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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年春天,六岁的陈诗瑶正在后花园采摘鲜花,听到家里一片嘈杂,似乎来了很多人。她好奇地跑回家,见很多官兵正将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抬到院子里,一个身穿官服、身材高大、眉间有一颗黑痣的人正在那里指挥着。而她的父母,被几个士兵押着,跪在院子里。她正想冲到父母身边,就见士兵手中的钢刀寒光一闪,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雾,红雾散去,她的父母像两只没有放稳的口袋,倒在了地上。她惊得瞪大了眼睛“啊”字还没出口,就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本能地转身朝后花园跑去,一口气奔出了家里。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再也挪不动脚步,才躲进一堆草丛里休息。诗瑶想起了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诗琴,他此时,是否仍和父母在一起,走在黄泉路上?夜幕降临,诗瑶睡着了,但很快被一阵奇怪的叫声惊醒,这叫声似狼嚎,又像虎啸,诗瑶吓得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忽然,有雨点落在诗瑶身上,先还是一滴两滴,接着就像柔软的鞭子抽打着她,很快就像一枝枝利箭射向她的身体,雨中的诗瑶,像冷秋的凄风苦雨中枝头仅存的一片黄叶。终于挨到了天亮,也雨过天晴。浇了一夜雨,诗瑶感到头闷闷的,胃里也一阵又一阵地绞痛。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举目四望,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想要吃的,必须走到前面的镇子里。诗瑶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小镇上如往昔一样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诗瑶来到一个卖馒头的摊子前,贪婪地吸着那一阵阵麦面的香气,摸摸身上,她没有钱。卖馒头的大婶问:“买馒头吗?”诗瑶怯怯地说:“我买两个馒头。”大婶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递到她手中。诗瑶紧紧攥着这两个馒头,转身就跑。大婶扯着嗓子喊:“钱,钱,你还没给钱!”旁边一个壮汉几步就追上了诗瑶,将她像小鸡一样拎起来,夺下她手中的馒头,一把将她摔在地上:“小兔崽子,想跑?!”
诗瑶来到一户人家的红漆大门前,看到一位妇人正和一个干净整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嬉戏,她走了进去。那妇人看到她,满脸嫌恶的表情:“哪里来的野孩子,去,去,赶紧出去!”诗瑶挣扎着说:“我饿,给我点吃的。”那小男孩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诗瑶,说:“刘妈,把你早晨做好的点心拿给她!”很快,妇人端了一盘点心来,诗瑶一把抓在手里,正要往嘴里送,发现小男孩仍在看她,就忍了忍。来到门外,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刚想把点心吃掉,点心就被伸过来的一只手抢走了。诗瑶抬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的点心,她痛苦地喊了一声:“还我的点心!”小男孩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又累又饿的诗瑶,蜷在一个墙角,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不断地推她。诗瑶睁开眼睛,看到身旁有个中年男人,那男人问她:“小姑娘,怎么睡在这儿?赶快回家吧。你的父母呢?”诗瑶说:“我没有家,没有父母。”中年男人说:“那你跟我走吧。一看你就饿了好几天了,我带你吃东西去。”诗瑶跟在中年男人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最后进了一处地方,但诗瑶觉得这里不像饭馆,扑鼻都是脂粉的香气。一个穿戴得花花绿绿的女人迎上来,那男人在女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女人回身上下打量着诗瑶,然后掏出一些碎银子放在男人手上。男人收好银子,来到诗瑶身边,说:“好好在这儿呆着,以后就不会饿肚子了。”男人说完就走了。女人盯着诗瑶前前后后转了几圈,说:“是个美人胚子。来人,带她去洗一洗,换身衣服。”
诗瑶被人带着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吃饱了肚子,天色已经暗了。这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诗瑶看到,有许多衣着艳丽、浑身散发着香气的女人,与从外面不断走进来的男人勾肩搭背、莺声燕语。诗瑶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她不喜欢那些红男绿女,不喜欢酒气与脂粉及其他不明成分混合的味道,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便失去了知觉。原来,连日来的惊惧、饥饿、疲惫,加上雨淋,诗瑶病倒了,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两天后,老鸨看了看奄奄一息的诗瑶,命人将她扔出去。
诗瑶被扔在了荒郊野外,没过多久,一位老婆婆走过来,抱起她,一跃消失在苍茫中。
诗瑶被一阵箫声唤醒,环顾四周,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中,洞内阳光闪烁,鲜花盛开,水流琮琤。一个老婆婆,正在那儿独自吹箫。见诗瑶醒了,老婆婆走近她,说:“你的病好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诗瑶说:“我无处可去,可不可以留在这里?”老婆婆说:“留在这里可以,但你必须听我的话。”诗瑶说:“我会听话。”
此后,老婆婆每日教诗瑶跳舞,这支舞名叫霓裳羽衣,是唐玄宗与杨玉环合创,当年,玄宗吹箫,玉环起舞,珠联璧合。安禄山起兵后,杨玉环的贴身侍女碧玉带着霓裳羽衣逃出宫外,来到这个山洞,每日以吹箫、跳舞打发时间,心中怀着破国之恨、思主之情,竟将这霓裳羽衣舞演化成一种凌厉无比的武功。它的武器就是红、黄、绿三条彩带,抬腿、下腰、劈叉、旋转,柔媚中脉脉含情,雍容中尽显杀机。但这套武功有一个难以克服的缺陷,就是需要一男一女,最好是情侣,一个吹箫,一个起舞,箫音助推舞势,舞势凭借箫音,才能将威力发挥到极致。碧玉一人难饰两角,就将曲和舞分开来练,舞姿以轻盈、迅捷、优美、大开大合、张弛有度见长;而箫音,则依靠深厚的内力,低处让人昏昏欲睡、高处让人如箭穿心、疾处让人迷失心性、缓处让人身随曲动。除非你有足够的内力抗衡,否则,这高低缓疾一阵箫音过后,人必死无疑。箫舞分开,已各属上乘武功,若将舞箫合璧,其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中年后的碧玉收了现在的老婆婆为徒,那时的老婆婆,还是一个小姑娘,名唤雪莹,二人在这山洞里,每日吹箫跳舞,自得其乐。碧玉死后,雪莹孤独地生活了几年,直至遇到诗瑶。
二
在临水镇,杨家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老爷杨樵在京城做官,正是年富力强,却忽然称病回乡。杨樵育有三子,大儿子杨松,现年六岁,夫人又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哥哥名唤杨竹,妹妹名唤杨梅。回乡后的杨樵做起了生意,闲时,又有松、竹、梅膝下承欢。孩子们渐渐长大,个个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兼好武功。小孩子调皮,竟将文人雅好与武功糅合在一起,自创了一套路数。杨松善书,篆、隶、楷、行、草,招式或如行云流水、或如疾风骤雨,时而疏朗如晨星,时而繁密如春花。杨竹工棋,他的武功,奇妙处不在招式,而在出招时的出人意表,就像两个人绞尽脑汁在那里对弈,而他,却总能出奇制胜。杨梅精画,她的武功更是有风情万种,时而如浓墨重泼、时而如淡笔晕染、时而如刻意留白,旁观的人,常常会看得心猿意马。他们的武功均出自个人喜好,三个人也常在一起切磋、嬉戏,但终归是风雅有余,凌厉不足,若遇上真正的劲敌,很难致人死命。
杨松二十二岁这年,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二人是父子俩,父亲名叫范耕;儿子名叫范清,也是二十二岁。原来这范耕与杨樵本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他们的师傅收了三名徒弟,教他们习文练武。三人长大后,个个文韬武略。师傅鼓励他们入朝为官,为国出力。这三个人进入官场后,仕途倒也通达,很快就深得皇帝信任,成为朝廷的股肱之臣。俗话说,五个手指头不会一般齐,三个人的智勇、谋略,总会有些差别,皇帝对他们的态度,也就会亲疏有别。日子久了,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三个人之间难免有些勾心斗角之事。这应该是他们的师傅始料未及。平日里,三个人貌似亲密,但背后相互拆台、你倾我轧的事没少干。杨樵在三人中,是最憨厚耿直的一个,他无意诋毁两位师兄弟,但常常事与愿违地成为二人争斗的帮凶,这让他备受煎熬。其他二人,相互间就有了点“既生瑜、何生亮”的嫉恨。后来,难以做到独善其身的杨樵,称病还乡;此后的范耕,也就青云直上。
此次杨樵与范耕的见面,已是他辞官回乡的第十六个年头。杨樵唤出孩子们,与他们的三叔见面。就见二十二岁的杨松身形高大挺拔,剑眉朗目,威武中蕴含英姿,俊俏中不失坚毅,侠骨与柔肠兼备,靓丽与阳刚并蓄。范耕一见杨松,就叹惋自己没生个女儿,白白错过了这样一个好姑爷,直嚷着要收杨松为义子。杨樵说:“你有那样一个出色的亲儿子,已够让人羡慕了,还要抢我的儿子!”说罢二人哈哈大笑,笑罢,杨樵的脸上又现出几丝伤感:他们的大师兄倒是有一个女儿,可惜果真,这范清在外形上虽略逊杨松几分,却也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颇有男儿气概。相比之下,杨竹就有点俊俏有余,豪迈不足,他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比杨松略矮一点。最后出来的,是十六岁的杨梅,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淡淡衣衫如梨花初绽。范清见杨梅清雅脱俗,心内不禁生出几分喜欢;而杨梅见家里来了这样一位俊朗的青年,心中便有了一点少女的心事。四个人很快成为好朋友,常在一起切磋武艺。范清练的武功叫“月花弄影”听名字似乎有点婉约,不适合男子练,事实上,这套武功波谲云诡,奇招迭出,让人防不胜防。杨梅不服气什么花儿、影儿,非要跟范清比试比试。杨松、杨竹也想见识一下范清的武功,就怂恿他们比一比。只见杨梅上肢轻摆,右掌已到了范清的面颊,范清身子向后一仰,杨梅的右掌走空。杨梅趁着掌势凌空而起,刚要落地,范清的一条腿已横扫过来。杨梅一提气,足尖略点,慌忙跃起。此时,范清的拳头已经到了她的鼻尖。杨梅横臂一挡,同时另一只手去抓范清的腰带,想将他摔个跟头,没想到手被范清握住,范清顺势一拉,杨梅站立不稳,被范清揽入怀中。范清看着怀中的杨梅,稍一迟疑,杨梅的双指直取范清双目,范清松开杨梅,双手护目,不料双腿又遭杨梅撞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范清站定,说:“小梅妹妹果然好身手。”杨梅嫣然一笑,没有答话。杨梅心里当然清楚,真正的敌手交锋,当范清将她揽入怀中时,她已身处险境,只不过当时范清有点分神,她才可以趁其不备反败为胜。其实,当时范清看着杨梅如花的面容,想:“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不能伤了她的面子。”可以说,是他故意输给了杨梅。
此后,松、竹、梅与范清,四个人更是形影不离,而杨梅,就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两个哥哥的宠爱呵护,加上与范清的暗生情愫,让杨梅快乐得像一只小鸟。看到四个孩子如此投缘,范耕就留下范清多住几天,自己独自回家了。这天,四个人一起在郊外游玩,杨梅又要与大家比试轻功,她跃上一棵树,回头:“看你们谁追得到我。”三个人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一跃而起,腾云逐月般穿林而过。杨梅玩得兴起,不留神已到了悬崖边上,她跃上一棵小树,还未站稳,杨松喊:“妹妹小心!”话音刚落,就听“咔嚓”一声树枝折断,杨梅落下崖去。杨松、杨竹、范清,像三支离弦的箭,同时向崖下扑去。怎奈,崖高万丈,崖壁又陡,纵然他们轻功再好,也难以全身而出。杨梅喊:“哥哥、范清,救我!”四个人你翻我滚,眼看就要全部坠入谷底。正在这时,忽然有四条彩带从天而降,将四人拦腰卷住,拉上了悬崖。四个人惊魂未定,就见面前站着一位女子,一袭素衣,黑色的缎带束腰,肩披红黄绿三条彩带。身形窈窕,肤如凝脂,目如寒星,口若含丹,直让人疑是神仙下凡。其余三人看得有点目瞪口呆,还是杨竹先清醒过来,上前施礼,说:“神仙姐姐,谢谢你救了我们。”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诗瑶。此时的诗瑶已经二十二岁。她与雪莹在洞中一呆就是十六年。前不久,雪莹去世,诗瑶洒泪埋葬了师傅,从此,她连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诗瑶想起了惨死的父母,想起襁褓中不知所终的弟弟,想起自己仓皇出逃,夜遇暴雨,饥肠辘辘、被卖妓院,身染重病,被弃荒郊;想起那个眉心有一颗黑痣的人,是他带人,毁了自己的家。诗瑶整理好师傅的遗物,离开了山洞,刚走不远,就看到几个轻功极好的少男少女相继落下悬崖,情急之下,出手相救。诗瑶看着眉清目秀的杨竹,心底生起一种亲切熟悉之感,便冲他笑笑。这一笑如异花初绽,明艳照人。诗瑶转身欲走,杨竹抢前一步,说:“姐姐要去哪里?”诗瑶说:“去办自己的事。”杨竹说:“姐姐若不嫌弃,我们四个陪姐姐一程如何?”其他三人此时也都回过神来,杨松说:“姑娘虽然武功高强,但孤身一人多有不便,有我们陪同,相互有个照应。”诗瑶见四人仪表堂堂,一身正气,不像坏人,便同意了。
诗瑶此行,正是要去她的家乡倚水镇。弃家十六载,不知倚水镇,是否还留有自己家的残迹。想到“家”这个字,诗瑶忍不住悲从中来,面色苍白,眼圈发红,泪光闪闪。这一幕没有逃过杨松的眼睛,他柔声问:“姑娘可有什么伤心事?”诗瑶强颜一笑,掩饰说:“没有。”日落时分,五个人已进入倚水镇,找了一家客栈歇脚。店小二端上饭菜。诗瑶心内含悲,一直默默无语,饭也吃得很少。范清关切地问:“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诗瑶说没有。杨竹说:“难道是姐姐思念家中亲人?”这句话触到了诗瑶的痛处,她起身离座,说:“你们慢用。”诗瑶走出客栈,见当空一轮明月,清晖脉脉。她信步来到小时候常去玩的河边。正是因为有了这条河,小镇倚水而建,才叫倚水镇。这条河像是小镇的眼睛,清澈、明亮。月下,岸上垂柳依依、水面波光粼粼,美景依旧,慈颜难寻。诗瑶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掏出竹箫,放在唇边吹了起来。箫音呜咽,如诉如泣。此时,杨松已站在诗瑶身后,看着她孤单无助的背影,竟有拥她入怀的冲动。一曲结束,杨松在诗瑶身边坐下,说:“无论有什么事,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第二天一早,五个人就起身离开客栈,朝诗瑶的家走去。近家情怯,诗瑶的掌心全是汗水。杨松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诗瑶的手。到家了,只见一扇门斜倾着,油漆剥落,进了院子,更是满目荒凉,衰草丛生、一片死寂,诗瑶再也坚持不住,晕倒在地。众人赶紧将她带离院子,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地。诗瑶醒转过来,看到四双关切的眼睛。杨竹说:“姐姐,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担。我们是生死之交,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们吗?”诗瑶略一思忖,便讲起了十六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三
诗瑶的父亲名叫陈渔,原本在京城做官,诗瑶六岁那年,母亲又生下了弟弟诗琴,一家人生活得快乐和睦。可就在这一年,一些官兵查抄了他们的家,诗瑶目睹了父母命丧刀下,年幼的弟弟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想必早已不在人间。
听诗瑶讲完,大家都沉默不语,没想到诗瑶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却有着如此惨痛的遭遇。杨松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诗瑶说:“我想查明父母惨死的真相,是遭人陷害,还是罪有应得。”杨竹说:“如果查明伯父伯母是被冤枉的,你会报仇吗?”诗瑶说:“如果我的父母真的是被奸人所害,那我绝不能再留着这样的人继续祸害他人。”杨梅说:“可是,我们要从哪里查起呢?”范清说:“家父在朝为官,不如我们一起去我家,向家父打听情况,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众人点头称是。
五个人动身前往京城。未结识诗瑶时,众人对杨梅如众星拱月一般,杨梅也恃宠而娇;结识诗瑶后,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诗瑶身上,杨梅未免感到有些失落。好在她不是鼠肚鸡肠的人,何况诗瑶又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连她自己都觉得,诗瑶美丽中含着忧伤,卓越中透着孤独,超脱中藏着深情,不仅令人仰慕,还令人想怜惜、想保护、想亲近。杨梅发现,虽然三个男人都对诗瑶各怀情愫,但诗瑶明显地对杨竹更加亲近,这让杨松和范清常常暗自神伤。
这天在客栈吃过晚饭后,诗瑶从小贩处买了一些新鲜的时令水果,洗好后给杨松他们送去。杨松等三人一见诗瑶来了,脸上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连忙让座。诗瑶坐下去,和杨竹攀谈起来,杨竹讲一些可笑的事逗诗瑶开心,二人聊得兴高采烈,目光从未离开过对方,似乎完全忘记了杨松与范清的存在。杨松见状,说:“你们先聊,我出去有点事。”范清也连忙说:“我也出去有点事。”诗瑶正聊得兴浓,忽见他二人都走了,有点不解,问杨竹:“他们怎么都走了?”杨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来,诗瑶自六岁起就与雪莹生活在山洞中,不谙人情世故,她只是觉得杨竹看着很亲切,便愿意与他接近,她哪里知道杨松与范清心中的曲折。
杨松与范清来到院中,只见黑黝黝的天空中,新月如眉。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这时,杨梅来到他们身后。杨梅说:“诗瑶去了你们屋里,所有你俩就躲到院子里来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杨梅停顿了一下,补充说:“没想到她喜欢小弟弟。”杨松说:“你不要乱说。”杨梅有些冲动,提高了嗓门说:“你们清醒清醒吧,这世上只有一个诗瑶!哥、范清,我不想看到你们这样!以前,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多开心,自从结识诗瑶,我们大家都变得很不快乐!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这时,黑暗中传来诗瑶的声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众人回头,借着点点星光,看到诗瑶正朝他们走来。诗瑶说:“是不是我只顾着和杨竹聊天,冷落了你们,你们生我的气了?”听了这话,杨梅说:“你是真天真还是在装天真?”杨松与范清同时喊道:“杨梅!”杨梅说:“好,你们就知道冲我发火!”说完,扭头朝屋里跑去。范清说:“我去看看她。”说完,随杨梅而去。诗瑶默默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杨松坐在了她身边,说:“杨梅还小,不懂事,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诗瑶说:“我没怪杨梅,只是隐隐觉得,你、范清、杨梅,都很不开心,这是为什么呢?你们大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在我心里都同等重要。而杨竹,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很亲切,我的弟弟如果活着,也有他那么大了。”杨松说:“我知道。”说着,他忍不住揽住了诗瑶的肩。诗瑶顺势靠在了杨松的肩膀上。杨松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杨竹或许会喜欢上你。”诗瑶说:“我知道杨竹喜欢我,就像喜欢自己的姐姐一样,他总是能逗我开心。”杨松这时才明白,在诗瑶的心里,根本没存儿女私情。他扳过诗瑶的身体,让她面对着自己,问:“那我呢?”诗瑶说:“你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依赖,和你在一起,觉得温暖、踏实,很有安全感。”这个回答让杨松感到欣慰,他重新将诗瑶搂得更紧。
杨梅赌气回到屋里,范清跟了进来。杨梅说:“不去看你的诗瑶,你跟着我干什么?!”范清说:“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杨梅说:“难道你也真的喜欢诗瑶?你不是一向都对我很好吗?”范清说:“我只把你当成小妹妹。”杨梅气愤地说:“在认识诗瑶之前,你也把我当妹妹吗?我落下悬崖,你不顾一切地去救我,难道是只把我当妹妹吗?”范清无语。杨梅说:“我只想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诗瑶?”范清说:“对不起。”杨梅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范清说:“我没有办法不喜欢诗瑶。”杨梅绝望地闭上双眼,两行泪滚了下来。
次日,大家早早起程,一路跋山涉水。杨竹发现杨松与范清两个的注意力全在诗瑶身上,一路上嘘寒问暖、呵护备至,恐杨梅心生失落,便全力照顾着杨梅。傍晚时分,终于到达了范清家。用完晚饭,大家分头回到客房,仆人准备好了热水,众人皆洗去了一路的风尘与困顿,早早歇息了。
第二天众人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范耕早命人准备下了丰盛的午餐。席间,范清问:“爹,你有没有听说过陈渔这个人?”范耕的脸色微变,说:“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范清说:“陈渔是诗瑶的爹,十六年前不明所以就被连同家眷一起处斩,我们此行,就是想帮诗瑶查清她父母惨死的真相。”范耕锐利地瞅了诗瑶一眼,见诗瑶虽眼圈微红,愁容暗淡,但骨骼清奇、丰神俊逸,知她身怀上乘武功,便淡淡地说:“陈渔这个名字,早几年倒也偶尔听人提起,但有关他的事,爹一无所知。”范清的脸上,流露出几许失望,但他还不死心,说:“那爹上朝后帮着向年长的同僚打听打听,或许能打听到点情况。”范耕说:“我会的。”
转眼,已在范家待了一天一夜,上灯时分,范清去看望诗瑶,说:“你不要着急,明天上午我爹下朝回来,说不定就能带回你爹的消息。”诗瑶说:“嗯。只是如此打扰你和伯父,心里不安。”范清说:“跟我不用这么客气。”范清本想说“跟我你还客气”但一来,他和诗瑶还没有处到如此亲昵的程度;二来,他知道杨松对诗瑶也用情颇深。
第二天范耕刚下朝回来,众人就急切地迎上去。待范耕坐稳,范清先递了杯热茶给他,然后问:“有消息吗?”范耕缓缓放下茶杯,凝重地摇摇头。众人都掩饰不住心里的失望。诗瑶说:“此事时隔久远,人们淡忘了也在情理之中,倒是给伯父添了不少麻烦。”范耕说:“哪里,哪里,老夫惭愧,帮不上你的忙。”
诗瑶觉得没必要再在范府待下去,与众人商议,决定下午就离开范家。杨松说:“不如先去我家落脚,然后再做计较。”诗瑶除了回山洞,再没有别的去处,看来也只好如此。范清坚决要与他们同行,他眼望着诗瑶,目光深情而坚定,说:“我一定会陪你查明真相。”诗瑶听了,为之感动。这十六年来,除了师父,再没有爱她的亲人。范清原不是浅薄之人,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自己,只因此行一无所获,心生愧疚,情难自禁,言辞便激切起来。
众人执意要走,范耕不好强留,连日来,他已经看出范清对诗瑶情意缠绵,便说:“清儿,送走几位好友,你就该在家潜心读书习武了。”范清说:“爹,我已经答应诗瑶陪她查明真相,大丈夫怎能言而无信?读书习武,再过些时日也不迟。”诗瑶说:“你就听伯父的话留在家里,我有杨松他们陪就可以了。”范清说:“你别劝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众人都扭头看范耕,等他裁夺。范耕看拗不过范清,只好随他去了,说:“那你们一路多保重。”
四
杨氏兄妹的家在傍山镇,四周峰峦叠嶂,古木参天,与倚水镇相较别有一番情致,且与倚水镇相去不远。五人施展轻功,朝傍山镇疾驰而去。行至一片竹林,杨梅提议休息一下。众人落了脚,背倚竹竿,席地而坐休息。诗瑶说:“听,什么动静?”杨松警觉地问:“有什么不对吗?”诗瑶说:“一路上都好像有人跟着我们。”话音刚落,就从空中嗖嗖嗖跳落十个黑衣蒙面人,将诗瑶等五人围住。诗瑶等人马上进入戒备状态。杨松说:“各位好汉,你们可能认错人了。”但几个黑衣人已纷纷亮出兵刃,攻了过来。杨松等人只好应战。这几个黑衣人均武功高强,但奇怪的是似乎并不想夺取他们的性命,只有围攻在诗瑶周围的三个黑衣人,步步都是杀招。好在诗瑶也武功不弱,三条彩带舞将起来,犹如三股旋风,只见红、黄、绿三团光影,三个黑衣人根本无法靠近诗瑶。他们挥刀狂砍乱斫,想将彩带斩断,哪知彩带是极柔韧的东西,他们挥出的刀剑的力道,不仅被彩带消解于无形,而且彩带就在他们的剑锋间游走,真格是游刃有余,毫无损伤。也是诗瑶心存善念,并不想伤这几个人的性命,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几个黑衣人眼见正面交锋难以取胜,虚晃一招转身欲逃,诗瑶并不追赶,收住攻势,彩带纷纷飘落,就在这转瞬之间,一把明晃晃的飞刀夹着劲风,已直刺诗瑶的胸膛。诗瑶已来不及躲避,更别说挥舞彩带挡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尖刀扎在了那个人的肩上。黑衣人已全部撤走,杨氏兄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只见范清已脸色煞白,鲜血如游丝般从他的肩头蠕下。众人扶范清坐下,杨松为他检查伤口。伤口的颜色正常,但范清的这条手臂已完全麻木,除此之外,身体并无其他异样。众人皆感到非常奇怪:若说无毒,何以一条手臂会麻木?若说有毒,为何身体又无其他不适?诗瑶若有所思地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绝情散’?”杨竹与杨梅同时反问:“绝情散?”杨松说:“绝情散是由悬崖绝壁上生长的绝情草的根须,加上绝情绝义之人的鲜血熬制而成。绝情草的根须已属难得,绝情绝义之人更是罕见,所以此毒非常难制。以前曾有一个绝情帮,生活在一个叫绝情谷的地方,专门训养一些绝情绝义之人,除了让他们当杀手,还用他们的鲜血做药引,来炼制绝情散。听说后来,因为很难有人做到纯粹的绝情绝义,这个帮派难以为继,已自行解散了。难道那些黑衣人是绝情帮的余党?”诗瑶说:“我这十六年来一直生活在山洞,并无什么江湖恩怨,怎么会惹上绝情帮?难道这些人跟我父母的死因有关?可是,我的父母又和绝情帮有何瓜葛?”其他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杨梅问:“此毒如何才能解?”诗瑶说:“要解此毒,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全凭个人的造化,只需一个对伤者情致缠绵的人的眼泪滴在伤口,毒素便会被消解。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可遇而不可求,父母之爱太过无私,手足之爱略显疏离,朋友之爱伤于客气,夫妻之爱少点含蓄,均不能恰如其分地点到‘情致缠绵’的要旨。此毒能不能解,不靠人力,似乎全靠天意。”大家正说着,杨竹说:“快看,范清昏过去了。”杨松说:“中此毒一个时辰后,人就会昏睡过去,五天内并无生命危险,五天后如果毒还不能解,那人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杨梅急切地问:“那我们怎么办呢?”诗瑶说:“范清的身体不宜远行,我们就在这竹林间搭一间茅屋,为范清疗伤。”说完众人分头行动,杨竹和杨梅去砍竹结庐,杨松和诗瑶为范清清理伤口,将飞刀拔出,并止住了血。很快茅屋就盖好了,屋里不仅设有竹床和竹椅,还有桌子。大家将范清安顿好,忽然感觉经过这一天的行路与苦斗,肚子已开始咕咕叫,于是,留下诗瑶看护范清,杨松去附近的镇上买吃的东西,杨梅去周围的山上看能不能摘些野果回来,杨竹去山下的河里摸鱼。若不是范清有伤在身,这几个年轻人大可以放开怀抱,感受一下晋人陶渊明曾有过的逍遥自在——这茅屋地处竹林之中,背依青山,面临碧水,无人声喧闹,无车马嘈杂,真个怡人心性。大家之所以将诗瑶留在家里,是因为诗瑶武功高强,虽然那几个黑衣人意在夺其性命,却料难得手;其他人虽不是那几个黑衣人的对手,但不是他们的杀戮目标,即使遇上那几个人,也并无性命之虞。
大家走后,诗瑶看着在床上昏睡的范清,想到这一路上他对自己的眷顾,危急时刻又舍身替自己挡刀,心中充满感动,忍不住热泪盈眶,泪珠如珍珠般滚落,滴在范清的伤口上,但范清,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诗瑶不禁焦急起来——范清是为了自己才受伤中毒,如果自己的眼泪都不能救他,那他还有什么指望?
日暮时分,出去的人都陆续回来。大家用过晚饭,向诗瑶问起范清的情况,诗瑶忧心忡忡地说:“我的眼泪对他不起作用。”听了诗瑶的话,大家的眉头都蹙了起来。诗瑶是大家心头最大的希望,之所以留诗瑶独自在家,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希望诗瑶在与范清独处的这段时间,全心为范清疗伤,令大家始料不及的是,诗瑶的眼泪,竟对范清不起作用。杨梅对杨松与杨竹说:“你们也去试试呀,说不定你们的眼泪起作用。”杨松说:“绝情散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奇毒,它就像是爱情的试金石,拥有真爱的人,绝情散对他没有丝毫效力;缺少真爱的人中了此毒,就是无药可救,亲情与友情再怎么浓厚,也都束手无策。我们试与不试,结果都是一样的。”诗瑶听了此话,面露愧色,杨松察觉了,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你救不了他,不代表你不是真的爱他,只是这爱中,或许友情的成分多些,爱情的成分少些。”杨松这话让诗瑶的心里舒服不少,爱情不能勉强,感情却也不能虚假。此时的杨松,知道诗瑶对范清并无男女之情,本应该高兴,但范清昏迷不醒,令他心情沉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杨梅说:“难道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看着他”杨竹说:“看样子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上苍,希望幸运降临,让范清早日苏醒过来。”
越是希望日子过得慢些,时间越是流逝得飞快,眨眼之间,已经过去四天了。众人皆焦虑不安,也无心欣赏这湖光山色、修竹繁花。今天如果还没有办法让范清苏醒,只怕,他今后就要与大家阴阳两隔了。杨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冲进茅屋,来到范清床边,坐下来,看着范清那线条刚毅的脸庞,想:“诗瑶确实让人既爱且怜,可是你这样不顾性命去救她,她对你的爱却不足以化解你身中的绝情散,你这样做值得吗?”这样想时,杨梅既钦慕范清对爱情的无私奉献,又怨恨他爱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且为他如此的付出却换不来对方的爱而觉得不值;心中柔肠百转,对范清又爱又恨、又有几分不屑与怜惜,又想到他时日无多,终于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啪嗒啪嗒,滴在范清的伤口上。
昏睡中的范清,猛然间感觉全身血脉畅通,好像有一团黑雾正一点点从脑海飘散,渐渐神清气爽,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杨梅坐在他身边,双眼噙泪,含嗔带怨。杨梅看到范清醒了,喜出望外:“你醒了?”然后冲着门外大喊:“他醒了,他醒了!”众人听到呼喊,一个接一个跃进屋内,看到昏睡了四天多的范清果真醒了,又看看泪还未干的杨梅,心里都明白了:是杨梅的眼泪救了范清。
此时大家才觉得天高云淡、峰峦叠嶂、泉水泠泠、翠竹环绕,此处美不胜收。范清的伤口已基本愈合,只是身体还比较虚弱,大家在河边燃起了篝火,烤了几条鱼非让范清吃下去不可。杨竹与杨梅又玩性大起,要切磋切磋武艺,还非要拉着范清做裁判;二人在竹林里上翻下转、腾挪跳跃,直搞得劲风阵阵、竹叶飘飘。
诗瑶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上,以手托腮,望着河面发呆。杨松走近她,问:“想什么呢?”诗瑶说:“我在想那几个黑衣人。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谁知道我在查父母的死因?”说完似乎恍然大悟,扭头看着杨松,二人四目相对,脱口而出:“范耕!”杨松说:“黑衣人、绝情帮、范耕、你父母的死因,这四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诗瑶也是想不出头绪,苦恼地说:“范伯父和我父亲都在京城做过官,还算有点联系;绝情帮早已解散,我怎么又会招惹上黑衣人?”杨松说:“如果将范伯父作为中介,他既和你爹有关系,又和绝情帮有关系,那这一切就变得合情合理。事实上,那些黑衣人显然不想取我们兄妹和范清的性命。”诗瑶喃喃地说:“难道真的是范伯父?可我们只是猜测,又无真凭实据。”杨松俯身将双手放在她肩上,说:“所以现在,我们什么都别想了,先轻松一下,等到了我家再做计较。我爹早年也在京城做过官,说不定会给我们一些有用的线索。”诗瑶点点头。
五
几个人风尘仆仆,前往杨氏兄妹的家。他们的家在傍山镇。顾名思义,此镇傍山而建,以山而名,群山环绕,绿树隐隐,与诗瑶的家乡倚水镇相去不远。刚走进镇里,诗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对杨松说:“我好像来过这里。”杨松说:“或许是你小的时候父母带你来过也未可知。”说完,猛然感觉不该提到诗瑶的父母和童年,又勾起她的伤心事,忙说:“对不起。”诗瑶说:“没事。”
穿过一条街,诗瑶忽然感觉心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她想起来了,当年,她从家里逃出来,淋了一夜雨,第二天来到的,就是这个小镇。在这个小镇上,她抢过人家的馒头、被卖到过妓院、又因病重被弃置荒野,直到遇到师傅。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户人家,朱漆大门并不因年年岁岁风雨的冲刷有丝毫褪色,在这户人家里,有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男孩给了她一盘点心,她还来不及吃,就被一个小叫花给抢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又重重叠叠地回到脑海,让诗瑶痛苦万分。看到诗瑶脸色苍白,杨松体贴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马上就到了。”一行人就在那扇朱漆大门前停下。诗瑶惊愕地睁大眼睛,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难道这就是杨松他们的家?”诗瑶这样想时,就见杨竹和杨梅口里欢叫着“爹、娘”已奔进了院子里,范清也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进去。诗瑶问杨松:“这是你家?”杨松答:“没错,是我家,我确定。有什么问题吗?”诗瑶迟迟疑疑地问:“在你的童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杨松说:“你为什么这样问?”然后略一思忖,说“特别的记忆还真有一件。在我六岁那年,我正和我的奶妈在院子里玩,一个小女孩闯了进来,她虽然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但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像两泓清澈的湖水。她好像已饿了很久,我就命奶妈将我最爱吃的点心拿给她。我这样说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但你的眼睛确实很像她。”诗瑶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被杨梅不由分说拉进了院子:“有什么话不能进屋说,非要站在外面说。”
杨樵夫妇见到离家日久的儿女,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与范清也是故交,熟不拘礼,又见多了一位娉娉婷婷、美丽脱俗的女子。杨松介绍说:“这是我们新结识的朋友,叫诗瑶。”杨梅说:“诗瑶姐姐是我们几个的救命恩人。”然后就把自己如何贪玩不慎落入山崖,杨松、杨竹、范清如何奋不顾身地相救,四个人如何命悬一线,诗瑶如何将他们救上山崖讲了一遍。杨樵夫妇听出一身冷汗——他们差点就失去这几个孩子。杨樵走上前向诗瑶深施一礼:“这几个孩子感情深厚,危急关头全把我们二老抛在脑后。多亏姑娘搭救。大恩不言谢。”诗瑶赶紧还礼,说:“伯父不必客气。”此时,诗瑶才得以仔细看清杨樵的相貌,只见杨樵的眉心,赫然有一颗黑痣!诗瑶的身体向遭到电击般晃了两晃,向后倒去,杨松赶紧冲上去将诗瑶扶住,抱进客房放在床上。杨樵忙命人去请医生。很快,医生就到了,替诗瑶诊断后说:“此系长期精神紧张,又受到强烈刺激导致的昏厥。好好休息调养一阵就没事了。”然后给诗瑶开了一副镇静安神的药。杨樵送医生离开,又安排人去为诗瑶买药煎药,然后对众人说:“我们都出去吧,让她一个人好好地休息一下。”
杨松回到自己的房间,想,诗瑶美丽善良,却有如此坎坷的遭遇:父母被杀、弟弟下落不明,十六年蛰居山洞,重访故居满目荒凉萧条,离京后遇人追杀,内心的苦楚自不待言,来到自己家里,又会让她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呢?苦思冥想,却想不出个头绪。孰料,杨松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让诗瑶不能释怀的是,十六年后,她又来到傍山镇,经过她十六年前曾经走过的那条街道,忆起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曾经忍受过的屈辱:风吹雨淋、饥肠辘辘、被坏人卖到妓院又被认为病入膏肓而被丢弃,那时,她同一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猫小狗无异。这种回忆,撕碎了她的自信与幸福感,让她感觉恍恍惚惚,如同隔世。
诗瑶服药后,在药力的作用下睡了一觉,醒来后,她静静躺在床上,开始思索新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杨松,竟是十六年前给她点心的那个小男孩,十六年后她重新走进这户人家,已是座上宾,难道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杨松的父亲,他眉心的那颗黑痣,与自己当年的记忆多么吻合,他会不会就是杀自己父母的凶手?如果真的是他,杨松兄妹对自己情深意重,自己又该如何处置他?父母之死,究竟是罪有应得、还是遭人陷害?这一连串的问题搅得她心烦意乱。
用晚饭的时候,杨松与范清不时向诗瑶投去关切的目光。杨松看诗瑶身体虚弱,就决定暂时不提她父母的事。饭后,诗瑶说:“杨伯父,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杨樵说:“好,那就去我的书房吧。”杨松等人都颇觉诧异:诗瑶与杨樵是初次见面,又有什么话需要避开众人呢?
两个人来到书房坐定,杨樵说:“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吧。”诗瑶说:“听说伯父早年在京城做过官?”杨樵说:“是,那都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诗瑶说:“恕我冒昧,那又是什么原因令您辞官回乡了呢?”杨樵听这姑娘的问话咄咄逼人,心里生出几分不悦,但他仍是和颜悦色地说:“我这个人性格耿直,不适应官场上的你争我斗。”诗瑶说:“离此镇不远有一个倚水镇,一弯碧水穿镇而过,很美。”杨樵听这姑娘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知道她到底想知道什么,便微微一笑,说:“是,那里的确很美。”诗瑶问:“伯父去过倚水镇?”杨樵答:“去过。”诗瑶说:“那里有一户人家,老爷叫陈渔,也在京城做过官,伯父可认识他?”杨樵一听陈渔这个名字,脸色登时变了,这一细微的变化全部落入诗瑶的眼中。杨樵问道:“姑娘也认识陈渔?”诗瑶反问:“这么说,您是认识他了?”杨樵无语。诗瑶说:“可是十六年前,这一家人已经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了。”杨樵警觉地问:“你是谁?”诗瑶说:“我也是倚水镇人。”诗瑶已经断定,杨樵与自己父母的死有关“当年带人杀害陈渔夫妇的那个人,也像您一样,眉心长着一颗黑痣。”杨樵从椅子上站起来,厉声问:“你到底是谁?”诗瑶也站起来,情绪激动:“是你带人杀害了他们,你就是那个刽子手!”杨樵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门突然被推开了,杨松等人闯了进来。原来,看到两人进了书房,杨松等人就好奇地站在门外偷听,当听到诗瑶说杨樵是杀人凶手,杨松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眼望着杨樵,说:“爹,这不是真的。你告诉诗瑶,杀人的不是你。”杨樵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诗瑶脑海中,又出现了父母惨死的镜头,她挥舞绸带,直向杨樵奔去,口中喊道:“拿命来!”杨松一跃而起,挡住诗瑶,说:“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不要冲动!”其他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看到杨松和诗瑶斗在一起,杨竹和杨梅跑到父亲身边,齐声问:“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樵说:“我虽然无心害你陈伯父,你陈伯父却是因我而死。”听到这句话,杨松与诗瑶同时住了手。杨樵说:“陈渔、我、范耕,原本是同门师兄弟”
原来,陈渔的师傅王昆年轻时隐居深山,习文练武,希望能得到朝廷的重用,但眼看年岁已高,却入仕无门,他一生又无妻无子,就收了两名徒弟,就是陈渔和杨樵。之后又过了几年,因绝情帮解散,帮内弟子范耕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巧遇王昆,也被收入门下。王昆倾尽全力调教这几个徒弟,希望他们以后能为朝廷效力,造福百姓。渔、樵、耕三人渐渐长大成人,果然文韬武略,不同凡响。经人引荐,三个人全部入朝为官,又因才学出众,很快得到皇帝的重用。王昆看到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徒弟们都已经做到了,夙愿得偿,便驾鹤西去,含笑九泉。只是,智者千虑,也必有一失,三个人非但没有互相帮衬,而且你争我斗、互相倾轧。杨樵性格狷介,但也被卷入各种是是非非,夹在陈渔与范耕之间左右为难。这一年,陈渔与范耕奉命押送赈灾官银,途中遭到打劫。皇帝命杨樵彻查此事。杨樵费尽心思,几经周折,最后在陈渔的家中找到了丢失的官银。他秉公执法,上报皇帝,按照律法,陈渔受到的处罚应是降职或罢官。就在此时,范耕又有证据说陈渔通敌叛国。杨樵深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皇帝一点也听不进他的话,不由分说,判陈渔满门抄斩,命他立即执行。皇命难违,杨樵只好带人来到陈渔的家,仆人们四散逃窜,杨樵也任由他们去了,只捉拿到陈渔夫妇斩首。他知道陈渔还有一儿一女,在家里找了一圈,也不见陈渔的女儿,只在内室找到一个出生不久的男婴,他让心腹扮作百姓模样,将男婴送回自己家中,内人怀孕即将临盆,产后,他向外宣称夫人生了一对双胞胎。
陈渔的死令杨樵久久不能释怀,一日,他与范耕一起饮酒,范耕说,没有人能挡住他升官的路,陈渔标榜自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又怎样,不一样成了刀下鬼!杨樵心里一凛,难道陈渔贪污官银一案另有隐情?他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与范耕推杯换盏,故意将范耕灌醉,范耕才酒后吐真言。原来,那些劫官银的匪贼是范耕纠集起来的绝情帮的余党,在范耕的指使下,他们将劫来的官银藏匿在陈渔的家中,又故意放出风声,说陈渔与官银丢失有关;杨樵就根据这条线索去查案,果然在陈渔家中搜出了官银;范耕想永绝后患,又伪造证据诬陷陈渔通敌叛国,就这样,陈渔夫妇含冤而死。
杨樵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懊悔自己受奸人利用,冤枉了师兄,他再无心贪恋官场,便称病还乡。
听完杨樵的讲述,诗瑶如梦初醒。原来绝情帮的人在路上追杀自己,也是受范耕指使。可怜的范清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诗瑶说:“这么说,杨竹就是我的弟弟诗琴?”杨樵说:“没错,杨竹就是你的亲弟弟。”此时的杨竹,已是泪流满面,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而自己的养父,又亲自带人斩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凭空,又冒出来一个姐姐。
可是,所有人言之凿凿,分明又毋庸置疑。姐弟俩正欲相认,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好感人的场面!”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破窗而入。众人一看,来者正是范耕。范耕说:“哈哈,人都到齐了,今天正好来个斩草除根!”诗瑶说:“你来得正好,我要让你血债血偿!”不由分说,二人斗在一起。杨樵说:“范耕!现在已没人阻挡你的升迁之路,你何必要赶尽杀绝!”范耕说:“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诗瑶虽武功高强,但终究内力不够,渐渐落在下风,杨竹见状,拔出宝剑刺向范耕。范耕的一双掌上下翻舞,挟带着阵阵劲风,杨竹的剑锋根本无法近他的身。诗瑶彩带一抖,缠向范耕的手腕,范耕一反手,将彩带抓住,用力往回拉。论内力,诗瑶根本不是范耕的对手,但彩带是诗瑶的兵器,断不肯被敌人抢去,便奋力往回挣。杨竹趁机向范耕的背心刺去,岂料范耕一招“斜雨飞燕”借着诗瑶的力道身子腾空掠起,躲过杨竹刺来的剑,同时飞起一脚,杨竹被踢飞出去。看到杨竹受伤,诗瑶身陷险境,杨樵、杨松、杨梅父子三人同时飞身上前,三柄利剑齐刷刷刺向范耕。范耕只好松开彩带,全力对付杨家父子,不再与诗瑶僵持。诗瑶惊魂甫定,彩带又已攻向范耕的脖颈。范耕不想与这四人长时间纠缠,决定单个击破,瞅了个破绽,双掌齐出,杨樵、杨梅父女各中一掌,纷纷受伤倒地。
只剩下诗瑶与杨松,虽然仍坚持着与范耕苦斗,但体力已明显不支,渐处下风。在旁观战的范清怕父亲伤到诗瑶与杨松,正欲出手相助,就见诗瑶从怀中掏出一管箫与一张纸,得空交给杨松,说:“吹霓裳羽衣曲。”杨松虽不甚明白诗瑶的用意,但他不敢耽搁,收住攻势跳出圈外,展开曲谱,将箫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刚开始断断续续不甚连贯,很快就吹得音韵和谐,如行云流水。再看诗瑶,和着箫音,招式变得从容舒展,看上去雍容大度,实际上凌厉无比,威力十足。杨松的箫音,已扰乱了范耕的心性,诗瑶的招式更是让范耕眼花缭乱,刚才还是如风卷繁花,一眨眼彩带又已到了范耕的鼻尖。范耕渐渐有点手忙脚乱,露出败相。原来,当年唐玄宗与杨玉环创制霓裳羽衣,一个吹箫,一个起舞,互相眷顾,情意缠绵。自碧玉将霓裳羽衣带出宫后,一直是独箫独舞,箫舞合璧的强大威力,诗瑶也只是听说过,今日在情急之下,将箫与曲谱抛给杨松,本想孤注一掷,没想到因两人均担心着对方的安危,互相照拂,竟是柳暗花明,使得箫助舞势、舞借箫音,曲舞配合,皆尽攻守之妙,直逼得范耕没有了还手之力。只听得杨松一个高音,直冲云霄,诗瑶手中的彩带也乘势挥出,直击范耕的胸膛。三条彩带卷着落叶,如三只猛虎,范耕如果中招,定会心肺俱裂而死。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如离弦的箭扑将过来,挡在范耕身前。诗瑶已来不及收手,彩带重重击在来人的胸上。扑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范清。只见范清一个趔趄,身子差点仆地,脸已煞白,一丝殷红的血迹,有点刺眼地,从他的嘴角流下。范耕慌忙将儿子扶住,痛心疾首地喊了声:“清儿!”范清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诗瑶:“你父母的命,让我偿还,请你放过我爹。希望来生还能见到你”话音刚落,就已气绝身亡。旁边的杨梅见此情景,不顾自身的伤痛,奔到范清身边,摇晃着他的身体,哭道:“范清,你醒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范耕一把推开杨梅,说:“我儿没有死,他不会死!”说完仰天长啸,声音凄厉,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他抱起范清的尸体,一跃消失在苍茫中。
诗瑶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怅然若失。范清,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就命丧黄泉。恍惚中,她仿佛看到范清那俊美的脸庞,笑容可掬,充满关切,可惜,幽魂一缕随风散,已是阴阳两相隔。
此时,杨松与杨竹也回忆起一路上大家同舟共济、生死与共,感觉无比心痛。
其实,从得知父亲就是杀害诗瑶父母的罪魁祸首那一刻起,范清心就已经死了,他知道,今生是不可能和诗瑶在一起了。他下定决心要保护诗瑶,决不能让父亲再伤害诗瑶。同样地,他也不想让诗瑶伤到自己的父亲。当诗瑶的彩带在最后关头挥出的那一刻,他本能地冲出去挡在父亲身前。他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来化解这一场恩怨,他死得了无遗憾。
太阳像一个橘红的彩球,靠近了山峦。杨竹走近了诗瑶,将她从无限沉痛中唤醒:“姐姐,你留下来吧,杨松哥那样喜欢你。”杨松也殷切地望着诗瑶。诗瑶伸出手摸了摸杨竹的头,苦笑着说:“傻孩子,不可能了。”杨松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杨樵充满愧疚地说:“是啊,我无意杀你们的父母,你们的父母却因我而死。”
诗瑶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因打斗而有点散乱的头发,也没向杨松要回曲谱和箫,独自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诗瑶的身影渐去渐远,突然,杨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姐姐!”声音在傍晚的天空中回荡,飘到了诗瑶耳畔,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猛地停住了脚。
此时的杨竹,又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杨樵面前,声泪俱下:“爹,孩儿不孝,辜负了您这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可是,我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孤单地离开。”杨樵老泪纵横:“爹明白,你去吧。是爹对不起你们姐弟俩。”杨竹拜了再拜,含泪起身,去追赶诗瑶。
自从父母惨死,诗瑶未掉过一滴眼泪,此时看到弟弟逐她而来,百感交集,忍不住泪如雨倾,大放悲声。姐弟俩抱头痛哭,然后擦干眼泪,相携相扶,行走在清冷的晚风中。
杨樵父子三人,目送着诗瑶姐弟俩,心中充满牵挂、不舍与失落。杨松手中紧紧攥着箫与曲谱,心想:“不知他日是否还能相见。相见时,你是否能够淡忘爹娘的惨死、范清的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