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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认为她是生长在高岭之巅、凡夫俗子无缘得见的绝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与白玉的无瑕,求亲者更加为之痴狂。
夜里还有点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举着宫灯,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里闷闷地回响再回响。
斑塔下,一名宫女已经焦急地候在哪儿。“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寝殿而去,脚步看似从容,攒紧的眉心却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没敢莽撞,在进入母妃寝殿之前,仍是在门口缓了缓气息才敢推门而入,举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没有半点失态。
“母妃。”她跪坐在床边。
短短数年,兰妃的发丝几乎已全白,两颊凹陷,眼窝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吗?对于每天战战兢兢地面对母亲的黎冰来说,有时更多的是恐惧,恐惧母亲这副被凌迟的形骸,更恐惧她们相依为命却终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尔兰妃像失心疯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地抚着她的脸,不知想起什么,然后黎冰才明白母亲也许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所以黎冰开始像绷紧的弦一般,严厉地要求宫女不准在长乐宫摆镜子,汤汤水水必须以羹匙喂进母亲嘴里,梳洗的手巾要拧乾了才替母亲擦拭。
有时,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边,不知想些什么。但如今母亲已经许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让御医来诊脉,因为她美丽的盔甲早已腐败。
御医最后一次到长乐宫来时,随后皇后也来了。太平长乐,不过是一座花园的左右两侧,却像天和地一样终年不相见亦不相闻问。那女人依然像当年一样惺惺作态,兰妃连客套都不想。谁知她走了之后,那人却来了那么多年来,终于肯踏进长乐宫一步。可是接着,听到皇帝驾临,终于露出笑脸对镜理妆容的兰妃,惊觉她的容颜苍老病态得像个妖怪-尤其是和前脚才离开,多年来备受宠爱,容光焕发,丝毫不见老态的皇后相比!
她摔碎了镜子,躲在寝殿里不肯出门,那人于是也没耐心再跟她耗,挥袖便走。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恶毒啊!看着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那当头倒是立刻去求皇帝来看看她,对她施舍敌人的慈悲。皇后母仪天下,雍容大度,是她兰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为她不会再心痛了。那时候才明白不是那样,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泪乾涸还不够,那女人还要“好心”来揭她的疤,他还忍心把她当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连踏进这里看一眼她的丑态都不想呢!还有什么样的耀武扬威,比此更甚?
兰妃不再让御医来,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医院抓药。那些奴才也许知道她对大辰还有些价值,没敢给她摆谱。二十四衙也同样,熙皇摆明等着哪个权势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亲者出现,才会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记恨,起居事务上当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边几上的汤药,一口也没喝,她不动声色地就要起身教训宫女,母亲却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让黎冰隐隐有些心惊。
“掌灯。”她连声音都异常冷静,宫女没敢怠慢地将原本昏暗的寝殿内所有的灯都点上,而兰妃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女儿。
“母妃”黎冰思忖着该怎么劝她喝药。今天以前,母妃会问她:是不是哪个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在她待在高塔上读书时去打扰她?有一回黎冰要宫女在兰妃娘娘有任何不适时上塔去通知她,结果那名宫女被兰妃当着黎冰的面打个半死,最后送去了浣衣局。
兰妃静静地看着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掴宫女的狠厉模样,竟然出现在兰妃的梦里,然后她惊醒,衣裳湿了大半。女儿总是越来越像母亲,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悲惨的宿命?她的善良与温柔,不就是她一点一点地连根拔除吗?
然后她终于移开眼,手仍抓着黎冰,只是力道减轻了,黎冰没敢走开。
“我走了之后”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顚抖,脸色死白。
兰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还有条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对你怎样。”
黎冰不敢说,她原来还有一丝小女孩的脆弱与依赖。这女人和她,像用一条狰狞丑恶的荆棘,把骨和血连在一起,血和泪全都暴力地扭绞在一起,渗进骨子里。
然后她说,她要走了
兰妃的眼,开始迷离涣散,握住黎冰的手却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头和取的手,关节不只泛白,好像轻轻一撕,骨和血便会血淋淋地崩离。
“把我火化了,这臭皮囊一眼都别让外人看见。不要让那女人看见,更不要他看见,绝对不要答应我!”
黎冰差点痛喊出声,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应:“冰儿遵命。”
兰妃得到保证,终于松手,却没合上眼,双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床顶,黎冰于是片刻也不敢松懈地在一旁候着。
“玄郎你在哪里?”那个时候那个女人没出现的时候,他还会对着她笑,他说不会让她受委屈,她还记得,一直记得。他是不是忘了?
黎冰呼吸一窒,感觉胃往下沉,她依然跪在母亲床畔,却用冰冷的神情将自己武装起来。
她直挺挺地跪着,双眼像看着仇人那般瞬也不瞬地看着床上那个在回光返照之际陷入了自己的幻觉里的女人。也许,她的眼穿透了母亲,看着的是在她心里,她眼里,她脑海里的另一个
黎冰瞪直了眼,水气与仇恨一起漫上眼眶。
“玄郎我我好痛,好难受你不要走”她像个小女孩般哭泣,腐朽的身子原来还能流淌出晶莹无比的泪水,滚落在霜白的发鬓间。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看我”她蜷缩成一团,那个冰冷多刺、无论如何总是优雅冷漠的兰妃已不存在。
黎冰倏地将美眸扫向一旁待命的宫女,警告之色如鹰如狼般凛冽,老练的嬷嬷立刻会意,赶紧领着所有人退到寝殿之外。
所有人都退出寝殿,原来这一室光明竟像一场幻觉,幽影在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黎冰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深刻地感觉到,长乐宫竟大得这么可怕!
她坐到床上,握住母亲颤巍巍地、想抓住些什么的手。她依然看不见她,但她没放手,只是神色更冷,眼神更恨。
黎冰握牢了母亲的手,害怕失去那般地执着与温柔,而兰妃,终于像溺毙的人在最后一刻抓紧了浮木。
“玄”兰妃抓住了女儿的手,像一口气喘不过,感觉到手里的温度与柔软,突然回过神来,看清床前的人,哪怕泪潆蒙,她仍然很清楚。
她将卑微的腐烂在冰冷的宫殿里,过去哪怕心如刀割也好,泪如雨下也罢,他不会来,不会愧疚,不会心疼,永远也不!她十多年来眼巴巴地盼着的那些回眸,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急喘一口气,乾裂的唇扭曲起来,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人死如灯灭。
她放开手,黎冰想抓紧,她却默然垂在自己胸前。
那个小女孩仍是哭了。终究是小女孩呵,她极力隐忍,不想令母亲失望,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无法抑止地滚落,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呜咽在喉咙深处,颤抖。
“冰儿。”
黎冰紧紧挨着母亲。
“死也不要爱上一个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绝不。”
黎冰一直呆坐到天亮,宫奴不敢来喊她。
直到晓光穿透窗棂,她如大梦初醒,却一脸木然地僵着身子缓缓起身,宫女连忙入内来搀扶,她没理会,游魂似地静静往外走。
“殿下?”
爆女们见她走出长乐宫,却是朝着太平宫的方向而去,一下子都慌了。黎冰缓缓地走,花圜里洒扫的奴才虽然一个个跪地请安,却仍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狈仗人势的奴才从来就不会少。黎冰站在太平宫门口,守门的理当入内通报,但她们想到此刻太平宫里的人是谁,当下胆子也大了,气焰也高了。
“大公主这么早驾临,恐怕奴才们不方便通报。”
身后长乐宫的宫奴都有些动怒了。就是不便通报,黎冰依然是主子,明有奴才这么跟公主说话的?可是眼前她们也紧张得六神无主。主子薨逝可不是什么小事,兰妃生前又千交代万交代,别让她的遗容曝光,是以大公主此刻的脱序行径,让她们一颗心吊到了喉咙上。
爆里的妃嫔薨逝,要立刻火化并不可能,所以她们现在全都仰赖黎冰作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太平宫的奴才都是吃什么?能骑到主子头上来?”李嬷嬷是兰妃未出阁前就带在身边的的贴身丫鬟,在宫里资格老,不怕事地先发难了。兰妃的转变李嬷嬷是最清楚的,她的小姐也曾经温柔善良,她不敢怨皇帝将她的小姐推入地狱,但另一个“仇人”就不一样了,别人怕太平宫,她李嬷嬷可不怕!
两个守门的宫奴对看一眼,也知理亏,只好悻悻然道:“殿下,不是奴才们不通报,而是圣上昨晚就在太平宫过夜,”奴才就是奴才,讲到这儿,几乎难掩趾高气昂地鼻孔要朝天了。“请您体谅,要是惹得圣上不快,咱们都遭殃啊。”想想她们长乐宫的奴才,从不知道伺候圣上的战战兢兢,难怪啊!李嬷嬷气得浑身发抖。
黎冰没理会那些奴才,但也未再往前一步,她只是定定看着太平宫敞开的大门,芳蕤芬菲的花圜里,掩在重重银藤花之后,乐音袅绕,笑语飞扬的琉璃花房一角。
赌气那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下场会是这样?你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他心里还是没有你。你缩着身子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在你最恨的那个女人怀里安然入眠,多年以前你若知道今天,还会那么傻吗?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琉璃花房刚盖好那年吧,有个难熬的雪夜,大雪提早到来。清晨,积雪几乎掩过门前台阶,母妃还因此染了风寒,她难过地在花园里,拿小花铲把厚厚的雪挖开,替来不及南迁而被冻死的小动物造个坟,免得牠们被铲雪的宫奴跟铲出来的雪和圜里那些冻坏的残枝一起处理掉。
那时她心里只是单纯地羡慕着,如果她也有一座花房,那些小动物和她最喜欢的铃花,就不用怕挨不过雪季了。
去太平宫玩耍吧,那儿有花房,来不及南迁时才不会冻着。夏秋之际,她总是对着飞到园内来的鸟儿这么说。
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鲜明地忆起那些冻僵而死的冰冷小身体,和母妃干瘦无力的手,那些毫无生命的触感?她握紧了,抱紧了,也不能把自己的一点温暖给他们。
儿时她渴望有只宠物作伴,但母妃不准,她安慰自己,牠们自由自在也挺好,反正在她身边,冬天来了,牠们就遭殃了。
她渴望母妃对她温柔的那些时刻,尽管很少,却足以让她安慰自己,终究母妃仍是爱她的。
然而他们都走了,她双手捧着的是从来没得到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