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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去取定制的铜锅与小鼎。铜铁匠是个矮胖的阿叔,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让徒弟去搬来,一边与江满梨道:“小娘子要得多,这锅子第一回见,有些复杂,还未能打出来那么多。”
“打出来多少套?”江满梨笑着问道,语气不算意外。
九月几乎有半数都忙于郑家分茶的单子,想起立冬将至时,已是九月十五送完了货回来。匆匆赶来定制锅子,到现在不及半月,这朝的工艺,打不出来才正常。
铜锅虽不大却不轻,徒弟一次搬来四套,微微喘。江满梨拿起一个仔细端看。
铜色倒是漂亮,宽沿盘环带,打得精致。锅身祥云凤鸟,铸一双方耳。最特别的是锅中央,铜板铸个浅浅柔和的“弓”字型,将锅子一分为二。锅底四个小凹处,恰与小鼎四角贴合,可以立其上而不倒。
正是鸳鸯火锅。
铜铁匠观察着江满梨的表情,眼底透笑,微微点头,似是满意。大胆道:“打出来十六套,与小娘子要的数量还差九套。”
十六套,江满梨在心底盘算。铺里铺外现下一共二十一张桌,火锅这东西吃得慢,加之饮宴饮宴,免不了说天谈地,愈发占时间。
夜市三个时辰,约莫恰好够翻三台,还要留些桌凳给其他几家档口。这般算来,十六个锅子倒也够用。
“行佚。”与铜铁匠道,“那我先搬走这些,剩余的锅子,就请阿叔加紧些赶制了。”
除却铜锅,还拜托邵康从自家的木器铺里定来大大小小好些个浅平底的木菜盘,有圆有方,刷过几遍油,打磨得色深滑亮。
又临时让阿霍跑一趟印刷行,把原本的火锅招子添上“限量预订”字样。
竹娘、媛娘、云婶一干人等均看不懂她这是要做甚。
立冬围炉,不应当食炙肉么?火锅是涮锅子?那何不拿普通大锅来煮,要花大价钱制这特别的铜锅子?为了铜锅还要另配菜盘?
只有邵康笑呵呵地不当一回事。自上次帮着江满梨定了月饼礼盒,他与家人关系缓和不少。莹娘可爱,大约是童言无忌,留宿那次说了好些“阿爹很是想念阿公阿婆”一类的话语。
这次再借由帮忙回去一趟,终是能觉出些云开见日。可不高兴么?
道:“阿梨总有好道理,你们且看着就是。”
有限量预订四个大字当头,又配上“立冬围新炉,火锅涮好肉”的宣传语。招子甫一递出去,不过一日,立冬当晚夜市的桌凳便订满了。
当然,“时令特惠,每人赠鲜蟹一只、每桌赠甜酒酿一壶”的噱头也功不可没。
-林舫波接到招子的当即就让老邓跑小市定了张立冬围炉的四人桌。
约了孟寺卿在内的三位老友,此时真坐下了,见那锅子端上来,竟是半锅奶白的骨汤、半锅铺满辣椒的红油汤。两汤同在一锅中,如阴阳调和、太极八卦,彼此抱合,被小鼎的碳火煮得咕嘟咕嘟冒泡,与这立冬围炉实在相符。
未尝先喜,觉得此趟来得着实不虚。
“看罢,看罢!”林舫波得意笑几声,“大隐隐于市,这般新奇的暖炉会,诸位只能在这家夜市小铺里见着。”
林舫波虽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坐在江记的铺子里,但从小摊开始,江满梨的手艺能耐他再了解不过。孟寺卿不输林舫波,更是外送堂食都常吃。
另外两位老大人是第一回来,起先还有些怀疑,现在还没吃上呢,光闻着骨汤红汤气味交织,已然不得不叹服。再看看邻桌点来的一桌子菜肉,拿各式精致小木盘装着,菜叶绿如翠玉,肉片粉亮透明,新鲜得能滴出水来,诱人至极。
也确实是滴水地鲜,这便是江满梨买浅木盘的小心机了——用薄冰。
譬如赠送的四只鲜蟹处理好,新买的木盘取个方形的来,垫层薄冰,再把蟹块放上去,并着一壶甜酒酿、四个小酒盅,藤丫放好一托盘,江满梨就笑吟吟、穿桌绕凳地端。
火锅热气腾腾,连带铺子里温度也拉高不少,托着蟹的薄冰遇热一升华,小水珠凝成白烟。食客们看见的便是玉珠般的铺主小娘子款款而来,身后白烟如飘带,仿若仙女下凡。如此,再看那螃蟹都觉得精致高雅许多。
天宫送下来的螃蟹啊。
孟寺卿瞥一眼林舫波眯起眼来欣赏的模样,心里讪笑。
哪知林舫波心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林柳是个颇能憋的性子,林舫波知晓。故而关于他究竟看上的是哪家小娘子一事,林舫波并未迫他吐露,也难从他口中套出个把词句。
可老邓就不一样了,老邓藏不住话。自打前次被他看穿,虽不明说,却下意识总提起这位江小娘子,说是不仅手艺好、脾性佳、待人和善细心,长相更是花容玉貌。
此时看来呵,的确如此啊。
林舫波忽而想到自己与孙儿说过的“即便娶个小摊上的庖厨小娘子,也不拦着”那番话。细细思考了孙儿近来的作为,哼笑一声,惊叹于自个的先见之明。
“孟大人、候爷,请先选要涮的菜蔬肉丸,”江满梨眉眼弯弯,递上专门为火锅准备的菜单子,“手打的灌汤羊肉丸最热销,鱼片新鲜,凤爪、肠肚适宜下辣锅,莴苣笋涮出来十足脆生,清辣皆宜,若是想涮骨汤,推荐点个菘菜,保管鲜甜。”
说罢看见方放上桌的的螃蟹,又加一句:“螃蟹亦是清汤更好吃,可以自个取个蘸料碟来佐。”
四位老大人顺着她手指看去,方见柜台旁侧多了个小料台,上置清一色白瓷器皿。酱油、香油、米酢装壶中,方便倒来,芝麻酱、韭花酱、葱花香菜一类,便装在稍大的开口坛,另有几种小罐的辣椒、芝麻、蒜泥……
“甚好,甚好。”孟寺卿与另两位大人起身去配小料,把点菜的工作交给林舫波。
林舫波正中下怀,挑着爱吃的肉啊丸啊点了七八九十个,菜蔬统统不要。
江满梨熟知这位老候爷的不良饮食习惯,然出于庖厨本分,还是想着多劝两句:“今日的菠菜也十分好,又嫩又清脆,吃到口里回甘,下火锅极好。侯爷尝尝?”
或是“冬瓜切得薄,水分足,清汤辣锅都好食,且清热解毒,吃辣了也不上火。大人们都爱点。”
林舫波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面上却逐渐显露出些胸有成竹的表情,江满梨暗道不对,正要放弃走人,听他道:“林子韧平时爱吃哪种?劳烦江小娘子照着他的口味上一二样罢。”
-辣锅丰腴惹火,骨汤内敛文静,肉丸鱼片,涮啥啥好吃。林舫波几人吃得肚儿圆滚滚仍意犹未尽,老邓着马车来接回府,已是亥时。
林柳没抢到今日的限量火锅,是在阿娘王氏院里围的炉。这家小娘子多好多好,那家小娘子如何如何,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才被放出来。经过竹林,正好见到心满意足、油光满面的阿爷。
林柳上前行礼问候:“阿爷吃得如何?”
林舫波喝多了甜米酿,度数不高,可总归是酒,脸颊有些红,老顽童的促狭心思也生出来了。看着林柳笑道:“子韧眼光不错。江小娘子明眸善睐、袅袅娜娜,说话行事坦率爽朗,不似好些闺阁小娘子扭捏作态。阿爷颇喜欢。”
林柳一怔,誊地红了脸。林舫波如愿,哈哈两声,凑过去,抬一只手背掩嘴,压低声音又道:“我听闻她在烦恼买铺之事。”
言罢抬脚阔步,哼曲回院。老邓赶忙跟在后头,经过林柳身边,替林舫波解释道:“喝多了。”
走过去又折回来:“在铺门口听见江小娘子与人说的。”
第54章吃螃蟹的章法(二更)
还不到忙的时候,江满梨手里端两小碗插着调羹的蟹肉粥从铺里出来,往左边走了十来步,够着头看看。
“没开。”云婶在对过看得清楚,冲她摆摆手。
江满梨叹口气,把两碗粥递给云婶放桌上,转头回去又端出两碗同样的来。
着实奇怪。自打那日邻商大哥告诉她隔壁的铺子要私下卖,让她有意自个去问,那铺子就再没开过,铺主人也没露过脸。
工坊收益不错,八月分红赚得一百八十贯,九月因着郑家分茶那批运出京城的货,收入更多,赚得二百七十多贯。两者相加,还不算自个铺子的盈利,比照前次的铺价,江满梨想要再买下一间,不算费力。
故而越看隔壁的铺子越觉合适。
两铺是墙贴墙,只不过隔壁的铺门开在另一头,而江满梨和云婶两家又以桌凳连通了、形成一小片“封闭”空间,与隔壁看起来就略显疏离,好似离得甚远。
铺子原是家杂卖,类似现代的小杂货店。紧靠江满梨这头的一半隔了帘作仓库,另一半设柜台,从饴糖到果干、油纸包着的麻球、甜糕,并油盐米面、当季的菜蔬都有售。另有装坛封口的咸菜、辣酱、米酢,摆在架子上。
江满梨只在支小摊时,偶有一二次缺盐少酱的,进去买过些。铺主人也不在,只有一矮胖的伙计。藤丫和阿霍倒是时不时便去买两块饴糖来吃。
若是买过来打通了,堂内能大上一倍还多,铺门前的地界再利用利用,恰好能把新上的火锅发展起来。
“会不会是已经售出去了?”媛娘道。
江满梨喝口蟹肉粥,又扭过头去看一眼隔壁,道:“卖胡饼的大哥与铺主人相识,托他帮我去家中寻了几回,均没见到铺主人。要是已经卖出去了,也没法子。”
-“打听到了?”林柳抬手,任由弘九给他褪去寝衣,换上公袍。
“打听到了。”弘九给他换完衣服,又取来牙香,用牙刷沾上点儿,递水给他漱口。道,“不是那老翁不愿去,实在是街道司逼得太紧。”
前夜林柳听说江满梨要买铺,担心其中有困难,便让弘九去打听清楚了原委。得知是铺主人一直未现身,又动用些关系,硬是把人找了出来。
“街道司不知怎地知道了他要卖铺,步步紧逼要低价买,老翁不愿又不敢惹,这不就只好躲到远亲家中去了么。”
弘九说毕又感叹:“江小娘子也真是厉害,这才不到俩月,又赚出一套铺子钱来。”
林柳嘴角微微弯。心道那是自然。
弘九道:“郎君准备怎么办?那老翁现下顾忌着街道司,约莫不敢往出卖。要不咱们用平成候府的名头买下来?街道司断不敢阻拦。”
倒不失是个方法。然林柳思忖片刻,还是摇头。
买下来又如何?一方面以阿梨的性子,定不愿接受这样的赠礼。另一方面阿梨自个有钱、有打算,买铺使她喜悦、有满足感,他不愿以这样自作主张的方式去折她的翅。
道:“不必。把街道司负责此事的人打点好,只给铺主人下定金,让他务必把铺子给阿梨留着。”
阿梨二字叫得毫不含糊。弘九抿嘴偷笑,赶忙应了,又把方才从江记买回来的蟹肉粥给他摆开。
十月的公蟹上来了,膏厚肉多个头大,如愿地肥美。而母蟹数量也不减,蟹黄一如既往地丰满。
蟹肉粥几日前就已进了朝食单子,很是热销,做法也简单。
以虾头炒油、小火熬粥,弃用虾头,再煮虾肉、蟹黄,最后下入斩段的鲜蟹,姜丝胡椒调味。
这般熬出来的蟹肉粥味浓鲜香,吃时最大的乐趣在掏蟹螯里的肉。
林柳吃得很熟练了,两只手指捏着螯,齿尖轻轻一嗑,用手掰断轻拉一下,蟹肉便从中剥离出来。扔回粥里配着或是一口吃掉,都令人颇感满足。
只是弘九在一旁看得疑惑。郎君甚么时候这般会吃蟹了?从前都是他拿钳子替郎君夹开来。
仔细想想,嘶……好似是那次从江小娘子院里回来,就不一样了。
-同样吃得熟练的还有吕掌柜。
六大只蟹螯咔咔几下,扒得片肉不留,螯壳却完整到甚至能再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蟹来。属于螃蟹自个看见都会气得活过来的程度。
江满梨又给他端来几只刚蒸好的,并着一碟加了姜丝的酢。
看看食案上的战利品,笑道:“吕掌柜竟然也这般会吃蟹?”
吕掌柜擦擦手,道:“我阿娘家乡靠海,爱吃蟹,从小吃,也便学会了。”
江满梨长“哦”一声,又笑夸几句,目光转而落在吕掌柜的同桌之人身上。相形之下,此人吃得就狼狈许多。
早知如此,她端粥前大可拿钳子帮着夹一夹。再看看案上堆的肉壳难辨的渣滓,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究竟吃到蟹肉没有?
大约是神色不小心暴露了所想,或是夸赞吕掌柜太直白了些,那人自个也觉出吃蟹的本领实在拙劣,索性放下手中半只螯。却也不害羞,笑道:“暴殄天物,真是对不住这些蟹了,然也不能怪我,要怪还是得从我阿娘怪起。”
此人笑声爽朗豪迈,与其气宇轩昂之姿如出一辙,灰袍深青冠,一张面庞有棱有角,说是英俊也不为过。
江满梨被他所言逗乐,笑道:“蟹说不碍事,孙郎君倒也不必认真。”
孙景天是郑家分茶孙东家的侄儿。
郑家分茶上次那批货运得成功,到了分铺无几日便被哄抢而光。还引来些打听货源、甚至有心仿制的对手。郑东家担心时间间隔久了让这些人扰乱了市场,干脆又下来一张订单。
货量比前次的还要多些,并且多增一家熙州分店要运送。熙州在京城往西,水路不通,需得走陆路。此番也意在尝试。
孙景天便是被派来负责这桩生意。且就眼下的商谈来看,很有些要长期留在京城合作的意思。
此刻笑道:“江小娘子都这般说了,那我便也不与这宽容大度的螃蟹再作争斗了。”
拍拍手上的蟹壳渣,接过江满梨从柜台拿来专门给客人擦手的温毛巾,道:“江小娘子可还有旁的吃食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