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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停地奔跑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书包一前一后地跳着摇摆舞。
汗珠正从额头沁出来并有几颗滚落，当他感觉到的时候竟诧异这汗珠来得太突然了。然而，这种感觉也只稍稍逗留了一刹那便悄然遁去了。
他机械地数着从耳边逃过去的一棵棵老榆树，心中那只火球仿佛从他的脚底释放出来并给了他神奇的能量，让他脚步轻飘飘的，像踏了风火轮。他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意，那种焦躁与不安的情绪在这高频率的运动中竟消化了大半。
他紧盯着远处林梢的夕阳，希望那“红球儿”滚得慢一点。它已呈暗红色，正要落入密集的枝桠织成的林网中。他盯着，想着那如血的夕阳，希望那林网能有底儿——且底儿是崭新的，不至于破漏而兜不住它——那球儿会像人生果子跌到地上，钻入土中，再也寻不着的。
他又开始烦躁起来，摸了下眼角，脚下的风火轮越来越快。在生命颤动的一刹那，他对“迟暮”一词的内在意蕴有了一种真切地感受。他想起了神话中与日竞走的夸父，羡慕他步若流星逐日的豪迈，忽地恼恨起自己来。他的眼睛“咬”住了
夕阳，感觉自己的双脚却蜗牛似的。
那徐徐的落日移向西山，使他想起了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遥盼着他。母亲早生的白发一定又在暮色中木木地飘拂着。她弓着要拖着沉重的干草车，肩绳陷得老深。初冬连袜儿也没穿，那双方口布鞋在密林中小路上一步一步量着回归的路途。母亲如驾辕的老牛，两臂驾车，双手攥住车杆，脚下拉出弓箭步，张嘴喘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蹭暮色苍茫中蹒跚的老人确实老了吗？！
穿过一片丛林，又是一片丛林。他咬着嘴唇，掖紧了黄书包，仿佛双脚不再是自己的了，不知道是谁的双腿在帮助自己腾云般地狂奔。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嘶咬着他，交织着难与人言的话语或只能说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感受。从前何曾有这种感觉？他实在记不清自己是从那一天突然发现母亲眼里的混浊和手背暴凸的青筋。他豁然感悟，老人佝偻的背影常让他在夜晚的木格窗下潸然泪下。在学校里，他变得愈来愈孤僻，贫寒使他异常自卑，一条花蛇般的绳索紧紧勒住他的咽喉，投进他生活里的始终是一缕单调暗淡的光线。当他已真正成为一名乡村中学生时，竟如女孩子般地多愁善感了。
他奔跑着，像裁判吹动的铁哨里的小弹丸，奔腾不住。曾经和小伙伴在这条宽阔的林间大道上一起追逐奔跑是多么欢快阿，觉得是一缕缕烟在天空飘游。汗珠在脖子上连成了线，流动起来了，恰是几条蚯蚓在脸上、脖子上纵横。那些红蚯蚓对他来说真是太熟悉了。那时候，蚯蚓是最好的鱼饵，只要用草木灰拌在蚯蚓的身上，再野性的蚯蚓也会在他的手里变得服服帖帖。他会为自己的聪明自鸣得意，看着穿上鱼钩后温顺的蚯蚓，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然而，有一条很沉的黑脊鲫鱼脱钩了，便又愤愤不平，迁怒于该死的蚯蚓。
奔跑的脚下是座小石桥，河水已变幻出寒色，比夏秋更叫人怜惜。那时，常和小伙伴们在桥上“疯尸”受不住热辣辣的太阳，便头顶青草编织的“朝鲜帽”那不规范却很神勇很轻快的跑马步里腾起的是一种天真的豪气。当日落时分，也会常在桥“爪”下垂钓，也常因钓不着鱼儿怨太阳跑得太快，骂上一句“短命的日头”在如烟的往事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审视过落日该是一种什么意向，直至今日，落日与母亲浑浊的眼睛终于叠加在一起了。
他奔跑着，湿润的睫毛想挡住一切记忆。
那落日已坠破林网正慢慢地溜走。他浑身燥热，想哭想骂，想大声吼叫，一切都成了他无端发泄的对象。他仿佛看见林端的母亲正咬着牙，顾不得被风吹乱的白发，拖着沉重的干草车，绳索又将她的肩膀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初冬的天色渐渐地暗了，远处林梢只剩一线红意了，一切显出昏暗。
他猛地刹住脚，那一绺白发已经真的在眼前熟悉地飘动了，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唤他：“是小武吗？”他的眼睛湿润了，是岁月太不饶人了吗？在白发、萧疏的丛林和暗淡冬色织就的风景中，他的鼻子一阵酸楚。
他狠狠地跑了过去，像是最后十米冲刺。
他麻利地将黄书包扔上干草车，钻到母亲身边，挤出了母亲，如一头倔强的小牛。他使出全身的气力驾驶起那辆古老的板车，吱吱地响。初冬的晚上很静，干草车上的草梢在拂地沙沙地响。
天很黑了。
睫毛织成的网再也挡不住那群晶莹的小银鱼，它们欢快地跑了出来，好在无人看见，也无人惋惜。
他想着那落日的余温。他仿佛看见那落日走出林网，正钻进自己身后的车草中，似给自己以无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