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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住在一所还算宽敞却不怎么新的老房子里,是村头最前面的一排房子,房前一条新出的土路,土路的南面是广阔的芦苇荡,空气新鲜,阳光充足,一年四季都能听到鸟儿清脆的叫声。路边种植了一排白杨树,夏天来临,杨树的树荫遮住了整个房子,房子里凉快了许多,也阴沉了许多。树下有一条以河代路时挖的小河,起先河沟里的水很清澈,长了青青的苲草,有时会看到小鱼小虾在游动,应该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后来,就在河沟的一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倒开了垃圾,并且越来越多,像小山一样,十几年中,没记得有清理干净的时候。在阳光下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蚊虫常常飞到院子里,嗡嗡嘤嘤地乱撞。我站在母亲的天井里,从大门口往外看,经常看到手提塑料袋或垃圾桶的人,来倾倒垃圾的那个厌恶样。后来,在这三间房子的前面,搭起了一道两米多高的院墙,挡住了那些臭气熏天让人心烦的垃圾,也阻断了外面美丽好看的风景,使这所房子处在一片肃静与沉寂当中。
我的小家离母亲的家有二百多米的距离。
二百米,很近的距离,步行很快就到。只因这段时间,我的小工艺品生意,着实很忙,没能按时去看望母亲。平时母亲常常找那些老太太们聊天,她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因此我很放心。近几天,似乎觉得好长时间没见到母亲了,心里也有意无意地多了些对母亲的挂念。
第二天下午,一位常和母亲一起喝茶聊天的老人来告诉我,我的母亲病了。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营生,去看望母亲。路上一直在责怪自己判断明确,却没能及时问候母亲。打开门,母亲坐在火炉旁,见我慌慌张张地进来,木然地回过头来,面容憔悴,高隆的颧骨虚肿潮红,双目无力,神情恍惚。一滴浑浊的泪水时常挂在深邃的眼窝,抻着头艰难地呼吸着。我的心立刻像被刀子划过,鼻子发酸,一股热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恨自己光顾着忙营生,忽略了年迈老母亲的身体健康。问:“娘,你咋了”?“没咋,就是感觉透不过起来”娘有气无力地说,语气很平淡。痴呆的眼神缓缓地从我的脸上移开。我知道母亲是强忍着自己的痛楚: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人们,都穷怕了,又怕花钱,又想少给儿女们添麻烦。可此时在母亲一声声的呻吟中,看出母亲病情的严重性,不仅仅是透不过气来的问题。我再三催促母亲到医院里做个详细的检查,母亲却执拗地坚持在家看医生,唯一的一个要求,就是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氧气瓶。憋得慌了,在自己家里能就随时随地地吸上氧气,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在我看来,孝敬老人,是义务,更是自豪。给母亲买她愿意要的东西,是我的荣耀,感觉能让人瞧得起,心里踏实。母亲是一个很自强的人,从不跟儿女们要东西,自己编些草鞋填补着生活。我们在她生日节儿给她的钱,她从不舍得花,攒积几年她就平均分给儿子们:“说自己老了,要些钱做什么,什么时候缺钱了,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要,现在我有钱花”母亲要这个氧气瓶,也说明了病情对她身心的煎熬,这也是她有生以来,对儿女们唯一的一个要求,我很愿意为母亲做些事情。后来经我再三劝慰,母亲才肯答应跟我到医院里就医,拾上药回家治疗。
我和妻子搀扶着母亲做完各项检查,医生最终诊断是肺气肿和轻微肺心病。由于母亲的体质较弱,需要住院治疗观察一段时间,可母亲还是固执地坚持回家治疗,并很生气地说:“你们就不要劝我了,听我的,顺者为孝吗”就这样我们依从了母亲。回家后,我第一时间把氧气瓶拉来,很快给母亲吸上氧,等过了一阵子,母亲喘息渐渐平缓了,我才松了口气。
傍晚时分,我给母亲送来了她爱喝的秋梨膏,听说有缓咳化痰的功效。推开房门,看见母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她似乎没有听到门响的声音,或许是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人进来。缓缓地从枕头上歪过头来,松垮的眼皮吃力地睁开,打量着冷清孤寂却要陪伴她余生的房间:“谁呀”?母亲的声音很轻,很柔弱无力,就像凋零的花瓣轻轻飘落到草尖上,又像一枚黄叶悠悠地飘落于静静的水面,几乎没有声息,却瞬间在我的心头划过一条深深的伤痕。心想:长长的岁月,孤独的日子,娘她一个人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心头发涩,知道母亲是个喜欢清静的人,但此时是在病中啊!你含辛茹苦抚养了五个儿女,他们此时在干什么?娘!您老人家怨过我们吗?我的心在喉头挣扎、膨胀。“娘,我,永啊,你感觉好点了吗?”我答应着走到床前,伸手攥住母亲特别纤细的手,那双仿佛在透视镜下失去血色的和颜色的瘦手,纤瘦的只有一层薄薄的,一拉长长的老皮包裹着的手。是体现皮包骨头的一双手啊!我的眼泪在眼框里打旋,视线像这房间里的光线一样暗淡模糊。旁边的火炉已经封住,不见一点火苗蹿出,在这空寂的房间里散发着微弱的温度。一旁饭锅里的饭菜依然是凉的,饭桌上没有吃过饭的痕迹,更没有发现母亲吃药的样子。我的心头一直是酸酸的,感觉到自己的不孝,更感觉到母亲的坚韧,把自己的生命看的是那样的轻淡,在实在没有食欲和胃口的病情下,狠狠地委屈着自己,将自己抛弃安置在沉沉的黑夜之中。
我开始试着给母亲做点吃的,因为我不会做饭,心里还是祝愿母亲能够多吃一点,饭后再服上药,会更好地抵抗病情的恶化。母亲看着我难为情的样子,尽量地吃着我做的饭,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第二天清早,我拿着妻子给母亲熬得红糖小米粥,里面放了切碎了的火腿颗粒,我知道,母亲最爱喝这样的小米粥。打开房门,房间里很静,只有氧气瓶的过滤杯,呼噜呼噜地冒着气泡,伴着母亲偶尔的呻吟声,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动静。母亲依然是静静的躺在那里,被一种孤独和冷清围绕着,她是否感觉到自己的孤寂和无助呢?我弄不明白。她抬了抬松垮的眼皮,深邃的双眼痴而无力,深陷的如同将要干枯的土井,再也见不到曾经清澈的眼波了。虚肿高隆的颧骨,把原本皱巴巴的脸皮涨的紧紧的,皱褶伸展平坦,干巴得没有一点润色。双眼及塌陷的腮帮却依然是皱纹堆积,好似鸟儿在巢里产下两枚鸟蛋,带着微微的温度和淡淡的褐色斑点。嘴唇由于一次次高烧,起了燎泡,一层层干裂的老皮,逐渐与古铜色的嘴唇脱节。胸部在剧烈的浮动,喘息很是费力。酸甜苦辣,作为儿子,我不知道此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我的内心深处,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感,一种不孝的罪名沉沉地压得我透不过起来。我承认我是一个泪点很低的人,看到母亲这样受罪,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情绪,控制住将要滑落的泪水,哽咽着说:“娘,你感觉怎么样了”母亲似乎也感觉到有热乎乎的泪珠落在她的脸上,眼中不仅噙满了泪水,说:“永啊,给我滴点水吧”!听到这里,我心里欢喜起来说:“嗯,我今天就打算给你滴水,一辈子从没主动要求给自己看过病,今天怎么了”?我故意逗母亲开心。原本就打算,如果今天母亲的病没有好转,就劝母亲去住院治疗。以前母亲对于自己的病,总是推脱,现在母亲要求滴水,母亲肯定是特别不舒服,或者是体贴儿子,再不忍心让儿子为难。母亲仰过头强作镇静地说:“趁着过年你们不忙,我把病看好,能够自理了,好让你们年后安心干活”母亲一直喘息着。
是啊!天下那只父母心,父母总是为自己的孩子找想,想自己的孩子过得更好一些,不要为自己担心。可岁月总是在戏弄调侃着一个低调单纯贫穷柔弱的农村妇女的一生。她长长沉默无语,是否是从心底泛起,对过去深深的思念呢?是否在心里规划自己余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我不明白,我不想很深地去考虑这些,我只想母亲尽快地好起来,尽快地看到母亲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一提起心脏病,家里的医生都望而生畏,一直推托。所以,在我和家人的一直劝说下,母亲终于答应住院治疗。于是,妻子急急地准备母亲住院需要的一些用品,以及换洗的衣服,我开了车,取了钱,和母亲住进了博兴县人民医院内七病区。经过一周的精心治疗和医生护士的悉心观察护理,我们也拣着母亲爱吃的食物给她买,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好起来。不过,医生说这肺心病是老年病,去根是不可能的,只有精心调养,延长自己的生命。腊月二十五日,母亲再也呆不住了,母亲说:“我的病也好了,咱家去,你们也该准备准备过年了”母亲虽然这样说着,又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呢?当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拉着母亲回家,妻子早已把母亲的被褥晒了,整齐地铺在床上,打扫了房子,生起炉子,屋子里暖煦煦的,充满着温馨祥和的气氛。
从那天开始,我们再不让母亲自己做饭,不能让一个儿女满堂的古稀老人孤独地生活,我们兄弟三人轮流陪伴母亲,和她一起生活,愿母亲在她的有生之年,能多享几天福,过上天伦之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