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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电话要我回去，哪怕再忙也要回老家一趟。因为，她告诉我一个悲伤的消息：我一向敬重和挂念的柴伯伯去世了！
柴伯伯，我一定马上回去再见你一面，一定。 1
柴伯伯，这个饱经沧桑、和蔼可亲的老人，周围的人都叫他“小矮人”他个子矮小，我上初中时个子都比他高；他还黑，人们总取笑他说，他刚从烟飞火燎的土厨房里跑出来，锅底的灰，他吃到脸上了。我第一次跟他见面，就深深地喜欢上他。他会讲很老很老的故事，随手拔根龙须草，他都能够即兴编出神奇的故事；他还爱笑，眼睛里有一个永远只用来开心的笑的泉源，那种欢快的水波在老年依然清澈潋滟。
令人称奇的是“小矮人”竟然娶了“白雪公主”柴伯伯的妻子，肤白眼大，身材高挑，不像丈夫那般土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清寂的优雅；我一直想不明白，柴伯伯曾当过镇中学的教师，却还土里土气，而阿姨连名字都不能写顺，却如同大家闺秀，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是那么落落大方，气质高雅。
他和她之间一定有故事，也许，彼此间的故事犹如童话般美好吧？然而，事实并非全是如此。
阿姨当初决定嫁给他，同时也意味着她再也回不到父母待她的当初；当他们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又有了孩子，父母方才接纳了他们那已老去的脸。紧紧地拥抱着同自己一样倔强、从不求人的老母亲，阿姨泣不成声。她能够有勇气跟母亲拥抱，既是因为岁月沧桑，亲情终于显得弥足珍贵，也是由于他这一生待她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他们过得那么好，超出了父母偏执的想象和担忧。 2
阿姨在家里很少饿过肚子，嫁到柴伯伯家后，才知道他腹中才华果真不可当饭吃。一年到头，他们吃不了几次白面馒头，阿姨说印象最深的是稀粥可以照见影子，拿勺子在里面搅啊搅，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食物粗糙，难以下咽，宁可饿一顿，也不愿意像服药那般委屈下肚，而他，吃得津津有味，只不过他微笑着的目光显得有些忧伤。
柴伯伯趁闲着的时候到田地里挖野菜，野芹菜、野葱、莼菜、灰菜、马齿苋很多野菜他并不认识，就不耻下问，从头认起，后来在这方面竟成行家。不过，一段时间，阿姨吃了灰菜、马齿苋、槐花之类的野菜，暴晒在阳光下，诱发了日光性皮炎，皮肤出现红肿、瘙痒和水疱，难受得如同“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柴伯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带着阿姨去寻医问药。途中遇到河里涨水，他背起阿姨涉水而过，到了彼岸，脸色憋得铁青，汗水止不住的流淌，眼窝里蓄满傻笑。阿姨心疼地骂他：谁叫你上辈子不干好事，这辈子投生成了“小矮人”！柴伯伯喘着粗气，笑呵呵的：这辈子我一定多干好事，对你好上加好，争取下辈子投生成你的“白马王子”！
他们终于弄明白，阿姨对这些野菜过敏。柴伯伯悔得眼泪汪汪，一边小心翼翼地为阿姨擦着药膏，一边道歉认错，骂自己白白认识那么多字。曾经，他宁可自己晒得跟木炭一样黑，也不愿阿姨在田地里多呆一分钟，当阿姨的皮肤刚出现小麦粒的颜色，他就嚷着她赶快回家“地里的农活不够我这个男子汉收拾”他有一种很奇怪的理论：丈夫再土气，再受累，妻子也不能跟着土气，跟着受累，不要同情怜悯丈夫，而要真正将自己看作公主，把自己的身价定得高高的，这样别人才能敬你、爱你，才能让丈夫跟着长高，活出男子汉的气魄和价值。他对阿姨讲：我们的生活再落魄，我也不会让你变成一个卑微俗气的农妇，似乎自己只能甘心在泥土里受苦受累一辈子；我要让你像以前那样白，那样好看，能有多自在就多自在，休叫别人嚼舌头，说你在我这里由一朵花变成一根蚂蚁草。这些话，阿姨自然爱听，心生感动，难得他在尴尬凋敝的岁月里有这斩钉截铁的美好誓言。而现在，心爱的“白雪公主”竟然由于自己的无知而变成“水疱公主”原本完好无暇的皮肤受此无辜的伤害和涂改，虽然阿姨并没有问罪于他，他也要求自己负荆请罪，将功补过。
野菜不能随便吃了，柴伯伯悄悄地借高利贷买粮食，千方百计让阿姨吃饱饭。每逢假期，他瞒着阿姨干苦力，多挣些钱补贴家用。工地上的汉子嘲笑他，等他长大了、长高了再来出卖力气。他依然笑着，努力将万分沉重的担子挑起来，不让别人看出他的肩头已经磨破，他的每一处关节也紧张得几乎发出了吼声。
阿姨怀第一个孩子时，一次生病，而且病得不轻。医生配了药，并不抱希望地对柴伯伯说：让她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她会好得更快。他听到心里，苦思冥想如何去弄些“有营养的东西”突然，他想起一个朋友在10多里外的农校工作，他养有几只羊，供教学用，何不去买些羊奶回来，让病人喝？他换上草鞋，跟阿姨打了声招呼，扭头就朝朋友所在的方向奔跑起来。阿姨感叹说，他那时候真是一匹任性的野马，有韧性，也有力气奔跑如飞；草鞋破了的时候，他也照旧一路奔跑，在割伤和疼痛中，脚底开满茧花，也不让阿姨为他剪去一些，以减轻他的疼痛。
柴伯伯为不让阿姨太心疼和担忧他，不管在路上奔跑得如何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也一定稳了呼吸，洗了风尘仆仆的面目，方才信步走回家，若无其事地笑着来报到，然后麻利地到厨房去热奶，再加一点糖，恭恭敬敬地端来。
看着柴伯伯黑瘦的面庞，矮小得无限苍凉的背影，阿姨的眼睛不知道湿润了多少次。 3
父母将阿姨撵出家门，起初，她心里也有恨，但渐渐的，她比在家里还疼父母，常常惦记着母亲的哮喘、父亲的“老寒腿”逢年过节，她为父母买来零碎东西，让弟媳以他们的名义送去，尊重父母的感情，将自己隐藏得干干净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父母高高兴兴接受了这些东西，夸儿子、儿媳孝顺，却骂阿姨没有良心、忘恩负义——当然，如果老人家晓得真相，还会将东西摔到她跟前，再啐她一口。
柴伯伯始终支持阿姨这样“暗度陈仓”也理解她的苦处。每当她委屈得眼泪长流，他就拿着干净的棉布手巾，大气不敢出地侯在一旁，仿佛全是自己做错了事情。阿姨给父母购买礼物时，他除当好勤杂工外，还乐意做她的智囊顾问，殷勤地告诉她，哪种东西不利于哮喘病人，哪些东西有助于“老寒腿”他再也不会犯以前让人过敏的那种错，心胸宽宏，又心细如发；有时候，阿姨见他为弄懂一个为岳父食补的疑问，竟熬夜接连翻阅了好几本大部头医药典籍，还到图书室将本草纲目搬回家来查阅，而薄薄的一册书也足够阿姨头疼的。
这个矮小的男人越来越让阿姨觉得他“生的矮小，长的高大”父母的以貌取人也越来越显得滑稽可笑。
柴伯伯涨了工资，日子渐好。他有一笔好字，过年时写了春联卖出；对红白喜事的风俗习惯、人情礼仪有研究，口才也好，慢慢的，他被众人推为方圆百里难得的司仪，挣了不少辛苦钱，统统交给阿姨。在钱上，他竟是糊涂的，一辈子算不好财务账，只要出现三个以上的数目，他就开始纠缠不清，而她，虽识字不多，却精于数目，到外边买菜购物，他人休想多要一分钱，甚至当过一段时间的会计，将账本做得尽然有序。
柴伯伯后来从教师转为干部，管理一个区，做成许多前所未有的事情。人们“区长”、“区长”的叫着，他也被组织分了一匹高头大马，到县里开会，便策马而奔，在他身上添了一些豪迈的英雄气概。
柴伯伯族人竟渐渐瞧不起阿姨，称她文化水平低，做不了大事，想方设法破坏他们的关系，要他们离婚，一度闹得鸡犬不宁。他曾经痛苦地避开家庭纷争，长时间扑在公务上，但最后还是内心清清爽爽地回来，郑重地告诉阿姨：这辈子，别人休想让他们分开。当初，是阿姨家的人瞧不起他，说他外貌不伟岸，出身不尊贵，挑不了大梁，结果“小矮人”也有了大作为；现在，风水流转，竟是自己人瞧不起自家人，闭目不视阿姨的牺牲和贡献，她为柴家生儿育女，且乐善好施，为柴家赢来好口碑，虽文化水平低，但她里里外外都应酬得了，他当初就没有打算娶回一部辞典回来，他要的只是一个好妻子，能够帮助他不断“长高”的好妻子，而且她也早已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她不仅仅是一个好妻子，还是一个好女儿、好妈妈、好邻居。
柴伯伯和阿姨伉俪情深，不离不弃。见他如此坚定执意，族人也收了心，软了口舌，对待阿姨也多了一层敬畏爱戴。
家族安宁，却防止不了外人的龌龊诋毁。竟有人流言蜚语，道听途说阿姨行为不淑，以色魅惑男人，甚至说柴伯伯靠了阿姨才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那么多年，皮肤还那样白皙，容貌还那么姣好，不是天生的狐狸精，能是什么？最过分的是，阿姨只见过一面的一个女人却跑上门来，破口大骂阿姨勾引她家丈夫。那些脏话让人羞愤不已，阿姨想去争吵，未开口，早已呼吸艰难，泪水溃堤柴伯伯闻讯赶来，怒不可忍，第一次见他动粗，第一次见他眼里既有水又有火，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性不依不饶：你再毁谤我家女人，我叫你爬着回去！我家女人，我比你清楚千倍万倍，你这样泼脏水，居心何在？我真想揍扁你，一拧到底，看你身上能拧出多少脏水！“小矮人”变成愤怒的雄狮，正气凌人。旁观者纷纷点头，开始有人解劝那女人低头认个错，给自己台阶下。她嘴里还骂骂咧咧，不过气焰已尽，不肯当面认错，却急忙溜之大吉。阿姨抱过柴伯伯，痛哭出声，眼中泪水则跟刚才截然不同。柴伯伯像安慰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般，三言两语哄好了阿姨，然后两人手挽手、肩并肩回了家，背后有人鼓起手掌。后来他们才知，这是官场争斗，阿姨无辜挡了一箭。
阿姨36岁时患了一种怪病，病发时习惯攥出拳头捶打自己的心胸，捶打得那般拼命骇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骨头即将断裂的那种声响；发病时，她还认不清楚面前的人，想怎么骂就怎么骂。柴伯伯经常在外，只要听闻阿姨旧病复发，就会像一根断了肝肠的箭迅疾射回家。他一边劝慰阿姨，一边当她的肉体沙袋，让爱人的拳头尽数捶打到自己身上。阿姨力气耗尽，缓缓松手，满头满脸的汗水，柴伯伯也是如此，皮肤露出的地方明显呈出乌紫青斑、红肿伤痕。而且，尤其说他疼痛得流出眼泪，毋宁说他痛惜得情不自禁。
愈到后来，阿姨的病发的愈少，她说是柴伯伯治好她的怪病，倒“抹杀”了医生的功劳。阿姨说，为这种羞耻的病，为不再给柴伯伯增添愁苦，她曾经跑到河边计划自杀，被柴伯伯救起。他抱着她，眼泪“哗哗、哗哗”的止不住，他说：最难最暗的，我们已经过来了，为何要在天明时分选择放弃？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小矮人”吗？我有7条命呢“王后”再恶毒，我也可以抵挡7次，第8次的时候，你再决定吧。她笑着哭了，虽没有说出口，却用心告诉他：你是我的“小矮人”也是我的“白马王子”有你在，有你的爱在，我就不会死，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轻易地打算放弃。
柴伯伯退休后，他们回到老家，过了20多年的幸福晚年。 4
我在老家见到了戴着悲伤小白花的阿姨，而遗照上的柴伯伯依然笑着，眼神炯炯，笑容慈祥。
我安慰着阿姨，劝她节哀顺变，相信天堂里的柴伯伯也会一路走好。
我们谈着柴伯伯，好像他的生命依然存在。他笑容满面，呷了一口茶，活灵活现地眨巴着眼睛，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我们讲述他似乎永远讲不完的迷人故事，也许正是那个著名的童话白雪公主
突然，阿姨红着眼睛自言自语：“没有了‘小矮人’，我可怎么活？”
是呀，没有小矮人，白雪公主怎么活下去？
这句话猛然将我忍着的眼泪推拥出来，如惊涛拍岸，去看柴伯伯，他不改沧桑岁月里的盎然笑意，以笑作答，以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