把寻儿包在他的袍子里,暖呼呼的,一点都不会让她受寒。
“对不对?寻儿。”他低头寻求女儿认同。
女儿被兜妥在袍内,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瞧他,粉扑扑的小脸揉揉他胸口,咧了例嘴。
寻儿在笑!寻儿也喜欢他,在向他撒娇!
他满心欢喜,抱高怀里的娃儿吻了一口,说不出有多喜爱这小小的、甜腻腻、软呼呼的小东西。
想云还说寻儿小、不会认人,他瞧明明就会,他女儿那么聪明,会认爹,也会对他笑。
“娘都欺负你,不给你吃好吃的,没关系,爹疼你。”
到城里收了款,站在街市口,给妻子买了玉镯子,再看了看怀里流淌垂涎的女儿,也很公平给她买了糖葫芦。
那裹着透明晶亮的糖蜜,他光瞧都要流口水,凑到女儿嘴边给她舔着,她还小,吃得慢,一颗就舔好久。
最后,他才把里头的酸李子吃掉。
甜的要给寻儿,他吃酸的。
案女俩在外头混了大半天,回家时还让妻子念了几句。
“都说今儿个天凉,还玩那么久,要真着凉了,看我饶不饶你!”
他笑嘻嘻的,没当一回事。
想云嘴上念归念,也从没生过他的气。
他看过隔壁大婶,生了气会去拧丈夫耳朵,扔东西、赶丈夫出门,想云都没有,最多就是弹弹他耳珠子,要他像话些,骂人一点气势都没有。
晚上,想云备妥晚膳,回房哺喂女儿时,娃儿仍在熟睡,她轻轻抱起,触着红通通的脸儿,这才惊觉肌肤热得不太寻常。
怎么回事?病了吗?
她探了探额脸,发现嘴角一处糖渍,以及颈脖上不寻常的斑斑红点。
“阿风、阿风——”她抱着寻儿出来,问正捧着碗要吃饭的丈夫。“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啊。”
那怎么会——
“还是你又胡乱喂寻儿吃什么了?”她一心想问明情况,就怕丈夫糊里糊涂,乱塞不该吃的食物给女儿,才五个月大的娃儿,可没法消化。
“就、就”不晓得她是怎么发现的,他眼睛东瞄西瞄,不敢看她。
扁看那心虚模样,她便明白了!
“祝春风!我不是叫你别乱喂,要害寻儿吃坏肚子,看你怎么办!”
“才没有,寻儿很喜欢,而且舔了很多。”他张口辩解,被她怒斥。
“你还敢讲!”她简直快被这少根筋的家伙气死了。“你就不能放精明点吗?才片刻放松,你就给我找麻烦。”
她一心担忧状况不寻常的女儿,急着赶去老大夫那儿给他瞧瞧,也没留意到自己口气说得重了。
折腾了大半夜,寻儿状况稳定下来,老大夫说是出了疹,没什么打紧,发热、啼哭都是正常的,这几日留心看顾便是。
抱着孩子出来,见丈夫站在门外,局促不安,张口想问,又不敢问。
她一颗心全悬在女儿身上,也没多留意他的情绪,夫妻俩一路静默。
回到家来,看见一桌子菜都没动,回头问他。“你没吃吗?”
他摇头。“等你。”
“我吃不下,你吃吧,吃完要收拾好。”她抱着女儿回房了,他没吃,将一桌子菜都收进灶房。
一整晚,她不敢睡,来来回起身无数次,谨慎察看女儿状况。
他也没睡,看着她疲惫、担忧,几天都高悬着心,吃不下睡不好、累得都瘦下一圈。
后来,寻儿好了,又会笑,会挥着小手小脚、冲着人呀呀喊了,灵活的大眼睛转起来依然可爱十足。
可是——他没敢再抱她了。
当陆想云发现时,丈夫心底的恐惧已然深植,只会远远看着,连碰都没胆子伸手去碰了。
她这才惊觉自己那时心头慌乱,一时失言,伤着了他。
“阿风,你不是最爱跟寻儿玩吗?去啊,她在等你抱她,带她满村子溜达呢!”她奇怪地瞥他。
丈夫已经好些天没抱寻儿了,以往一回家,洗净手脚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先抱抱女儿、亲亲女儿。
他往婴孩的摇床上猫去,娃儿大大的眼睛正望着他,他动了动嘴,还是摇头。“我忙,要去帮阿土伯修屋瓦。”
“欸”怪了,明明就一脸渴望啊!他是怎么一回事?
她还没搞懂状况,丈夫出门后没多久,就见小妹摇头晃脑、一脸困惑地走进来,问她。“和姊夫吵嘴啦?”
“没啊,怎会这么问?”她更莫名。
“就刚刚来的路上,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田埂边发呆,看起来落寞又可怜,我上前随口问他——今儿个怎没见你抱女儿出来献宝?”
“他怎么说?”
“他就说:想云累,不可以再给她找麻烦。大姊,这什么意思啊?”
陆想云默然了。
说什么要去修屋瓦!她没想到,一向对她坦白、真诚无欺的丈夫,也学会说谎骗她了。
心里头揪着、酸酸的,有些难受,也终于弄懂他是在闹哪门子的疙瘩。
稍晚,丈夫回来吃饭时,她也没戳破他,问他。“屋瓦修好了?”
“唔。”他随口哼应一声,便躲到房里去。
用过午膳后,她在房里赶制一套客人指定的秋衫,他趴在窗边,穷极无聊到快要打起瞌睡。
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传来,祝春风没动,倒是目光瞄了过去。
她也没动,神态悠闲地继续绣着美美的荷花。
他按捺不住,出声提醒她。“寻儿哭了。”
“我听见了。”
那怎么不去抱她?
他忍不住,又开口。“再哭,嗓子要哑了。”
口吻很是心疼。
才哭这么一下,是能哑到哪儿去?
“不能哭了就抱,会惯坏她,往后都要人抱了。”她依然悠哉。
“”哪里会!就算这样,抱就抱嘛,一晚不睡抱着也没关系啊他张口想说什么,陆想云摆明了不为所动。
小脸哭得红通通的,他看得心都要碎了,迟疑地踱向前,伸了伸手,又缩回去,不敢碰,求助地望向妻子。
“想云,你抱抱她嘛!寻儿好可怜”
“没看我正忙着?”
“可是”又望望女儿。小家伙在摇床里,朝他伸长了小手臂,一脸期待地哇哇哭嚷。
他天人交战了半天,还是伸了手,将娃儿抱进怀里慰哄。
背身而去的陆想云,唇畔悄悄扬笑,眼尾余光觑着他拭净孩子一脸的泪,轻轻摇晃、拍抚,稳着步子走出房外,在院子里头绕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