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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简璧落衣的影子照旧打在屏风上,亭亭玉立,滟滟生姿,贺长霆的目光却没有像以前一样看过去。
他和衣躺在外厢窄狭的高榻上,驱逐了脑海中一切有关她的念头,想要同以前一样清心入睡。
没有什么难的,行军征伐,或幕天席地,或睡在营中,不都没有她么,他也没见得彻夜难眠。
内厢的灯烛也熄灭了,黑暗寂寥蔓延扩张,吞噬着时间,吞噬着所有声音。
房内太过安静,以至于女郎酣睡时匀称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贺长霆还没有入睡,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屏风。
他的欲望在想她,想念她迷迷糊糊偎在她怀里的嗔痴怨怒,想念她动情时水光浮动的眼眸。
他的理智并不想她,理智告诉他,她是裴宣的意中人,应该还回去。
他不能,也不甘心,为欲望所控制。
贺长霆闭上眼,做下一个决定,迫自己入睡。
夜半,突然听得一阵轻微的啜泣声,细细弱弱的,从内厢传来。
贺长霆睡觉轻,在声音刚起时便听见了,敏锐起身,循声到了内榻。
月光铺进来,不必点灯也能看清楚榻上身影。
小小的一副身板蜷缩着,捂着肚子啜泣,口中喃喃有话,但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不知是真的肚子疼还是被噩梦所靥。
贺长霆以刀柄敲了敲木榻,王妃没有反应。
概是真的肚子疼?贺长霆拿了她外衫披在她身上,将人抱起,要带她去看医官。
段简璧身下一空,一个激灵惊醒,下意识挣扎,抬头望见晋王那张脸,怔了下,泪水不觉盈了满眶,滟滟生怜,委屈地质问他:“夫君,你为什么才来?”
贺长霆一愣,他听见她哭便来了,这就算迟了?
但想她大概难受得厉害,才会这样怪他,贺长霆自不会计较,说道:“别哭了,这就带你去看医官。”
抱着人便往外走。
男人胸膛的温度,真实有力的触感,稳稳当当的怀抱,并没有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像幻梦一样散去,反而越来越清晰。
段简璧完全清醒了,这不是梦,是真的晋王殿下,不是她梦里能够依靠的那个。
“王爷,我没事,做梦了而已。”段简璧立即擦去眼泪,挣了挣,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贺长霆看了她会儿,确定她没在忍着病痛,松手把人放下。
段简璧转身往回走,听身后人问:“梦到了什么?”
那梦可是与他有关,竟会怪他来得迟?
段简璧眼睛发酸,却说:“不记得了。”转过屏风,仍旧回了内榻歇下。
段简璧也以为事情过去了,不会记那么久,可这几个月的梦靥又叫她明白,她对那个悄无声息来、猝不及防走的孩子没有释怀,对那些恶人踹在她肚子上的那一脚还有恨,她恨不得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将他们挫骨扬灰。
她也想让孩子的父亲去报仇,去重重地惩治那些恶人,她也想告诉他她心里有多恨。
可是她不能,原是她先违逆了他的命令私自出府去见姨母,他要怪,也是先怪她和姨母。
她怕受这个责难,怕累及姨母和其他人,只能委屈那个丢掉的孩子忍气吞声、含恨而终。
“对不起。”段简璧抚着肚子默语,盼着他别再进梦里来了,放她好好睡吧。
外厢的高榻上,贺长霆又是久久不能入睡。
那句泪汪汪的质问,盘旋在脑海里,念咒一般。
他们是夫妻,她唤他夫君,她在母后灵前声声祈愿夫妻和美,白头到老,她是做了很多错事,从嫁他到圆房,步步皆有算计。
可他们到底做了夫妻,他本以为了结那些过错,能遂她愿,夫妻和美,白头到老的。
她为何偏偏要辜负裴宣,为何偏偏先遇上了裴宣?
···
这般日守夜防熬过三日,裴宣总算没有撒手西去,贺长霆松了口气,也不再强留王妃守在此处,允她回玉泽院歇息去了。郑医官也得回家睡上一个整觉。
段简璧刚回到院子里,发现自己手上戴的顶针不见了,不是什么金贵物件,但做绣活儿极好用,她只戴的习惯这一个。仔细回想,昨晚在晋王那榻上歇时还有的,概是睡了一觉,落在了榻上,别再硌住晋王。
段简璧折返寻找,敲书房门没有回应,守门的护卫遥遥指向裴宣所住偏房,示意晋王在那处。
段简璧不好直接进书房,打算去同晋王说一声,将到偏房门口,听到房内说话声,好似与她有关,不免屏住呼吸静静听了一程。
房内,贺长霆站在窗子前,背对着裴宣负手而立,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叩着左手手背。
他思虑纠结时惯有这样动作,裴宣对这习惯再清楚不过。
“王爷,这几日,你不必让王妃娘娘如此的,我说过,已不抱任何期冀,选择说出来,也只是不想你日后知晓,困在其中罢了。”裴宣说道。
“元安,别骗自己了,你还没有放下她。”
贺长霆微微偏过头来,日影打在他侧脸,明朗清正,萧萧肃肃。
裴宣勾出浅淡笑容,“来日方长,总会放下的。”
房内又是良久沉默,贺长霆缓缓道:“元安,你知道,我和她是真真切切的夫妻了。”她不是他初遇时那个小姑娘了。
裴宣不说话,他自然知道这些,他说过不抱希冀了。
“你介意,她再嫁之身么?”
艰难酝酿着的话,终于吐露出来,贺长霆心中的巨石却并没有松动。
裴宣暗淡低敛的眼睛慢慢撑起,目中盛满了愕然,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贺长霆知道裴宣无法回答,裴宣不可能跟他明说不介意,让他把人还回去,可裴宣若是介意,就不会现在还念念不忘。
“元安,等时机合适,我成全你和段家女。”
良久的沉寂后,贺长霆终于再次开口。
他本以为只要承诺出口,把兄弟的心上人还回去,心里便会轻松,但事实完全不同,心中还是有一块儿巨石,压得他心口生闷。
外面忽有一阵脚步声,往远处去了。
贺长霆开门,只看到院门口一片衣袂翻飞而过。
他看护卫没有动静,想来不是恶徒,没有去追,折回房中。
“方才是谁?”裴宣问。
“无人。”贺长霆没有说出心中猜测。
裴宣沉默了会儿,才说:“王爷,别说笑了,你如何成全我?难道竟要为了我,休了王妃娘娘么,就算如此,我如何能再娶她?”
贺长霆道:“我想过这些了,所以,决定由你来做,你若肯等,等到合适的机会,我自会想个周全的法子,让你和她厮守。”
裴宣不说话,若真有希望,他自是愿意等的,可这对王爷不公平,他们毕竟是夫妻。
“王爷,你真的对王妃娘娘,没有一丝一毫动心么?”裴宣想要确定一点。
贺长霆拇指轻轻叩了叩手背,语声平淡:“我早跟你说过,我与她,是奉命而行。”
···
虽已是八月底的天气,假山之上郁郁葱葱,并无瑟瑟秋意,丹桂飘香,米粒儿大小的金黄色小花在凉爽的秋风里荡漾,落在段简璧桃花色的罗裙上。
她回味着方才听到的谈话,越回想越觉得荒唐。
晋王是打算将她许给裴宣么?
把他的妻子许给别人?
晋王何时知道她和裴家阿兄的事?
所以裴宣伤重那几日,晋王要她亲自庖厨、整日里守在房中看顾,不是让她以晋王妃的身份礼贤下士,而是以故人之姿照顾旧情郎么?
他是不是那时就已有了决定,决定放弃她这位妻子?
放弃她,成全他和裴宣的兄弟道义。
他可曾问过她的意愿,他们只是夫妻而已,他可以放弃她,但凭什么成全她?
还是他觉得,高高在上,就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命运。
一切都在他股掌之间么,她请他休了她,他说一旦休妻,没有办法保全她和姨母,问她是否担得起后果,如今,怎么就有办法成全她和裴宣了?
说到底,她不值得他费心保全,裴宣值得。
段简璧出神望着那飞鸟,它概是飞得太久疲倦了,想停下来休息片刻,绕着枝繁叶茂的大树一匝又一匝,却愣是找不到一棵供它歇脚的枝桠,最后,扑棱着疲惫的翅膀,又飞走了。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那飞鸟真可怜呀。
不过飞走了也好,天下之大,又不止这一棵繁茂大树,它总能找到容身之地。
段简璧低眸,她坐的这处地势高,可以将整座王府收在眼底,她曾以为自己后半生注定要与这繁华深宅相伴相依了。
她也想,既入了这富贵门,就该拼了命地奔好。
她想和晋王夫妇和美,想有一日能够依偎在他肩上,将她一路至此的艰辛和欢喜都说给他听。
哪怕他厌恶她亲近,冤枉她下药,还威胁她不准去见她唯一的亲人,她咬着牙想,一切总要有个头吧,否极泰来,这不是天道么。
她一度以为自己放弃了,可仔细想想,她还在坚持,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只是不比以前热烈了,用力了,可她并没有放弃,她对晋王还抱着有朝一日云开月明的期冀,只是猝不及防,他果决干脆地放弃了她。
其实,这样也好。
若不是他的果决,如何能斩断她的异想天开,那疲惫不堪却苦苦支撑的心念,终于也可以灰飞烟灭。
多亏他今日的果决,她死心了。
段简璧站起身,拂去衣上的落花。
这丹桂香实在浓烈,沁人心脾,但终究是朵要碾作尘泥的落花,闻一闻味道便得了,不能长久留在衣上,坏了这身干净鲜艳的裙衫。
下山,行经一棵苹果树,果实累累,一个个白里透红,沉甸甸的,瞧着十分喜人。
段简璧闻见果香,抬头去望,看中了高处枝头上一个硕大丰盈的果子。
她低头寻找,捡起一个大小合适厚薄均匀的小石子,盯着那果子忖度抛掷的角度和力道。
她要砸那果子的蒂,让它完完整整落下来。
她先折了些草木枝叶铺在地上,以免果子落地砸出伤痕,味道就不鲜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