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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柳看着江满梨,温声道:“我昨日是自北边州府南下回京。”
江满梨抬头:“可是有小六的消息?”
林柳点点头,道,“他极有可能是应征当了修壕的民夫,随大军北上。民夫不计身份,只管年龄,才让我们一直摸不到他的踪迹。我已让人将画像沿途传送,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
-江记百味工坊的铺门里,吕掌柜急得团团转。贵客还在后头等着呢,一个时辰了,去接人的马车是迟迟不见来,担心雨天危险,又找了一小厮出去探情况,也是杳无音信。
听见马车吱呀,浑身一震,赶忙冲到铺门前,却见不是李二,而是平成侯府的马车。
这是平成侯差人来买竹筒鸭货田螺?怎地还驾马车来,该不会是要买许多?可车架上坐的好似也不是寻常那位管家,而是一眼生的小厮。
抖抖袖子正要来迎,就见平成侯府的少郎君下来了,撑开一把银鱼色的油纸伞,自马车上接下一位小娘子。
吕掌柜搓了搓眼角,又看一眼,嘶……
没看错啊。
第48章熬夜真的伤身(二更)
人这种动物,适应能力恐怖如斯。
延绵的秋雨下三四日时,尚不能习惯。别说小市的食客少了许多,就连好些个开铺摆摊的,都索性不来了。反正食客少,忙活一整日,就为招呼那么十几个,还得采买劳作,吃不完的菜肉又容易坏。
赚得不如赔的,不合算,还不如歇了铺子,好好在家闷头休整。
连竹娘都因着怀孕犯懒,有几日未来,让江满梨和媛娘可劲用她的灶头,还叮嘱一定要把她那份也用回本来,不能把便宜了那些交出去的市税。
江满梨暗笑,不知竹娘若是去吃自助餐,是否也是那种饿上三顿再去猛吃的战士?
可待到秋雨连着下了七八日,人人都好似突然适应了。该上工的上工,该上朝的上朝,朝食一口不落下,雨再大也得来吃。不仅要来,还要早来,挤在江记的小铺子里,或站或坐,或就望着门外的雨吃。
仿佛雨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配料,于日常作息毫不相干,甚至还有点情调。
江满梨与云婶两家堂外的桌凳都收进去了,中间的街道空出来,方才觉原来竟有这般宽。
阿庄叔笑道:“都快忘了阿梨来之前这小市是甚么样子了。”
“可不是么,”周大山道,“那时铺子没几家,客人少得可怜,莫要说下雨天,即便是大晴的日子,也不像现在这样前赴后继地来。”
一食客郎君用完了砂锅里的粥,抹抹嘴,道声“爽快”,唤正在给隔壁端粥饼的藤丫:“小娘子,租把竹伞!”
说罢连着饭钱,多递过二十五文来。
“请郎君稍等。”藤丫应了声,把托盘里的砂锅碟子端上桌给客人,客气请人慢用,又忙不迭跑回柜台,自下方抽出来一把油纸竹伞。
“租钱五文,押钱二十文,郎君还伞时来取押钱就行,或到时也可抵作饭钱。”藤丫熟练把二十文连着一小木牌串起,放进收钱的匣中。
同样的小木牌伞上也吊着一枚。正面标个数字,背面印江记的小戳,还怪讲究。
郎君租过好几回了,也不用多看,满意点头,撑了伞,踏着铺子门口用来吸水的草垫子离去。
因着雨水整日整日下不完,总有食客想要借伞,江满梨便干脆让阿霍跑西市买来一捆便宜竹伞,编了号,直接往外租借。
哪知还真让这些老食客们用熟了,日日都有人租。另有些真是路过没带伞的,听说这家铺子里有这服务,也干脆直接进来吃些个东西,避避雨,再租把伞走。
鸭血粉丝汤并入了新一旬朝食的队伍,果真像江满梨说的那般,用砂锅来装,还配上一小碟子红彤彤的熟油辣子。用筷箸拨进汤头里,红油朵朵晕开,吹一吹,一口汤喝下肚,是绝对的餍足。
而咸鸭卵加鲜虾仁熬粥,则又是雨天的另一番滋味。
虾头处理干净,煎出虾油,滚水吊汤成奶黄色,下稻米,用大勺子轻轻搅着,小火慢熬。
熬烂了稻米,成浓软、微微粘稠的样子,再下鲜虾仁和压碎的咸鸭卵。最后细细切上一小把菠菜或生菜,调味出锅。
江满梨喜爱秋天的菠菜,深绿,回甘,一煮就软。藤丫和阿霍却更喜欢生菜,觉得更脆嫩、水分多。于是也不讲究了,菜贩子送来什么便用什么。
-大理寺廨房今日一片喝粥声,贺骥一人嗦鸭血粉丝的窸窣声就显得格外不合拍。
好似旁人都在做笔记,笔尖划纸沙沙响,突然后排座位上有人打起鼾来。
不知孟寺卿是否也是被这不和谐的声音吸引过来的,林柳一边看文书,一边细细品粥,一颗偌大的、开了背的鲜虾仁将将送进嘴里,就瞥见帘外孟寺卿对他招手。
“如何?”孟寺卿在椅子上坐下,请林柳也坐案桌对面。
林柳不解老师所问何事,目光下意识往下落,便看见孟寺卿案角也放着一竹筒冒热气的鸭血粉丝汤。
孟寺卿见他不答,又道:“咸鸭卵虾仁粥,如何?”
林柳一怔,旋即道:“稻米柔软,虾仁鲜甜,鸭卵咸香。下雨天最适宜吃咸,吃得人浑身发烫,驱散了雨水的寒气,感觉嗓子里又燥又暖,就舒服了。”
孟寺卿微微挑眉,笑道:“听之甚好,那我明日朝食便放心点这咸鸭卵虾仁粥来。”
又道:“子韧现在于吃食的研究也精进了。”
林柳笑笑:“非学生所言,是于一位友人处学来的。”
又聊几句,话头转至正事上。孟寺卿问及他前些日子北上查案,是否还顺道去寻了分管铄州民夫召集的长吏。
林柳点头,遂将霍书一案的细节、疑点与孟寺卿扼要讲明。
末了,自袖中取出那片小金叶子,递过去,便见孟寺卿面上的神情沉了下来。
“军饷贪墨一案,革查京官十数人、地方官二十余人,其中.共抄家流放六人。若学生没记错,那六人家中,均是抄出了这样的金叶子。”
孟寺卿自然记得清楚,捏着金叶子转了转,道:“此事当时朝中有人提出严查,却让他们以一句’妇人玩物、家家有之’,给糊弄了过去。”
官家不愿伤筋动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话孟寺卿没说出口。
以至于后来大理寺想要再查,却发觉金叶子已成了禁中娘子们打赏下人的新潮流。当真成了家家有之的妇人玩物,则源从何处、流向谁手,就再难探明了。
然此时金叶子突然出现在几个打伤夜市小贩的混子身上,便是极有可能将贪墨一案与夜市陡然增税勾连起来……
“甚好,”孟寺卿放下金叶子,“陶、绍几州买了市铺的商户,加上那个逃走了的小六,且看哪头先有动静。”
-藤丫阿霍忙活着朝食,林柳孟寺卿聊着案子,江满梨这头却是接连好几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天不亮就到工坊去,赶着夜市开市回来售宵夜,待到关了铺子,又赶回工坊帮忙,马不停蹄。
便是那日她冒雨前来,谈成的新生意。
一新加入分销行列老牌食肆不仅在京城有铺,更在京城附近几州都有分店,偶然把江记的竹筒鸭货田螺分了些去别处,出乎意料地热销至极。尤以离京城不远的南州、襄州二处最盛。
食肆东家是个极有远见之人,见此般机会,亲自从襄州赶来,与江满梨股东三人商谈,订下一大批货,不日便要分运京城外的南州、襄州、应州、祁州四家分店。
大批运货至别处,工坊之初,江满梨还想都不敢想。
此番尝试若能成功,不仅是鸭货田螺的销路又扩张开去,更主要的,是能得知吃食运输的可行性。譬如运送一趟下来,运损多少、时效如何、走哪条路途最合算、过税几何,云云。
因着涉及四家分店,再并上原本就要给京城内的供货,订单量大。
不仅江满梨,吕掌柜这个几乎不参与后厨活计的,此时也拿着长把子大勺,哼哧哼哧地往竹筒里分装卤好晾凉了的鸭货和田螺。厨房多灶多烟火,热得汗流浃背。
阿念和曹铛头合力自灶上抬下几锅刚炒好的田螺,另换洗刷干净的双耳铁锅上去,倒油润锅,帮厨就拎着两大桶已经焯水、泡洗去腥的田螺过来。
阿念看江满梨黑眼圈几乎要缀在脸上,道:“阿梨姐,回去休息罢,剩下的我们几人,不出两个时辰也就做完了。”
“是啊,”曹庆四方脸熏得红如关二爷,也担忧道,“你且回去罢,累倒了怎办?”
江满梨摆手,只拿手里的长把木铲翻搅锅中的鸭掌,使之浸透均匀,道:“无事,我与你们同做完这些,剩下的就只能劳你们多出力了。”
曹庆阿念知她于生意上的执拗,劝不动,摇摇头,也就一齐加快速度干。而吕掌柜却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抓心挠肝地,又不好直讲。偷着看看江满梨,暗自笑笑,心道还是等她自个说罢。
工坊的活计一直干到子正,江满梨累得几近抬不起胳膊。与曹、吕、阿念三人作别,独自由后门出去。行不过十来步,就看见夜色中静静等着的马车。
马儿甩甩尾巴,踏着小步冒雨往前走。
江满梨带着疲倦的笑意,倚在车厢角落,接过林柳给她带的秋梨红枣饮子。是照着她的法子用竹筒装了的,仍然温热,插一根苇秆作吸管。
喝了几口,竹筒递回去,林柳便顺势接住,另一手轻轻帮她把身后垫着的一只狐毛小枕理了理,柔声与她道:“累了就闭眼歇一会,一刻钟便到了。”
第49章到码头去送货(一更)
郑家分茶总号设于襄州,京城的分号就在宣文坊与兴业坊交接的川字巷里,开了也有二十载,尤以一道入炉羊闻名。五丈见方的半大铺子,门口的立柱摸得光亮包浆,生意之兴隆可见一斑。
东家却不姓郑,而姓孙,不到五十的年纪,身材膀大腰粗,却长了一张丰唇弯眼的菩萨脸,一双肥长的耳垂,让人看了便想起弥勒佛。
孙东家既从襄州来谈合作,自然要邀江满梨股东三人到铺里吃一回。先前吕掌柜已在郭东楼宴请一顿,江满梨又在自家小铺里摆了一桌,均是吃的新式菜色。孙东家赞不绝口,轮到自个,哈哈笑道:“各位不嫌弃,今日便吃个老掉牙的。”
所谓入炉羊,便是有些类似制烤鸭,把羊排肉吊起来,入炉明火烤炙。其难度主要在那特制的炉子以及对火候的掌控。
炉子砌得如袖珍的窑洞,上层设勾架以悬挂,中层挑空,下层便是炉膛,干柴点着,火舌便自中层的空出燎舔而上,半烧半熏地把羊排烤熟。
故而火舌太猛,容易烤成一架黑炭,火舌太弱,又舔不上去,便成了烘肉干。
江满梨三人并着孙东家落座一隔帘雅桌,掌柜亲自带着茶博士来上菜。现烤的入炉羊肉断骨连,色泽金黄,外皮脆薄而微焦,油脂微卷,能看出绝对不腻,然刀子切下去却又汁水充盈,丝毫不柴,很是诱人。
江满梨注意力全被那羊肉吸引了去。不得不赞叹,两辈子吃过的羊肉里,烤的比这更好的,怕是没有了。
孙东家见江满梨感兴趣,示意茶博士先给她切,笑道:“擅烹者必懂吃,江小娘子生得一条灵舌,我便冒昧考一考,看小娘子能尝出几味?”
江满梨以筷箸夹肉,笑应:“那我便不客气了。”
羊肉烤得时候正好,用刀一拨便脱骨,肉面紧致光洁,看不到香料辣椒,然滋味一入口,江满梨就尝出些苗头来了。
这朝代有胡椒花椒辣椒,却没有孜然。江满梨制田螺用的是紫苏,若是炖、焖羊肉,也可用紫苏去膻味,烤羊肉却不行,紫苏一烤就成碎屑了。
而这入炉羊膻味压得不错,定然是用了别的法子。
一干人均看她,江满梨便开口道:“表层焦酥,色泽亮,不难猜,刷过麦芽糖水,为的是制脆皮。”
“甜味本该激发腥气,这入炉羊却一点不膻,花椒胡椒功不可没。若烤得再干些许,我恐怕就只能尝出这两味了。”
孙东家和掌柜对视一眼。
“肉汁五味俱全而回甘,淡淡的橘皮香气之下,还有些许干果醇甜,”江满梨莞尔,“当是杏仁罢?”
“好!”孙东家拍手摇头,笑道,“擅烹者必懂吃,擅烹者必懂吃!江小娘子,佩服。”
以干橘皮、干杏仁来祛除羊膻味实则也不是特别少见的法子。就江满梨所知,有一道杏仁羊汤,便是将葱姜花椒焯熟的羊肉,再与杏仁一同炖煮,让杏仁浅淡的奶油香气渗透入羊肉,起中和之用,炖出来便香而不腥。
只不过郑家分茶这道入炉羊,用得又更精妙些,杏仁橘皮只佐味,不争抢,撩拨着其余的麻辣鲜香,更得五味俱全。
工坊赶工约莫赶了十日,到了九月十五望日,总算是卡着预定好的商船到岸之时,将成批的竹筒货装车,送至道头。
京河上游为洛水,其分支自西向东汇入金缕池后横贯入京,便称作京河。京河流出城外,向东奔入泗河。往东继续走,就是应州、祁州,向南拐,顺支流而下,便抵襄、南二州。
江满梨那次登许国公府画舫时,去过宣桥的道头,不大,以渡行的轻舟浅舡居多。因着宣桥在旧城御街的尽头处,按现代的标准,算得上是市中心,所以两侧摊铺林立,人群熙攘,端个热闹为主。
这次送货去的是新城东门外的采桥道头,就截然不同了。
此处往来船只皆以大货商船为主,京城东路至其余州府粮斛漕运亦由此出,故而桥头河面两侧驳船齐整,以碗口粗的大铁环链索牵在岸边,夜间铁索绞起,至白日开船再下放。通管漕货出入税收的市舶务设在道头正中,凡靠岸船只,皆要上船阅实、验明过所,方才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