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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来吧。”凤旋心想,好歹替她包扎好再让她回家。他领着她来到南市军巡铺与公共水井所在的广场。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大辰的天京,但每一次总是要佩服天京这个城市的完善规画──东西南北四区都有完整且洁净的水利分配,而军巡铺与公共医庐都设在能便捷取水之处。因为雪季长达三个月,大辰很早就发展出优秀的水利与蓄水系统,更是曾令孩提时的他大开眼界,回到高阳后立刻向父亲提出应该师法大辰兴建完善的水利系统,因此受到父亲的赞赏与肯定;那时他才十三岁,哪晓得会因此在兄长心里种下猜忌的种子?
他带她来到医庐里,让大夫给她清洗伤口,顺便也把衣服上的脏污做些简单的擦洗,包扎完伤口,顺便处理了膝盖上的淤血。
“谢谢你。”就算生长在宫中,黎冰也知道他没必要做这些事。
在炎帝城,每个宫和每个宫之间向来是壁垒分明,自扫门前雪,尤其长乐宫不是皇后的太平宫,她虽身为大公主,也只不过是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当奴才没有不势利的,总得清楚谁才是该巴结该讨好的,才不会无端被将来掌权的主子记上一笔。她也害怕在别的宫给母亲惹麻烦,从小就是战战兢兢过日子,像这样被一个陌生人所搭救、照顾,她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黎冰坐在对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方便药师替她检视膝上的伤口,这还是凤旋怕医庐里的人不够小心,对她道了句失礼,两手合握她腰身将她抱上去的。那一瞬间黎冰差点以为她真是要飞身上云端,害怕心跳的鼓动太明显;而凤旋则想着,这小姑娘方才没被风吹跑真是奇迹啊。
黎冰偷偷从面具底下打量着凤旋,他早就把身上的羽氅随手丢给一名乞丐,脸上的金泥原本也只是随意抹上两笔,身上是原来穿着的黎色大袖衫和深绦色腰封,没有什么特别彰显贵气与身分的装饰,相较于少年们那种毛躁生涩又不知所以然的嚣张外放,他倒是显得特别内敛而且自在,黎冰突然觉得脸上的面具害她好热啊!
凤旋看到她瘦弱的膝盖上触目惊心的青紫,细嫩的手臂也包扎上白布,忍不住一再问药师,到底会不会留疤?后来甚至跟药师买了一瓶伤药,据药师保证能够让伤口不留疤,他把那瓶药塞到黎冰手里。
毕竟是表弟惹出来的祸,他就当帮霍磊收拾烂摊子,总不能让人家小姑娘因此留下疤痕。这不算多管闲事吧!
“我送你回家去吧。”送佛送上西,若是害这小姑娘出了意外,他会睡不安稳的。
黎冰害怕她再推拒,会让这个好心的大哥哥以为她有意排斥,情急之下只好道:“我和家人约在朱雀门外,可是时辰还没到,我想再多走走逛逛。”
怎么有家人放心让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自个儿逛庆典?不过今天晚上,只要姑娘们不随便一个人跑到游行以及悬挂灯笼的大街以外的地方,大致上都能算是安全的。
所以,接下来就不关他的事了。凤旋思考着是不是要把她送到朱雀门附近,朱雀门是炎帝城的正南门,又紧临南市,三品以上内阁大臣的官邸几乎都在南市,也是内阁大臣们早朝时出入的地方,巡逻的官兵尤为勤快。这小姑娘身上的衣饰打扮确实不像寻常布衣,看来也是个官家千金,送她到朱雀门的话应该算安全吧?
偏偏这时,连晚膳都没用就偷跑出宫的黎冰,肚子倒是很会挑时机地响了起来。虽然戴着面具,但她的耳朵和脖子还是红得明显极了,粉红色的耳朵,白里透红的脖子,让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低下头来不敢见人的模样竟然又让凤旋心里升起浓浓的愧疚感
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对不起。”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道歉。
她又为何总是在道歉呢?凤旋有些没好气,心里只纠结了半晌,便决定不再挣扎。“走吧,反正你说时辰还没到,我请你吃东西。”如果她在等候家人的时候被风吹跑就糟了
什么理由都好,把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放生”本来就违背他的本性。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分尴尬,又身在异地,他根本不会顾忌这么多。
黎冰没有推辞。而且她有些害臊地发现,她心里其实是窃喜的哩!
凤旋带着黎冰到南市某一家风评还不错,但他向来很少光顾的茶楼,以免熟人认出他,又多嘴传了些什么出去。
霍磊和他约定的仙阁酒楼在北市,所以至少可以不用担心会遇见霍磊。再说,依凤旋对表弟的了解,只要有了他那些红粉知己,霍磊很快就会忘了今夕是何夕,他只要记得在午夜以前去把表弟从温柔乡挖出来就行了。
黎冰还是没取下面具,凤旋也不勉强她。夜神祭典里,女孩只有在心仪的男子面前才会拿下面具,于是很多用在夜神庆典里的面具多为半罩式,女孩子整夜戴着也不影响吃喝。据说也有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为这个习俗难得能光明正大和情郎见面面具让她们不至于抛头露面坏了家族的门风。即便此时在这茶馆里,没拿下面具的也大有人在。
见黎冰很客套地点了一碗面疙瘩——他不知道黎冰对平民小吃好奇已久,尤其是这类上不了台面,也不会出现在御膳房里的小吃,点它的时候其实黎冰还有点兴奋哩。凤旋心想一碗面疙瘩怎么吃得饱?难怪小丫头这么瘦。于是他又点了一碟牛油酥饼,一笼莲子蒸糕,一块麻油渍嫩豆腐,一壶热茶,两人一起配着吃,他自个儿也点了家乡味的冷汤面,不时要她多吃点。
席间两人没什么话好说,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小丫头一些小动作实在令他感到好笑。黎冰对宫里也常出现的酥饼和蒸糕兴趣不大,对她碗里的面疙瘩倒是挺惊奇的,连面汤里一小块葱花都吃得津津有味,一根豆芽也细嚼慢咽,喝汤时就好像那是什么稀有的琼浆玉液,轻啜一口,小心地舔了舔唇边的汤汁,然后才一派神圣肃穆地让汤匙里的汤汁滑进嘴里,让用了猪骨、玉米、萝卜以及西红柿熬煮出来,再佐以海盐的鲜甜汤汁在口中流过,最后才缓缓吞进肚子里,差点都要发出一声赞叹了呢。
要吃面疙瘩时,这小丫头也很有戏,还特别仔细观察隔壁桌怎么吃,她便如法炮制,配汤吃,大口和着蔬菜吃,咬一半吃,或一口一个再三咀嚼着吃。至于从来没听过也没看过的冷汤面,就更让她好奇了,见她频频偷看他碗里的冷汤面,小心翼翼,知道有点失礼却又忍不住频频飘来打探的视线凤旋嘴角都快要失守了。
于是,凤旋索性跟小二要了个小碗,把自己碗里的冷汤面盛一些给她。
“跟我家乡地道的南方口味不太一样,不过还算可以。”
吃别人碗里的食物,实在不是一个皇室公主该有的行为,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而且迫不及待想尝尝这种南方的冷面,甚至忍不住对自己道,就把这小小的“不合礼节”当成一次奖励吧,她难得叛逆的奖励。
原来面疙瘩是这种味道,原来南方人吃这样的冷面。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像在她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里,开了扇让她眼睛一亮的小窗。
“公子是南方人?”第一次开口和陌生人闲聊,她好紧张,再三确认自己嘴里没食物才敢开口。
凤旋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遮掩。“我是高阳人。”虽然他没什么口音,高阳和大辰的人外貌上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异,若不说其实难以察觉。
高阳,她知道,是大辰的盟国之一,位在南方,土地丰饶,气候温暖,据说高阳国一年里没有几天是下雪的,在他们国境更南方,有些人甚至终生连雪都没见过。这些是她在太傅那里学到的
实际上当然不只这些。她很努力地听母妃的话,努力学习,努力表现,让父皇对她有好印象,就算牺牲睡眠与所有空暇时间也在所不辞。她可以默背出关于那些盟国的一切,研读那些国主的治国之道,把太傅交给她的课题尽可能做到完美。
但显然,那些都还不够。永远不够。
她彻夜无眠地做好的功课和复习,日日夜夜所做所想就是达到母妃与父皇的要求,当她把自己耗尽,以为熬出了一点成果,片刻也不敢休息,双手战战兢兢地捧着送到他们面前,却永远只看到失望和不耐。
她的兵术策论,好不容易得到太傅的认可,太傅说她已经写得无可挑剔。
但“另一位殿下”所写的,却连父皇也拍案叫绝。
完美和接近完美,令人激赏和无可挑剔,不是相差无几,而是天差地远!她被太傅写了嘉奖批注的文章,回到长乐宫却被母亲发狠地撕毁,得到的依然是一顿痛打。
高阳国有些什么?她其实背得好多好多,这一刻却喉咙发紧,拙于开口。
“高阳在南方。”以为小丫头觉得陌生,凤旋没有不悦,就当作跟刚认识的朋友介绍自己的故乡般开口。“是最早和大辰结盟的国家之一,不过我们的土地比大辰小,而且务农居多,所以我一直很想来大辰学习你们的水利抱歉,怎么跟你讲这些?”他忍不住失笑。
这些她其实都有学过呢。黎冰嗫嚅道:“我很羡慕你们”
她说话时总是怯怯地,让凤旋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下雪的时候,来不及往南迁或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就被冻死了。”她不喜欢下雪,偏偏天京的雪季常常长达三、四个月。
尽管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凤旋仍是会意了,看来她知道高阳很少下雪。“是啊,我来到天京两年了,雪季对我来说是难挨了点,不过多锻链身体,多跟着工人一起干活儿,长久下来也适应了。”这话题还真让他有点想家了。“高阳很少下雪,不过水患总是三年四年便一犯,我真希望我在这里所学到的,能早点回去纡解家乡的困境。”
所以黎冰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你会在天京住多久?”不知道为何,她突然在意起这个问题。虽然仔细想想,人家在天京待多久关她什么事?她既管不着,也没有影响吧?
凤旋只当她随口问问,便道:“住到我父亲气消了,或者”其实真正需要“消气”的是兄长,父亲只是让兄长有个台阶下罢了。然而他想过,i兄长继位,他也不见得就能获得原谅,也许他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吧?这个想法让凤旋突然无比消沉“不说这个了。”
他突然打住话题,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样,让黎冰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当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头颅又低了下来,嗫嚅地道歉:“对不起”
凤旋一愣。她怎么又道歉了?
“不是”看来她误会了什么,凤旋有些头疼,见她把头垂得更低,简直是挑战他无动于衷的极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无动于衷,此刻也不会跟她坐在茶馆喝茶了!
凤旋几乎想叹气了,却灵光一闪,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吗?”
黎冰缓缓抬起头,一方面很高兴他似乎不怎么生气,另一方面却也有些汗颜,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水月行者。
“那是来自高阳的流浪杂戏团,他们在大辰与诸王之国间一边流浪一边表演,在民间很受欢迎,经常在各国的重要节日和庆典时前往演出。”他可没有半点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凭藉着实力受到各国百姓喜爱是事实,只是在贵族间不见得享有同样的盛名。
“我知道他们今天在东市得到演出许可,本以为没机会去瞧瞧,你有兴趣陪我一起去吗?我请你看来自我的祖国的表演。”
“可以吗?”黎冰双眼都亮了起来,即使隔着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红的脸蛋,足以让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墙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从来都让她向往啊!
“当然。”原本只是想安抚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实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门参加祭典时,他就遗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闲去看看来自故乡的表演。以前在高阳时,他对这类活动其实也不算热衷,但身为王子,他乐于接触各行各业的翘楚,喜欢和他们高谈阔论,听听他们的想法啊,他果真彻头彻尾像个野心分子,难怪兄长总是把他当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时他就是水月行者后台的常客,那些走江湖卖艺的一开始对他都还有些保留,毕竟他的身分地位与他们这些常人所谓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别热爱民间杂戏技艺,但凤旋没有一点王子的骄矜与架子,又乐意倾听百姓的声音,并且会适时地向朝廷提出建言,这在高阳是很让人津津乐道的。他或许是外行人,但他对人民与土地的热爱,让他甘于放下身段多听多参与,久而久之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贵族朋友,对他更推心置腹。
而现在,要去见这些故乡的江湖朋友,他还是有一点“近乡情怯”的。谁都知道,高阳王让次子到大辰来,美其名是表示对大辰的效忠,表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为大辰效犬马之力,事实上根本是将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这一点。幸运的是,尽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务事并不如外人看见的那般和谐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远见的君主。高阳王让次子到大辰来,其实有逼他当质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长子忌惮次子进而发生兄弟阋墙、愧对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马屁,真是算盘打得响亮。
然而两国既和平共处,派个质子过来也没什么意义,大辰皇帝不想让高阳王的家务事影响两国未来的关系看样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怕帝王将相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