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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一路上闭眼休息的纪非深吸了口气,对着只有她一人的车厢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
就近坐在她面前的皇甫迟讶然地抬起头。
她揉着抽疼的两际“出来吧,你这傻鹰。”
“怎么察觉的?”皇甫迟现了形,轻柔地拉开她的纤指,冰凉的掌心覆在她的额上,让久未休息的她舒服不少。
“气息。”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四周就冷飕飕的,长年习惯下来,要她不发现也难。
困扰她多日的头疼总算舒缓些了后,纪非张开双眼,看着好一阵子不见的皇甫迟,他还是记忆中的仙人样,不苟言笑的冰山脸也都好端端地摆着,让她觉得安心,也让她更加难受。
皇甫迟淡淡指出她最不想承认的一点“你明明不想杀沁王以外的人,更不想弄出个什么流刑。”
她微偏过芳颊,头一回没勇气直视他那双诚实的黑色眼瞳。
“我心中的想法,并不重要。”她说不想就能不做吗?按皇上的旨意,原本是全都要斩草除根的,流放至盐场与矿山两处,还是她积极争取来的。
皇甫迟握住她那生满了笔茧与刀剑武茧的右手,却发现它早已不再似从前冰凉颤抖,她不再是山顶那个因害怕而需要他提供安慰的女孩。
“花无百日红。”纪非张开了五指与他的紧紧相握“皇甫,我不能永远不变,你亦是。”
“非如此不可?”
她露出一丝苦笑“这是我的路。”同样也是她这辈子永远都不能赎的罪,她既被推攘着向前,她就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皇甫迟沉默了很久,忽地收紧了掌心。
“我可带你走。”
她别开眼“你很清楚我不能走的原因。”
“你真要嫁给那个太子?”
“嗯。”那是她的使命,她必须撑起整个皇室,击退那些有着不臣之心的异姓王,墨氏的江山不能落至外姓人的手里,百姓亦禁不起由政争而引发的烽火兵祸。
“你爱他?”
“不爱,但那并不重要。”她摇首,说得没有一丝犹疑。
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
皇甫迟没法解释,此刻心中那股不阴不晴的不痛快感,那种极力想要抗拒的感觉,又开始使得他的脑袋发热,就像快燃烧起来。可她却一点都不帮他,任由他心烦意乱,独自困在圈子里来回打转,却又走不出这片因她构筑而成的迷宫。
他不想松手,不想放她走,更不想离开她的身边,任她去了另一个男人的世界里,就像从没遇见过他一样。
“你说过,你要我与你作伴。”他倾身健臂一搂,将她抱过来坐在他的腿上,一手揽紧了她的纤腰后,以指抬高她的下颌。
纪非轻叹“如今已不再是从前了。”
“我没变。”
“可我却变了。”
“撒谎。”
“你要学会视而不见的美德。”她没好气。
“我又不是虚伪的凡人。”他一脸理所当然。
纪非颓然靠在他的肩上,深入四肢百骸的痕惫感向她袭来,而他身上的凉意正诱哄着她躲进从前山顶上的回忆里,以求能逃避一下眼前的现实,她忍不住合上眼,埋首在他的颈间,想自他的身上汲取一些支撑她的力量。
皇甫迟不忍地收紧了两臂,感觉怀抱中的她似比从前清瘦了许多,以往红润的小脸蛋都不见了,她的眼底下有着青色的暗影,下巴都瘦得削了尖。
连着好几个月看她都没什么睡,他不知她所说的心疼究竟可以让凡人疼到什么程度,他这修啰,就因她而疼得像被人撕开了胸口用力捶打他的心脏,让他有时夜里坐在她的床畔看着她,总是看着看着,他就想趁她犹睡着时,抱着她离开这处乌烟瘴气的皇城,回到那座小山顶上,好让她在清晨醒来,她就能见到她最喜欢的鸟儿,近站在窗外的技头上对她燎唱清歌。
他为什么不带她回去呢?
若是怕被找着,他大可带着她离开这座人间不是吗?
他又不是凡人,他学凡人忍耐个什么?
“我带你走。”做了决定的皇甫迟,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纪非听了,当下所有睡意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紧张地在他怀中坐起身,瞪视着他那一点也不似在开玩笑的眼眸。
“明晚,你来皇城东门外,抛下纪家、抛下那个太子,我带你走。”给她一个日夜的时间,够她收拾那些惹人心烦的人事物了吧?
她心慌意乱地摇首“皇甫”
“我带你离开这座人人都想利用你的皇城,你不必嫁给那个一心只想利用你、好藉着你上位的太子,你不必把什么纪氏的责任都扛在肩头,天塌了也有比你高个儿的人顶着,一国存亡何时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不过都是推托之词,他们不过是不想两手沾血,担不起却又放不开往日的纪家荣光,更舍不下眼前的富贵荣华,不想负责就推诿给你--”
“够了,真的够了。”她一手掩住他的唇阻止他再说下去,语调中有藏不住的哽咽“你说的,我都知道,都知道”
他深深将她拥入怀中“那就听我的,什么都别想,我带你走,我带你去那些人永远都找不着你的地方。”
真有那个地方吗?
就算有,倘若就这么任性一走了之,那她,又该怎么偿还纪家这十六年来的恩情?
她要怎么面对死在前线的大哥纪良?她又要怎么还纪芙与纪蓉的年轻生命来?她怎么还她爹与她大伯两人一夜之间白了的发?她怎么还?
她还不起啊。
马车来到位在大道底的纪府,由侧边的小门驶进了府内,当马车已停妥,却始终没见纪非自车里探头出来时,兰总管站在车门外轻问。“小姐?”
皇甫迟用力紧抱了纪非一会儿,在分开彼此时,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我等你来。”
当皇甫迟的身影消失在车厢内,纪非原本充实的怀抱倏地空了,闭眼聆听着外头雪地里来来去去庞杂的足音,她颤抖地伸出双手,弯下身子,紧紧环抱住自个儿
与纪非约定好的次日,洁白的雪花遍铺大地,整座皇城安静得像在雪中睡着了。
那一夜,大雪纷落势如暴雨,怀抱着一点点的期待,皇甫迟独自站在皇城外,等了又等,等了再等一直至天明,直至另一个雪日与雪夜又再来临
可她,却没有来。
次年早春,枝上嫩绿的新芽在柔柔春风中招展时,纪非成亲了。
亲眼目送她步上花轿,一路看看那顶八人大红花轿,就这么抬进了太子的东宫里,看她穿着制工繁琐精致的太子妃冕服,伸出小手放在太子墨池等待的掌心中,与太子一块儿站在皇家太庙之外,在文武百官的观礼见证下,双双问天地君父叩首。
皇甫迟没再看下去。
乘看云朵,他回到了小山顶上他们以前所住的那间宅院。
当东风拂过那盏悬在屋檐下瓷作的风铃,铃声悦耳叮咚作响,灯下的皇甫迟会忆起,那日在太庙前手捧玉如意的她,那一双素手,往后将再也不需拿起比玉如意还重的东西。
她不需再窝在这儿的小厨房里,在半夜深更为腹鸣不已的他煮食夜宵,也不需再倚在桌边的灯下替他缝衣裳,她也再不会忍着笑,指使看他去拔什么萝卜,或是软声央求他,抱她去看看云朵上的月亮。
她走了,连着两回,她又丢下了他。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她。
他还是怀念从前的那段日子,他还是想听她用调侃的语调唤他傻魔。
她就像冬日里的鹅毛雪,看着轻飘飘又不冷,沾了身也不湿,等回到了暖和的屋子,才发现衣上的雪花早化成雪水湿进了衣衫里,冻得叫人发寒。
少了她在身边,他暴怒,他无法忍耐,焦躁不安的心情让他想掀了那座东宫,除去纪氏一族与那些姓墨的皇族这念头,日夜都在他的脑海里打转,只是一旦那么做,想必她定然会伤心,为了不再见到她眼中的泪,他说什么都得按下心中的那把屠刀。
他变得都有些认不得自己了。
回到这里后,睡在那张她曾睡过的床榻上,看看她曾经照料过的院中花草,走过她曾拉看他一块儿散步的庭院每处,他恍然觉得,她还在他身边,为此,他胸臆中的杀意少了些,心也不再时不时地作疼。
可他还是想她。
三日后,皇甫迟走出了纪非的小宅院,转身跃上天际。
那年夏季因积雪大量融化,两江泛滥,修筑百里的长堤一夕溃堤,当身在凤藻宫之中的纪非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人间出现了神迹。
纪非愣看看书案上启奏灾情的摺子,与钦天监所送来的急报上,那一字字所书的文字里,他们所形容的那个救灾神仙。
那是个身着一袭银袍的年轻男子,面貌甚美,骑一白龙出现于东方,御龙退恶水,施法三个昼夜筑千里长堤,并于七日后出现于太庙之外,在皇帝与百姓眼前乘看祥云降世,高扬法刀滴血割肉化为数座大仓米粮,解救全国灾后遍地饥民,而后再次乘龙而去
白龙?
这回他又是去哪儿打压倒霉的龙类了?
他怎么就是看不惯那些长了四只脚的东西?
纪非一手抚看额,想不通以往都是在暗地里默默救民救灾的他,这回怎会改变心意变得如此高调,他之所以刻意做得这么张扬,甚至还有意让皇帝与百姓将他视为救世仙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接下来的次年,西北干旱,皇帝亲率百官至西北最大城筑起高台,命城民白衣素服跪迎仙人拯救百姓,当日黄昏,皇甫迟再次乘云而至,召来三头雨龙,细雨润泽荒地,解大地之旱及百姓之苦。
再次年,蝗祸、时疫纷至,皇甫迟再次现身于人间解灾除厄,临行乘云之际,皇帝代百姓恳请皇甫迟留下,并封皇甫迟为国师,恭迎其入主钟灵宫。
他就这么当官了?
纪非撇着嘴角,纤长匀净的五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
她满心不甘的想着,自个儿打从五岁起,就开始为了日后将接触朝中政务而刻苦用功,用功范围四书五经礼教财政兵法等等无所不包,一连读了十一年,她的双脚这才好好地在东宫的宫阶上站稳,而那位神仙大人呢,他总共不过只做了三件事而已。
还一年一件。
这算哪门子的公平?
棒窗远望看同在一座皇城内的钟灵宫,纪非自怀中掏出随身的雾镜,看看镜里那个大摇大摆搬进钟灵宫的神仙大人,眼下正一脸暴风雪,心情恶劣地想冻死那一干特意前来钟灵宫中,想要藉机拉拢或是讨好他的众位大臣。
纪非挑高了黛眉,以指轻抚着每日都会在镜中见上三回的那张脸庞。
连神仙都扮得道么不伦不类了,他会做人?
答案是当然不会。
我行我素数千年的新任国师大人,哪管底下到底站了哪家大臣,或又是朝中哪个党派还是什么三朝元老的,皇甫迟阴着一张想杀人的脸高坐在殿上,扬指轻轻一弹,一道凭空刮来的狂风,就将底下那些吵嚷献媚的人全都随风刮出钟灵宫外,殿上霎时一片干净。
站在暗地里的兰总管愧疚地以两手掩睑。
被纪非派来此地关心的他,根本就来不及去告诉那些被刮出去的大臣,这位国师大人,他最讨厌的就是人间这些惹他心烦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