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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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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大辰皇帝让凤旋住在他姑母家,并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骠骑大将军霍青云麾下做事。这么安排,对凤旋来说算是相当友善的,住在亲人家中,绝对比住在宫里自在,意义上也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朝中不少人认为让高阳王子参军无异是把军事机密主动曝露给外人看,不过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别的打算。

    而如今,他这个被流放在外的落难王子,就要去见故乡的老朋友,心里不由得百味杂陈。想念是一回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挣扎啊!

    不过,走江湖卖艺的人们,心胸和眼界与镇日机关算尽只为名利的王孙贵胄们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当那些不拘小节的江湖朋友抱着他,为了能够“他乡遇故知”而大笑时,凤旋眼眶都热了,不禁对自己前一刻那样世俗的烦恼感到羞愧与狼狈。

    但他的内心,其实仍是温暖与喜悦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见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没几年已经交上了个小姑娘啊”众人嘿嘿笑,一脸暧昧又揶揄地来回看着两人,黎冰真庆幸她戴了面具。

    “不是,她是一个朋友。”

    “我懂我懂,只是朋友嘛。”脸上还画着丑角妆的团长偏要用他那特别戏剧化的表情,挤眉弄眼地说着,后面两名专长特技的男团员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两两成对所跳的舞。

    “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在戏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即兴以地方小调编唱起来。

    “喂,别闹了。”虽然他很怀念他们的百无禁忌,但现在时机不对啊!凤旋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黎冰,却见她盯着团员们的即兴演出,看得目不转睛。

    她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事物。就算在宫里,有号称全帝国最顶尖的戏班与乐官,母妃也不允许她浪费心力在这些无用的事物上。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安静死寂的书房里,对着一盏孤灯,屏气凝神,听着隐隐约约从远处的太平宫,甚至御花园里传来的音乐即便那细微得像是她的幻觉。她只能靠那些来想像、回忆,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很小的时候,当父皇和母妃仍然恩爱,当母妃脸上仍有欢笑,她在父皇和母妃的寿宴上,在各式各样的庆典中,也曾看过那些让她像做了一场绚丽美梦的表演。

    “这才像样啊!”团长的独子,甫现身便让外头等了他一夜的少女们频频尖叫的水月行者首席奇术师,立刻卖弄起拿手的把戏,刻意在黎冰面前轻轻一弹指,手里随即出现一朵芙蓉花,他笑得无比风流倜傥地把花拿给黎冰。

    黎冰觉得好神奇,好不可思议啊!虽然这少年看起来跟她年纪相仿,但也许是从小就天南地北地讨生活,气质神态老练得与他稚气的脸明显不相衬。对于少年送给她的花,她有些腼覜,却仍是开心地收下了。

    少年转向凤旋“作为表演者,喜欢的是像姑娘这样赏脸的观众,对我们而言是莫大的鼓励与荣幸,您应该多学着点。”竟然是向王子说教来着!凤旋不免也觉得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差不多要开演了!”团长夫人,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女驯兽师,进帐篷里来催促大夥儿上工了。看似冷艳的大姊朝他们走来,虽然没有什么热络的笑容,却道:“今天票都卖光了,幸好还有个好位置留给你们。来吧,这是看在阿旋终于带了姑娘来才有的特别待遇唷!”

    方才跳舞的两名团员挤眉弄眼,一搭一唱地道:“什么?我们还有座位?怎么可能?我们是轰动武林,惊动万教,场场表演坐无虚席的水月行者啊!”“当然,妹妹,你有所不知,这可是传说中用过都说讃,今年坐了,明年吃红蛋的情人座!”

    这两个二百五!凤旋离去前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奇幻之夜,才要开始呐。

    水月镜花,是苍天的虚无幻梦,抑或红尘万象的倒影?是诗人的浮夸妄念,抑或寄人间百态于一粟?

    我等是幻梦的行者,来往于真实与虚幻之间,能在绦河里盘旋,转瞬却迷失在浪花卷起的砂砾之中,那广袤无垠的蜉蝣森林;能在日月眨眼的一瞬,引一曲古调,高歌英雄当年壮志豪情,回头睡了一宿,却已是沧海变桑田。

    若您问我千百年前那则传奇是真是假?不如让我在今夜为您戏说从头

    原来团长留给他们的位置是大帐篷正前方的拱门顶部平台上。这一小块地力一般是不开放让人上来的,怕人多不好管理发生危险,而且除了工作人员架设帐篷时使用的走道,根本没有开放的道路让观众上来。但是偶尔招待特别的贯客上来看一场免费的杂戏,倒是很方便。

    团里还有人特地上来送了几样小吃和点心,没打扰到聚精会神盯着舞台的黎冰,是凤旋发现了,才想说不要他们费事,那小胖便道:“老板娘说吃完才准走。”他眨了眨眼,动作和身形一点也不相榇地一溜烟不见了。

    凤旋一阵好笑,把一串葫芦果拿给黎冰。

    又是宫里没吃过的东西呢!她显然很开心“谢谢。”

    凤旋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在意,却硬要故作无所谓地道:“这里没什么人,你我不会说出去,你想把面具拿下来也没关系。”

    黎冰也知道她再戴着面具,未免显得太疏离,尤其他待她这么好故意盯着舞台,好半晌没得到回应的凤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来。“对不起”

    又道歉!这丫头真是

    “我不能给家里的人惹麻烦,否则否则他们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母妃那么痛苦都是为了她,若大公主偷跑出宫的事被发现,将会是皇室丑闻,父皇会对她更失望,文武百官会同声谴责,母妃会更加痛苦。

    看来她也不是有心疏远他。大辰贵族的伽锁比高阳更繁重,这一点他早就有所体会,其实他的姑丈身为武将,霍家在这方面算是特别宽松的,只是这两年来他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明白:大辰虽然较高阳强盛,繁文缛节的包袱也同样巨大。所以,他内心对大辰皇帝对他的发落是怀着感激的。

    “不勉强。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名字不方便示人,就告诉我你的乳名之类的吧。”

    “”全天下都知道帝国的大公主叫什么名字,她怎么可能真的坦白?黎冰想了想才道:“小雪。”她撒了谎,真希望有一天能够用真实的身分向他坦白,并对他道歉。黎冰难过又愧疚地想。

    “小雪。”凤旋笑了“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这个名字。”

    那样温暖的笑容,黎冰几乎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却也暗自庆幸面具遮去了她脸上的无奈。

    她也希望她是单纯而平凡的小雪呐。

    “我叫凤旋。凤凰盘旋的意思。”

    黎冰愣住。高阳国主就姓凤。那么他是有可能吗?但凤姓在高阳毕竟算大姓。

    虽然身为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但显然宫里没有人相信她真的会继承皇位,黎冰的生活仅有永无止尽的、关于帝王教育的学习哪怕所有人都相信她用不到,因为将要继承皇位的人,比她优秀不知凡几,她只是一个“以防万一”的存在。更甚者,所有人都明白未来谁才是帝国真正的主人,她这个皇位“后备人选”的任何努力,都让旁人侧目,让椒房忌惮,只是碍于身分,皇后必须隐忍她这个如芒剌在背、对大辰的皇室制度来说却务必存在的存在。

    她必须努力,为了母妃;但她的努力看在外人眼里,却代表着她野心勃勃地冀望有朝一日被扶正确实这也是母妃所期望,却让她在宫里日日如履薄冰。宫里上上下下,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好,为了不得罪皇后也好,有志一同地让黎冰在政治上被孤立着。何况龙椅上那位对此,态度一直是默许的。

    长乐宫和母妃就是黎冰的全部。高阳国主派了次子前来大辰一事,黎冰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皇后默许黎冰读死书说不定更乐见大公主的平庸衬托她孩子的天资卓绝,但让黎冰将那些“努力”延伸到能够实际建立威望与势力的政治战场,她根本不可能容忍。

    兰妃则禁止任何干扰大公主学习-或者说,得到皇帝认同以外的闲杂琐事出现在长乐宫。显然关于一国之君该对国事有多少了解,兰妃在政治上的思想是守旧而颟预的,这点从过去其母家阙氏一族曾费尽心思要求国君实行锁国政策便可略窥二一;而黎冰则是只为了讨好母妃,故也对此不甚留心;至于老皇帝,则也是有心冷落。

    “你就跟他们一样喊我旋吧。”

    凤旋。他叫凤旋啊。黎冰奇怪自己都还没吃葫芦果,怎么就觉得心窝甜甜的想笑啊?

    “旋”黎冰脸一烫,凤旋虽这么说,她却害羞极了,连要喊他的名字都觉得舌头有点儿麻,脸颊也热辣辣的,最后她才低下头,嗫嚅却又心里禁不住喜悦地喊了一声:“旋哥哥。”

    凤旋故意看着大舞台,实在不想承认他刚刚差点呻吟出声太令人羞耻了!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登徒子老爱听姑娘喊他们哥哥,真是打心坎里又酥又麻啊!

    凤旋年轻的俊脸红成一片,黎冰也兀自低着头掩饰心头的小鹿乱撞,只好默默吃着葫芦果。

    水月行者一场表演通常只演出一个剧本。剧本多是搜集全天下所有传说与典故,再由团长将这些故事编成属于他们的演出版本,表演者有奇术师,驯兽师和她的野兽,武功高强的特技演员,美丽的舞者或风格独具的歌者等等,扮演剧中各种角色,舞台的变化也总是有如神仙变戏法般让人惊奇。他们在开演前通常不会公开要演哪一出,尽管如此,观众仍趋之若鹜,因为就算是已经看过的剧目,每次表演的方式都会不太一样,甚至剧情也不尽相同,毕竟传说传说,千人千年口耳相传,也仅能对着迷雾描绘其轮廓,多少执笔人将自己心中所想所望,所思所念,寄托笔下世界?这一切,不就有如镜花水月,让人分不清是虚无幻梦,抑或红尘倒影啊谢幕之后,夜深了,街上游行开始稀稀落落。许多人都回家去了,虽是夜神祭典,当然不可能真像故事里那般彻夜狂欢。

    凤旋护送黎冰到朱雀门,黎冰显然还为方才的表演沉醉不已,频频恍神,直到她惊觉自己跑出来那么久,也该回宫了,心里这才对凤旋依依不舍。

    “明天,你会出来吗?”凤旋决定,不如明天也藉故与表弟分开行动。他对上青楼实在兴致不大,而夜神祭典就像传说中所叙述那般,持续七天七夜,水月行者们也会待到最后一天,他当然想和故乡的朋友多聚聚。欢场的一切总给他一种浮夸而餍腻之感,虚假的情感却裹上一层又厚又重的脂粉,他不愿沉沦其中,辜负家乡里还等着他回去的那些人

    真的还有人等着他回去吗?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费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贯彻自己的信念,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