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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末的时候,我安排在卫子夫身边照顾她的宫人突然传话来,说卫子夫近几日时常会觉得小腹坠坠的,腰间也有些酸痛。
我听着觉得不太对,但我若此时去探望她,只怕刘彻难免会多疑;若不去,万一是有人暗中对卫子夫下了药,孩子没了事小,但若是那人心狠,想要一尸两命,这可不是我所愿见到的。
我皱眉思索了片刻,想起先前王娡一反常态赏赐下来的那盘圣女果,“那圣女果,王太后是否也赏了卫娘?”
“是,”燕婉肯定道:“因为是先帝妃嫔,赏赐还比翁主多了许多。”
王娡的东西我自是不会用,便只摆放在殿中,权当是添了一些瓜果香气。本以为她就算有害人之心,也算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但此时,我却也起了疑心。
让燕婉取来一碗清水,并将圣女果捣成汁肉混合物,我才端起闻了闻,又抿了一口,方才确信这圣女果果然是被浸了红花。
想了想,我低声在燕婉耳畔嘱咐了几句,又命人去花园采摘些新鲜的花朵备用,做成了几份百子糕,方才命人装进食盒之中,随我去长乐宫请安。
果然,这个时辰,王太后与后宫大部分妃妾俱在。我笑道:“今儿可巧了,我今晨起来新做的百子糕,不曾想丘美人也在,那你可要多食一些。”
丘美人起身行礼道谢:“是,多谢夫人。”
丘美人是刘彻的新宠,平阳公主举荐的美人儿,前两日刚查出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我笑着将食盒交给窦太后身边的汀兰,才跪拜行礼道:“阿娇给祖母请安。”
“起来吧!”
窦太后招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王娡却看着我掩唇一笑,“如今陛下已有了两个孩子,娇儿可要多在陛下身上用些心思才行,莫都让别人抢了先。”
我出言讽刺道:“阿娇的孩儿不屑为人庶子。”
窦太后闻言并不言语,王娡面上却有了一瞬的难堪,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下窦太后的神色,才说道:“庶子、嫡子不都是陛下的皇子?而且那元夫人本就是阿娇的陪嫁,想来日后也不会亏待阿娇和孩子的。”
“哀家曾听闻,当初你为了获取馆陶的支持,曾许诺‘不论日后如何,彻儿都不得纳妾,不得休妻;若阿娇得子,必为世子,若阿娇无子,刘彻便无后。’”窦太后在这时开口问道,面上平静无波,“可有此事?”
王娡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连我都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因为我从未想过当初刘嫖的一举一动都被窦太后监视着。
这是不是说明曾经,窦太后也属意于刘彻为帝呢?
不过好在自作孽不可活,刘彻如今敢染指自己的庶母,窦太后又如何还能容得下这样的帝王?
“彻儿年幼时,确有过承诺。”王娡艰难开口,“只是童言无忌……”
窦太后虽未动怒,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帝王乃天下万民之表率,岂可言而无信?失信于女子,又如何取信于天下人……”
“啊!疼!”
丘美人突然出口的痛呼声打断了窦太后的话,襦裙也染上了一片鲜红;就连一直安静坐于一角的卫子夫面色都藏白得很,毫无血色。
太医令匆忙赶来,为丘美人摸了脉,也施了针,却依旧没保住丘美人的孩子。卫子夫症状轻些,但太医令反而满头大汗,不敢言语。
王娡藏于袖中的手紧紧的掐入肉中,尽量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卫夫人若无大碍,先回自己宫中歇着吧!”
太医令跪在地上,抖得肉眼清晰可见,最后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声音却卡在喉咙口,艰难地挤出微弱的声音:“夫人……夫人这是……有……有孕三个多月了……”
不待窦太后发话,王娡便先声夺人:“来人!将这贱妇拉下去,和她腹中的孽子一同埋了!莫要污了先帝的名声!”
“太后莫要胡言。”卫子夫面色一片平静,甚至还伸手在小腹上轻抚了抚,“妾腹中的孩儿自然是先帝子嗣,如何就是孽子了?”
王娡听她如此说,心中却有了片刻轻松,面上却半分不显,厉声道:“先帝驾崩已逾一年,你却不过有孕三月。卫氏,你当哀家傻了吗?”
卫子夫笑容温婉,“妾不敢欺瞒太皇太后,王太后,妾有孕乃是先帝托梦怀上的。”
“真乃滑天下之大稽。”王娡冷笑,“昔年秦宣太后与那义渠王有染,谎称秦王召她入梦交会,而后有孕。卫氏是在暗示哀家你是如何不知廉耻吗?”
“放肆!”窦太后厉声道,王娡立刻规矩跪了回去,“是否为皇嗣,哀家自有论断,先帝名声岂容你肆意侮辱?”
“儿臣不敢!求母后宽恕!”王娡吓得跪伏于地,声音里满是恐惧,方知自己方才不仅是在斥责卫子夫,也是损了景帝的声名。
窦太后声音平静了些,却让王娡眉心一跳:“先帝元后乃是薄氏,王太后莫要乱了规矩。”
王娡不甘不愿地低声道:“妾知错,请太皇太后恕罪。”
“但是,太后之言并非全然没有道理。”窦太后眯了眯眼,不再理会王娡,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卫子夫,“皇嗣之事,事关重大,哀家自会查明真相。在此之前,卫氏便随哀家住在这长信殿的偏殿中,直至真相查明,再做处置。”
言罢,挥了挥手,王娡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行了礼,心不甘情不愿的退离了长乐宫。
窦太后闭目养神,卫子夫被人扶去偏殿了,我独自留下,却不敢言语。就在我跪得小腿微麻的时候,窦太后终于开口了:“阿娇,莫要再胡为了。”
广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阿娇明白。”
“退下吧。”
最后行了礼,恭敬道:“是。”
“翁主,太皇太后是不是觉察出什么了?”出了长乐宫,燕婉有些担忧的说道。
“无事。”我低声道:“太皇太后若有心为难,便也不会让我出了这长乐宫了。”
可我也未曾想到,王娡正在昭阳殿等着我。
“陈夫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王娡端坐在正殿的黄花梨透雕鸾纹的椅子上,肃然道:“哀家与太皇太后太宠着你,以至你愈发胆大妄为,竟敢毒害皇嗣。”
我看了眼她身旁女官手中捧着的正是我方才带去长乐宫的百子糕,心中了然,脸上却不显分毫,只不卑不亢道:“阿娇不知太后此话何来,请太后明示。”
王娡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道:“太医丞你来说。”
“是。”太医丞略一躬身后,恭谨道:“臣在此百子糕中验出了红花的成分,只因百子糕是由多种花果所做,不易为人察觉。”
“哦,是吗?”我微微一笑,低头抚弄着腕上的羊脂玉的镯子,低声道:“太后想必也搜查一番了,不知可搜到了红花没有?”
王娡沉住气道:“你处心积虑要谋害皇嗣,如何会留下证据等哀家来搜?”
“太后既觉得阿娇有罪,自然要有证有据,以理服人。譬如,这红花是如何得来的?又是何人所递?是否有同谋?”我盈盈一福礼,道:“皇嗣之事关乎天下社稷,为谋万全,还是请太医令丞共验百子糕及昭阳殿一应用品,包括吃食;并请太皇太后与薄太后同审此事。”
王娡的声音陡地严厉,“百子糕乃你亲手所做,陈氏,你的罪行辩无可辩,莫要拿太皇太后来压哀家。”
“燕婉,去请薄太后和太皇太后。”
“哀家看谁敢?”
“哀家也想看看这建章宫何时成了王太后的一言堂。”
窦太后扶着汀兰的手出现在昭阳殿的时候,王娡面上的大惊之色一闪而过,倏地站起身来,向前迎了几步,敛衽行了一礼,勉强笑道:“妾不敢。”
“你有何不敢?方才那番气势,连哀家都自愧不如。”窦太后似笑非笑道。
王娡脸色更差了几分,但也只能按捺住赔笑道:“妾不敢。”
窦太后未置可否,只招来太医令,“告诉王太后,你方才查出了什么?”
“禀太皇太后,王太后。”随着窦太后进来的老者面色平静道:“臣发现卫娘娘常食的圣女果曾被红花浸泡过,经查勘,别宫娘娘的圣女果亦是如此。”
刘彻即位后,仅封了两宫太后,并未册封太妃,因此六宫皆称先帝妃妾为娘娘。
“哀家已命人查过,这些圣女果皆是王太后所赐。”窦太后看向王娡,却向太医令吩咐道:“娇儿这里也应当有些圣女果,劳烦太医令也一并查验一番。”
“是。”
燕婉取来圣女果,太医令一番手段后,轻声叹息,“确有红花。”
王娡尤不甘心,“圣女果虽是妾所赐,然经手人众多,如何就能证明是妾所为?丘美人腹中孩儿乃是妾的亲孙儿,妾如何会害她?”
“待哀家查出卫氏腹中孩儿亲父,自然会有答案。”王娡闻言,面色已然惨白,窦太后微眯了双眼,缓缓道:“传哀家懿旨,王氏失德,谋害皇嗣,废太后位,移居永宁殿偏殿。”
这便是绝对的权利。
王娡纵然不喜我,即便她已贵为太后,亦不敢下旨废我之位;窦太后却在片刻间夺了她帝王之母的太后之位。
我突然有些明白馆陶当初的那些话了。权利唯有把握在自己手中,才得长久。
那么,刘武即位后,我与刘嫖是否会真的得到我们想要的呢?窦太后是否早已看穿了一切,最初才会不赞同?
那么,卫青呢?拥有了权利之后,他还会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青儿吗?
可惜,现实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让我伤感。因为,当废王娡太后之位的旨意传出后,另一道旨意亦由宣室殿传至六宫。
“嫡妃陈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久昭淑德。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宜正位以居尊,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