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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河呢?”贺元从骏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一旁的马夫后,大步走向自己的院落,一边问着春生。
“二爷,春河一早就去了门下省的进奏院。”
“进奏院?”贺元想了下,恍然。“今日是最新一旬邸报刊行的日子。”
春明看了看天色,道:
“这时候,也应该要回来了。二爷有何吩咐吗?”虽然跑腿的工作是由春河专门负责,但他们几个贴身小厮对其他人的工作也是随时可以暂代上的。
贺元闷声走到书房门口,才道:
“算了,没事。”
春生不愧是首席贴身小厮,除了服侍主子细致谨慎还嘴严外,察言观色的功夫更是修练得炉火纯青。就算这两日主子没有表现得太明显,但春生仍然敏锐地发现二爷的心情很不好,因此一直非常小心地伺候着,不敢有丝毫大意。
而春河,之所以专职跑腿,就是因为他天生嘴甜,很容易与任何人打成一片。放眼京城各家各户的门房、各个衙门的差吏,不管刻薄的、严肃的、古怪的,就没有他攻克不了的人。虽然外人看来他是那般伶俐,但春河这人其实有点缺心眼——至少,他此时完全感应不到主子的心情很差,而且那个让主子心情很差的人,这阵子最好提都别提起。
“二爷,这是最新一期的邸报,小的取回来了,要不要马上给白公子送
去?”才提到春河,春河就出现了,而且一冲过来就提了那个不应该提的人。
春生默默地退到二爷身后,尽可能地离春河远点。
“给白公子送去?谁告诉你这邸报要送给她的?”像是这两天压缩在心底的莫名气闷终于找到出口,他看着春河,面无表情地问。
“可不都是一直取来送白公子的吗?自从去年秋天白公子中了举人之后,二爷您就吩咐小的,每旬都要跑进奏院讨要邸报给白公子寄去的,您忘了吗?”春河觉得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能因为白公子人在京城,就把这件事给忘啦!这些邸报对考生很重要的,因为策论考的都是时事,必须经由邸报来随时了解朝廷动向。
贺元当然没有忘。但对于春河“好心”的提醒,却感到很不爽。不爽在于,他这两天都刻意不去想起那个混蛋女人了,偏偏还有这样不会看人眼色的楞子头来提醒,让他两日的成果功亏一篑!
他现在又想起那个女人了!
看着春河手上捧着装邸报的匣子,就无法不去想,再十日就要大考了,她现在究竟书读得怎么样了?
还有就是她真的要考吗?
就算贺元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保住她的项上人头,但女扮男装去应考,到底是犯罪,且是最严重的量刑——欺君之罪。一旦被揭发,后果难以想象。这样“名震天下”的方式,恐怕她也不想见到。
贺元不用太深入去想也知道,白云从去年参加乡试,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件事;而那件事,纯粹一个小遍村的女孩儿是办不成的,她得有个能靠近上位者身边的身分,而科考,是天下寒门唯一的晋身机会,当然,也是她的。
哼!那个女人,是当他死了吗?!
宁愿一个人铤而走险,也不愿考虑找他帮她一把。
若她对他上了点心,就会知道他在京城的地位,从而利用他的能耐,不会一意孤行,将她自己置于如今这般境地。
这些日子以来,贺元拉着她,带她踢球、盯着她模仿“天下冠军帖”、不停地对她讲述京城的种种、朝廷的种种,甚至是皇家重点人物的种种,希望尽快帮她融入京城这个环境。该懂的、该注意的、该讨好的都对她说了个明明白白,只希望能让她在身分揭发后不必获罪
他们一直在忙,忙得都没有时间好好谈一谈,关于白云为什么要考状元的真正理由——当然,白云说过,是为了昭勇侯。
隐约说过,昭勇侯即将大难临头,她得帮他。
白云不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好吧,事实上小遍村就没一个好心人。他们在几百年的贫穷里,只学会了坚强且不择手段地活下去,而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急公好义、乐善好施真遇着了好人,也会把对方当蠹蛋看吧?
贺元一直在等着白云对他开诚布公。在这两日之前,他认为一切最好都等到春闱结束,白云的压力大减之后,两人再好好谈个清楚,但如今,贺元不愿意了。如果白云有诚意,重视他这个朋友,就该尽早告诉他,也好让他早做准备。
而她不肯说,只代表了她不想借用他的力量,或,不认为他帮得上忙。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让贺元气闷,因为这会让他之前忙活的一切、为她担忧的心,都显得愚蠢至极。
所以,他绝对不原谅她——在她道歉之前。
他只是气她对他不信任,才不是因为在意她过度关注昭勇侯,所以质问她是不是看上昭勇侯那个老男人,结果被她一句顺嘴说出的话——我跟他是没前途的,想文武勾结也指望不上他——给惹毛了。从这句话开始,他们吵架了。
“那如果指望得上呢?你就立马勾结去了是吧?!”当时他脑袋莫名发热如火燎原,成串星火从嘴里冲出。
“你发什么火?我这只是在开玩笑的啊。”
“那你怎么不拿我开玩笑?偏要说他?你清高得不屑和我这个权贵勾结,却想过与他那个落魄庶子勾结的可能性——”
“别叫他落魄庶子,人家好歹是个侯爷,更是个大将军。”她插嘴道。
“对!我只是个不能袭爵的幼子,更是个纨袴,没上过战场,自然就当不成大将军!我一无所有,所以不值得你上心,对吧?!”贺元怒声道。
“你哪里一无所有?你身上随便哪个物件,把我卖了一百次也还买不起。还有,你别去跟赵思隐比,你们完全不一样——”
“赵思隐?你对他已经熟到可以直呼姓名了吗?我与你认识了十年,你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叫我名字的!现在想想,我都要怀疑起你是不是根本没记住我叫什么名字!不然怎么每次你回信时,都只叫我贺二爷!”
“贺元、贺二爷,你今天是专门来找我吵架的吗?你可不可以讲理一点?”
见白云竟然一副很忍耐、很懒得跟不理智的人计较的表情,贺元直接爆了!
“白云!你这混蛋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找我吵架,又吵不赢我,于是更生气了。”
听到白云说这种混帐话,贺元果然如她所愿的更生气了。
然后,吵架终止于两人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言语幼稚,于是几乎同时地,他们撇开脸,转过身,一南一北地离开了镇宁庵,都忘了那日前去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那真是一场毫无意义又幼稚的吵架,贺元承认。但是对付她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只是一味的好,是没用的。日子过得太平,她就不肯用脑袋想了。当贺元对两人如今的关系隐隐不满意时,就不允许她呆楞过日子下去,她得去想,想他!
对于他,她从没上心过,反而一心扑在昭勇侯身上;可笑的是,她连昭勇侯是何长相、是何身世处境,全然一无所知,但她就是关心得不得了。
如若她对他的用心有对赵思隐的十分之一,他或许就不会发这样大的火了。
所以,他没有错,错的全是白云,她太过分了!
就在贺元沉着脸腹诽着白云的不知好歹、目中无他的种种恶劣行止时,春河正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去,贺元不经意一瞥,语气不善地叫住春河——
“春河,你上哪儿去?”手上拎着放邸报的匣子,是要上哪儿去?
春河惊跳起来,脚下一个不稳,滑了下,致使额头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叩”听起来就很痛的样子。
就在春河头晕脑胀、努力地想直起身回应二爷的问话时,却突然被门外冲进来的人给撞个正着,就再没有力气起身,整个人仰倒在地上挺尸去了。
“春明!”春生见鲁莽冲进书房的竟是向来冷静的春明,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这是怎么了?”
春明连忙向贺元告罪,并不理会自己也撞得一身痛麻,躬身道:
“二爷见谅,小的无状,晚些时候再去领罚。二爷容禀,方才下面的人来报,纪小芳姑娘被昭勇侯府的人给打了!”
“纪小芳?,”贺元瞪着春明,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
“二爷,纪姑娘是白云公子的同乡,如今在明宣侯府厨下当差。”春生连忙说明。
是她!她怎会被打了?打她的竟还是昭勇侯府的人!昭勇侯找她并不是为了要揍她吧?明明只是想从纪小芳嘴里打探“白妹”的消息不是?
不用贺元出声问,春明连忙接着报告:
“命人打纪姑娘的是昭勇侯的侍妾。那名侍妾是桂嬷嬷的女儿,一直很受昭勇侯宠爱。今日在南街上偶遇纪姑娘,一言不合,便让一旁的健熬出手打人了。
平日负责盯桂嬷嬷的人见情况不对,连忙回来禀报。”
“那现在如何了?”南街离国公府所在的金阳大街并不远,平常走路不过两刻钟,骑马也就一下子的事。
“应该还在打。”这是春明根据对纪小芳的战斗力所做出的判断,然后接着报告道:“小的已经让马夫将马重新上鞍备好,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
“很好。”贺元点头,立刻大步往外走,路经倒地不起的春河时,脚步顿了下,看了春生一眼,才走人。
春生不愧是首席小厮,将主子的意图理解得非常透彻,就见他一手拔起被春河紧抓在手上的匣子,拔萝卜似地费了点力气,但匣子仍然到手了,脚下也没丝毫耽搁,与春明一道紧随二爷出门去了。
负责盯桂嬷嬷的人机警跑回来报告情况是对的。
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不是几个下人打完架、协调完就能了事的了。
纪小芳与昭勇侯府的下人打架,她胜了,轻敌的两名健熬败了;连带着健熬的主子也一时闪避不及(事实上是没料到纪小芳胆大至此〕,被扑打过来的小芳给一拳呼到角落去唉唉痛叫,哭得梨花带雨,脂粉糊满面,哪还有先前的嚣张样。
接着,与小芳约好今日见面详谈的白云出现了。
与白云前后脚之差,昭勇侯刚觐见完皇帝,准备回府,南街是路经之地,却没料到会遇到桂嬷嬷,她正神色匆匆地领着几名健壮的仆妇与家丁往南街坊市的方向冲去。
在听到他的侍妾在南街被打了时,昭勇侯脸色沉了下来,领着桂嬷嬷等人,一同前往侍妾被殴的地点,同时在心中立即想过几个可能:这次出手的是嫡母的人?还是庶兄弟们的手?或者,是他那个被关在镇宁庵的元配家人?
他们就不能消停点吗!真以为天下太平无事,可以放心在宅里成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吗?真是太天真了,而且无知得吓人。
带着这样隐怒的情绪,以至于当昭勇侯看到行凶之人时,才会错愕得一时回不了神。打人的竟是纪小芳?几次相邀,都被她油滑地躲开,甚至连两天前在镇宁庵偶遇,他亲自上前请人,最后竟还是被逃脱掉了。正想着下次直接派人去明宣侯府讨要人,让家卫绑了人过来,看她还怎么逃,结果,就在这儿遇着她了。
此刻,错愕中的昭勇侯,不得不因为这个情况而多心了起来——莫非这个纪小芳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丫鬟,她背后或许还有个主子呢。
而,就在昭勇侯正忙着出神兼阴谋论时,贺元也到了。
贺元一到来,第一眼看到的当然是白云那个让他气了两天的混帐女人;随之,便发现了赵思隐的存在。至于纪小芳那是谁?满大街一堆男男女女路人甲,他委实没有白云的好记性,记得住这些平板如一的面孔。
他走过去,与白云并肩站着,伸出右手扯住白云的手臂,将她拉离周边的人远一点——至少远离赵思隐专注目光的方位;但眼睛却不肯看向她,并且表情很好地保持着冷淡疏离,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
如果不是他手抓得这样紧,白云都要怀疑贺元压根儿没看见自己站在这儿呢。这人怎么自欺欺人成这样?
“还在生气?”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
“哼。”“好吧,你先继续气着。解决完小芳的事,咱们再好好谈谈。”她在心底叹气,表情可不敢露出分毫无奈或忍耐的神色,一迳地低眉敛目,并小心探看着他的脸色。
“哼。”嗯,这次的哼声比起上一声依稀温和许多,至少白云觉得火药味没那么重。
好吧,就当作这表示他贺二爷同意了。
就在两人默默练着眉来眼去、心领神会神功时,小芳那边的事件也有了新的进展——
“老爷您要为奴家作主啊!这恶婢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奴家您看,把奴家的脸都打坏了呜呜呜”
“纪姑娘,又见面了。”赵思隐将扑向他的侍妾给扶往一边,交给桂嬷嬷照顾,然后才淡淡地对小芳道。
“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我是明宣侯府的人,与你昭勇侯府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你们偏偏一直纠缠不休!先是那个老女人,然后又是你,接着连你的妻子也来了。一个要问,一个要请,一个要打的,真是够了!”小芳虽然是个奴仆,可她是明宣侯家的奴仆,要她去对别人家的贵人卑躬屈膝,那是没门儿的事!所以对昭勇侯从来就没有客气过。
虽说今天这场架她打赢了,没给小遍村丢脸,可任谁遭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都不会有好声气吧?纪小芳觉得快要被这家人烦死了。
“你的意思是,先动手的是这些被你殴打在地的人,包括我的侍妾?”昭勇侯淡声问。从脸上与语气上都看不出情绪。
“这不用脑袋想就能知道的吧?我就一个人,今日被府里派出来办差,怎么可能会不自量力地去找一群人麻烦?再说从她们的衣着来看,就知道家大势大,我一个丫鬟向天借胆也不敢招惹啊!这个女人身边跟了两个丫鬟、两个仆妇,一照面就打人。她们五个,而我一个,要不是实在跑不掉,你当我愿意把她们打倒在地啊!”小芳语气泼辣,得理不饶人,说了个尽兴之后,才有空心疼起自己衣服上的破损,恨声道:“害得我好好一件衣服都扯破了!”
要知道,大户人家一堆怪毛病,当主子的成天光鲜亮丽也就罢了,还不许下人穿有补钉的衣服出门。小芳为着这个规矩,多年来小心翼翼地对待衣服,简直比照顾自己老娘还精心。没想到这件今年春天新发下来的衣服,没上身几天就破掉了,简直让她痛不欲生。
“你这泼蛮子!不惜人命而惜衣物,此等狠毒心肠,天理不容!”没待赵思隐开口说话,见女儿被打得凄惨狼狈,桂嬷嬷满腔怒火再也忍不住,猛地整个人冲上前去撕打纪小芳。
多年来因为赵思隐对她的尊重,她过着仿如主子般养尊处优的生活;加上女儿成了侯爷的爱妾,在赵四爷的势力范围里,从来只知有桂姨娘,不知有主母。
桂嬷嬷一家子日子好过极了,尤其是这两年多来,侯爷袭爵,桂嬷嬷简直满府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什么,更别说有人给她气受了。
可多年来的富贵生活并没有消除掉她骨子里的泼辣蛮横,再加上她忍这个鬼丫头很久了,此刻新仇旧恨一同涌上,若不能将纪小芳撕成碎片,哪能消心头之恨。
“桂嬷嬷!”赵思隐完全没有想到向来举止严肃有度的桂嬷嬷竟会有泼妇的行止,才想伸手拉回她,却已经晚了——
“啊!”这是桂嬷嬷凄厉的哀号。
冲得太猛的桂嬷嬷拐到脚了,身形一个踉跄,煞不住地往墙上撞去,正面贴合在墙上,撞了个结结实实。瞧那力道,把脸撞平都有可能——
“阿娘!”桂姨娘好不容易才哭完一场,此刻见娘亲竟然为了帮她讨公道而受伤,尖叫出声,扑了过去。在路经纪小芳时,怒声质问:
“你这个该死的狐媚子怎么可以躲开!”
对,就是因为纪小芳突然闪离,桂嬷嬷才会因失去攻击目标而撞墙,都是这个狐媚子的错!
“我没想躲。”小芳不爽地回道。小遍村的人,哪有怕打架的!
“是我拉开她的。”白云很是斯文地开口说道。
“你?你是谁?!”桂姨娘让身边两名健熬去扶桂嬷嬷,瞪着白云问。
“我是她的同乡友人。”白云随口说了句,接着道:“我们不惧打架,却也不打老人。所以,我拉开了她。”
小芳悄悄扯了扯白云的衣摆后,以眼神询问着:咱小遍村几时有这样的例啦?
在小遍村,只要翻脸打架,谁还管男女老幼啊,敢出手相打就要有挨揍的觉悟,不然就别打。
白云以眼尾瞥了小芳一下,示意稍后解释。毕竟正常人实在很难以简单的眉目去传递超过一句话以上的意涵,至少白云很确定自己做不到。
小芳乖乖退到一边。有小云出头,她万事放心,所以她又有空可以继续哀悼身上这套惨遭辣手摧残的新春装了。才上身没几天就穿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要怎么修补才不会让人看出来破掉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