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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的童年,是一双沧桑的手。在回溯的时光里,去开启一座存贮着甜蜜和辛酸的宝藏,生命的原色在那里堆积、贮藏、和酝酿。那个远去的岁月,是胚芽长成果实再成为种子的过程。品味童年,就像是和挚爱的恋人约会,需要拂却烦躁重归沉静,需要将心跳的节奏放慢、呼吸的步伐延缓;而且,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声音和语言。在沉默中,她会悄悄的走来。
我出生在70年代初期,那时,还没通上电,还没有流行音乐和大众传媒,那时的阳光炽热而直白,狂热、浮躁、简单、扭曲是土地和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们共同的面孔。
那时的父亲还是个暴躁又酗酒的青年,生活的贫困、家庭成分的负累、繁重劳作的磨折会使他随时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脾气,那是一种山呼海啸的气势,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他会莫名其妙地破口大骂并掀翻桌子、摔碎盆碗,而那热辣辣的饭汤会下雨一样淋在我头上、身上;他会骑在母亲身上揪住头发用雨点一样的拳头代替语言;他会因为我带着弟弟玩水弄脏了鞋,让我跪在院子里,不许吃饭和说话,连啼哭也不许发出声响;他会因为担惊受怕哆哆嗦嗦的我四下找不到他要的东西,一脚将我踹翻在地
许多年后,知道了在遥远的天外有一个叫做双鱼的星座属于我,看到了那个星座对我的性格所做的诠释:外表平静而内心叛逆,聪明又固执,温柔又野蛮,双重性格,矛盾重重是童年对我的历练、刻画和塑造吗?
品尝着贫困、隐忍、苦痛还有那么一丝一缕的甜蜜,我比同伴们更早的成熟。我比大我四岁的姐姐更清晰地记得儿时的场景和事件;她上高中的时候,是还在读五年级的我背着包袱送她出村;她高三毕业打算复读,是上初中的我骑着自行车跑到县城,挨家挨户找到了她的班主任,恳求人家接纳了她;在姐姐、弟弟和我之间,我更像个大哥,他俩在一起唧唧喳喳说话开心的时候,我常常在一旁沉默,看起来倒像是有了一些隔膜的样子
即便亲如兄弟,我们却保有各自的童年,童年是游乐场里的碰碰车,在一些地方交汇了,又分开。童年是我四处乱跑的脚,历练了我,也放纵了我。
走出家庭,我是一只挣脱了羁绊的小鸟儿,任性的飞,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也不想回家。我任性、撒泼、大呼小叫,以极快的速度展示性格的另一面,甚至惹是生非、好勇斗狠:
我游过十几米宽的滹沱河旧滩,钻到生产队的果园里去偷桃、摘杏、捅蜂窝。
我学董存瑞黄继光,在小伙伴们敬佩的目光中,从两丈深的坑边纵身跳下去摔断了腿。
在夏季的大水坑里逮泥鳅,腿肚子抽起了筋差点毙命。
和邻村的野小子们打“坷拉仗”把人家追到了一座破砖窑顶上,被一块飞下来的砖头砸破了脑袋。
在雨后的庄稼地里追逐秃尾巴鹌鹑,自己则变成“卖迷糊药”的追逐的目标。(传说卖‘迷糊药’的会使障眼法,一作法,你前边是老虎,后边是熊,左边是大水坑,你只能往什么都没有的右边跑;右边,卖‘迷糊药’的正笑眯眯的等着你哩。捉住了,据大人讲,是要把小孩的心、肝、肺什么的一样一样挖出来做药的。)那是一个午后,一个面目狰狞身材高大的男人在玉米地里使劲追着我跑,幸好,被身材灵巧的我兔子一样的摆脱了。
我会凶狠的和人打架,眼睛瞪得很大很圆,当我力不能支行将败落的时候,我会捡起地上的砖头和柴草堆上的木棒当“武器”并且毫不犹豫的运用。积威之下,我俨然成了东半个村庄的“霸王”邻家的小红带着妹妹拿着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粽子出来玩,我一瞪眼一摆手,那一对姐妹便诚惶诚恐的跑过来,把手里的粽子让给我
父母也许永远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在家里乖巧听话的儿子,在外面却成了地道的“废物点心”
很多的时候,我无意识地做一些事情;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孤独而脆弱:
我在高大的枣树上摘枣,被一只长满绿色棘皮的“小老虎”蛰了,疼得从树杈上摔了下来。当时,我站不起来,疼痛难当,意识到是腰椎错位了,可是,我不敢和家人说,就那么忍着忍着,挣扎着爬起来,每走一步,腰都是万箭攒心一样的疼
我看到一头瘦弱的毛驴拉着一辆沉重的板车艰难地爬一段上坡的路。驴使劲向前倾着身子,头几乎要触到了地面,骨节嶙峋的腿打着哆嗦,可坐车的人依然举起木棍大声呵斥着并敲打着它的屁股;我呆呆的看,然后飞跑过去,在后面使劲推那辆破旧的板车,车夫很惊讶的回头望了我一眼,而那头驴,我清晰地看到,它的眼里,蓦然涌起了闪光的泪花
我家的小鸡子被半大猫一样的老鼠咬死了,母亲让我把那些尸首拎出去扔掉。我偷偷把它们抱在怀里跑出村外,找来一个又一个废弃的农药瓶子,把那些僵硬又娇小的生命装进去,在地上挖出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潮湿的墓穴,我捧着透明的玻璃瓶子,小心又肃穆的安放在墓穴里,心里默念着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生灵们鲜活的名字“西瓜皮”“小老鸹”“小鹞鹰”一边念着,眼泪一边“倏倏”的落着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我成长着。在旁人眼里,我是一粒尘埃,随时可能被风吹落;在父母眼里,我是一块玩劣的石头,会硌疼他们的身体;或许,他们在意的,只是要我活着,因为他们造就了我,并承载了因我的到来而回馈给他们的快乐和苦痛。可是,亲爱的爹娘,我又是多么感恩你们赐予我的卑微的生命和平凡的生活,因为在那个生命的内核里,在那些生活的影象和堆积的日历里,鲜活着我的独特的世界和记忆。
后来,我上了学,开始读书。蒙昧的世界一次又一次被书中的字眼点亮。我忽然发现,在那些文章的片段,在罗列的字母和数字中原本寄存着我的另一种命运和归宿。一张又一张奖状让父母惊奇并开始关注我,在这种惊奇和关注中,我显得羞涩、矜持、懵懂并有了一些自信。我意识到,我开始长大了。但是,我又在本能地拒绝着这种成长,盼望着童年继续舞蹈着她曼妙的步伐。
写在庄稼地里的童年,氤氲着野性、叛逆、朴实和美丽。它们同野草一起疯长,又如同庄稼的子粒一样饱熟而真实。当你有了在玉米地里钻进又钻出的经历,你会更深刻地懂得季节的语言和禾谷拔节抽穗的声音。童年的图画,辉煌得像凡高的“向日葵”朦胧得像毕加索的印象派。当我长大成人后坐在大学校园里,捧读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品味着艾伦-金斯伯格的嚎叫,咀嚼着罗伯特-勃莱的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我是多么感激童年给我的无以伦比的的厚赐。我庆幸,在肥沃的壤土与害虫和风雹雨雪的争斗中,我没有长成一棵歪斜的灌木。在童年专注并关爱的目光里,我倍加珍惜并把握今生的时光和机遇。在炊烟弥漫的傍晚,我幸福的嗅到了爆米花的香味,听到了“冰棍”、“冰糕”、“小豆冰糕”的吆喝声
童年,那一生一世只有一次的盛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