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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实在嘲讽,任书彬见林子予没接电话,怕是还在忙碌,想着要给她一个惊喜,他在商厦大堂的直升电梯上了机构,独自尝试着找林子予的位置。在充满家长和学生的走道里,他看见了正反复检查包包的林子予,他正想穿过这无重障碍风尘仆仆地去到林子予身边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时,正巧地撞见了林子予和林楚汉的一切举动。
林子予从惊愕到错愕,从错愕到失了神,一切在任书彬眼里好像已经说明了什么。他转过身,带着他还未成就的小策划离开了机构。
一路上,林子予只字不提,俩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
他们给对方造了一座牢狱。一个用过去,一个用未来。
“我们永远无法把那些自愿留在过去和回忆里的人带走,就好像在某个赶路的凛冽冬季里,大雪纷飞而不得停靠。恰巧在那样一个半路停留的驿站里与那人相遇,她给你燃起了屋子所有的柴火,共享一晚温存。
你听了她的故事,借她的酒水暖了胃,脸上泛起红晕。再启程时你问她可曾向往暖春绿夏,追风筝也看看大海。你问:‘这里没有星光火热、暖酒热茶,可愿冒险同行?’可是即便是她怀揣着一个四季如春的花园之地,即便她是在那样寒冬漫长而星火燃尽的小旧木屋子里独自踱步,即便是出现了一个她乐意为之燃尽仅存温热的人,她也依然选择留下,守着这个驿站,这每一寸或破裂或坚硬的回忆。
你以为她陈腐刻板也不知上进。只不过,其实那只是你半路停留的驿站,于她而言,则是她走出半路纠结已久、最终选择的度过余生的方式。
她半路选择的人生,却仅仅是满满一屋子的回忆,或寒或暖。这一个你的暂住之处,已堆满了她的五味瓶子和陈年旧事。可能你觉得陌生寒冷、萧条落寞,于她却是一屋子可歌可泣、不能诉尽的,她也许已经选择余生都留下了,尽管再有所爱也不再离开。她深知自己留在回忆里去爱后来的人,其实也都只是共享一屋子柴火温热的关系罢。
你经过的地方,恰巧是他的余生,不巧是他的一整个不可割舍的回忆。
你也许固执,一同在柴火不足的寒冬腊月里过了好久。
你努力在艰苦的环境里做出一些改变——你为她单调乏味的木屋子前种了一些小花朵,温度很低很低你也设法为她酿造了一些暖人心脾的好酒。尽管笨拙,你还是学着经营管理,终于得到了好些柴火。她也感动开心,终于一起努力经营当下的生活。
只是你发现偶尔半夜里,她会离开房间只到寒风里呆着,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只是你都能感觉那样一个人太过伤感。你逗留了很久,为她留下了鲜艳的花、暖身的酒、旺热的火和新的记忆,但是你无法一起背负她沉重的回忆——太刺骨冰冷的空气总让你生病。
你终究是要走的,也带不走她的,只是希望有一天,当她真的鼓起勇气走出这个木屋子,能看到你前庭后院苦苦流泪种满的鲜花。那个白雪覆盖的她的冬城小驿里,终于也有了新的颜色,提醒她四季如春的地方有你在等她。”
晚饭期间,林子予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林子期——去年十月,林子期并未如期搬回家中,她搬到了彭礼桐家,这时她已经成为了彭礼桐户口本上所登记的“妻子”,俩人在圣诞节进行了婚礼,林子期也辞去了医院里护士的工作,在清水镇找了个不错的位置,开了一家有品味的花店。
“我宣布个好消息!”林子期靠在彭礼桐的胸膛,满脸洋溢着幸福,“我——怀孕啦!”
林子予刚要吞下一口汤,差点就要呛到,立刻咽了下去,着急兴奋地问:“多久了?预产期呢?我要有外甥了?”他们太希望家中有一个孩子,给父母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带来一些惊喜和乐趣。
“刚刚才怀上呢,急什么!”林子期眉欢眼笑,和家人们聊着对孩子的那些期许和对未来日子的憧憬,饭厅里其乐融融。
“我跟你说,什么是幸福,林语堂说过:‘幸福一是睡在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林子期啊,你都要实现了!”林子予开朗地说着,心满意足又有些感慨,“你都要当妈妈了!”
任书彬在饭桌底下握住了林子予的手。他看着林子予替姐姐欣喜的兴奋表情,和她对孩子来自心底的热爱与祝福,那一刻,他有些孤独——以后这个家、这张饭桌前,这些人也会听到林子予和自己的喜讯吗?
“老婆,我现在在梨禾市工作第二年了,到九月份,这个二年也结束了。明年九月份我的劳动合同就到期了,我会回到这边工作,我会娶你。”饭后,任书彬牵着林子予漫步在小区的花园里,累了便歇在湖泊的岸边,清冷的月光照在湖泊,水面若有似无地倒映他们的身影。
“娶我……你家人知道你的打算吗?”林子予看着粼粼的湖面,往后躺在草坪上,看着晴朗的夜空中冷色的月和忽明忽暗的星。她觉得这两个字好熟悉,她在哪里听到过,在谁的口中听过。
她侧过身,本想看任书彬,却被草坪上的小野花吸引住,她逗弄着它们,漫不经心地。
“我不需要他们知道我的打算。我早就和他们说过,婚姻是我的婚姻,生活是我的生活,人生也是我的人生。他们无权干涉。我们得不到他们的祝福也无所谓,我不需要。”任书彬望着远处,他无法面对着林子予说这些,他从来无法面对着她长篇大论地抒发什么,看着林子予时他总是无言无语,可他不会组织语言的样子有时又让她觉得太过敷衍不太认真。
“你觉得这样的婚姻会长久吗?”林子予停止了手中拨弄野花的动作,在沉重的空气中抛出更为沉重的问题。母亲一直告诉她:“要用行动和努力去打动任书彬的家人,我曾经也不受你爷爷奶奶待见,你看现在,他们有什么事情只会找我,连你爸爸都不找呢。”她在母亲身上早就明白,选择婚姻就是选择去承担一个一生的责任,如果她没办法承担,就不应该开始,除非在婚前的契约里两人呼吁能够达成一致的协议。作为女人,向来都没有别人对自己负责。人生都是自己的,尽管有了爱人、有了家庭、有了靠山,她自己的一切不能牺牲。
“我们相爱就够了。你害怕什么?”任书彬说完,终于回头看着呆在草坪上思考的林子予,他仿佛想从林子予身上、眼中挖到他所以为的林子予的不安来源。
“婚后一年,你可能会为了我冷落家人;婚后三年,你可能顾及到家人的感受,开始撇下我一个人在家,你回到了父母的家中,说一些好听的话,帮助我们凝合;婚后五年、十年呢?我们之间的爱能够坚硬稳固到让你抛下血肉相连的家人吗?他们一旦有什么病痛和挫折,你就会陷入无限的愧疚中,陷入对我的怨恨和矛盾。你或许现在想象不到对我的厌弃和深恶痛绝,但是以后你会觉得我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觉得我自私任性、不可理喻,竟也还能离间你和家人的关系;一边怨我、恨我,也一边爱我,你能分清楚我们日后的那些争吵出于什么吗?爱吗?还是恨?”林子予并非不想努力与任书彬及他的家人创造一个未来,只是她甚至连存在都被他的家人拒绝,她的努力早在他们的刻板印象里变成了纠缠。
“我们相识几年的爱就能让你有如此信心吗?”林子予见任书彬不言语、无答复,接着说,“你可能会说余生是和我过的,可是余生你是要带着一种什么感情和我过……我不是不信任你能为我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我只是害怕现实……现实都会让我们慌了手脚的……大家都会说:‘如果实在过不下去那就离婚呗!’可是离婚之后呢,对大家是一种怎样的开始?我们会被贴上怎样的标签?我或许根本不在意这样的标签,但是我的家人呢,我的工作、我的余生会受到如何如何的影响?我们的价值最终是被世俗和偏见粘死了。”她把草坪上的野花摘了下来,一点一点、一段一段地折断花茎,花茎都落在草坪上,她揉碎了花朵,花瓣、花托像一搓小泥土一样沉沉地落在草坪,没有生机和气息,她接着半握着手,拔下很多草坪上的嫩绿草尖,“我要是有机会,我要重新认识你,我要毫无掩饰认认真真地跟你说话,我要展现我心底最邪恶自私的那个面孔,我要很勇敢地接受你的拥抱,然后转身从此消失。我们不谈未来,我们没有未来。”
任书彬最终也躺下,他的身躯好像有些疲软,往后倒的动作相当无力。他朝着林子予的方向扭过头,抓住她此时破坏着植物的手,紧紧握在胸膛前,“我始终觉得爱情是一无所有地爱上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然后一起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觉得共患难的人最值得也最最长久。”
“嗯……我们努力一把吧,也许我会等你娶我。”林子予那么赞同任书彬,可她仍旧带着些忧虑,也就有所保留地给出一个答复。
“当我想拒绝所有期望与憧憬的时候,老天给出我一个漫长或短暂,安全而危险的等待。如果熬过,希望如愿中的平淡和稳定。也好,在这个等待的价值期限内变一个桀骜为沉稳的我。那时我或许会向往你‘方得始终’的蜜罐吧。”
只可惜,当林子予又下定决心与任书彬为共同的未来一起努力时,林楚汉又那么凑巧地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当晚,她收到了林楚汉的信息:“晚安。”那些对未竟的事件的希望又一次撞击在她心头。
那一夜她注定不眠。月光下,她坐起身打开了手机,思忖片刻又关上。她亮了台灯,读着欲求不满的前人?,满心鄙夷只求一夜安眠。
“任书彬,我一直以为人生最大的幸运大概是遇上一个为自己余生而不断努力的人,这要比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幸运的多。假如有人能待我如同自己的生命,又何必纠结于未竟无果的爱恋?我自会发现和感受那无言付出中的温柔。如果遇上了,我想感谢和珍惜,把那最爱我的人,变成我的最爱。可是如今这个假设就落在我面前,我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豁达心态,我不果断也无法释怀。我多么想我也能有一天以你爱我的方式来回馈你——承诺、默默忍受来自各方的压力、努力成为不会被现实局限的人、为我们的未来奋不顾身地豁出一切,我也希望终有一天我也会为我们去期待一下那个不切实际的未来。
只是,关于有些经历,关于有些不能陪我经历的人,切切实实成了我目前最大的遗憾。追忆起来可能有种幻想的神秘感,但也绝对伴随无法填补的虚空。有时候我竟出现一种去实现未竟事件的想法,而在这个危险的想法里,我甚至想不顾一切。
我一边死死地攥着过去不放,一边也感动于你的蓝图,我确实太像一个恶魔了。”
林子予不管是否会得到回复,她都坚持给林楚汉每晚一句“晚安”的问候。周末,他们也偶尔会在教育机构中因接送而碰面,但他们绝不精心去策划任何“偶遇”。她和林楚汉间,有一种不及时但很默契的问候,他们都知道彼此心里有些牵挂。这让林子予想起了徐嘉文,最终她或林楚汉会不会成为徐嘉文的模样,把那种激烈的爱意都抛弃,终日在所爱之人的身侧游荡,守护对那人或消沉或难抑的欢喜。
不久的几天,任书彬或是发了她偶尔魂不守舍,手机里的声音有种磁性,沉重而严肃:“其实有些人和事早应该留在过去的时间点里,用现在把握和珍惜点滴的那种心情去追求以前留下的遗憾,不仅你自己伤了神,也一定会让很多人伤了心吧……”
林子予反应了许久。她并非心虚,她太过狡猾——她早就自我安慰“对任书彬和对林楚汉是不同的爱”,只是此时她过于投入到憾事的追补中,忘了思考也丢了意志,“对不起……”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又觉得有些不妥当,她一点都不想做虚伪的道歉,她不再说话了。
“我们之间倒也没有谁对不起谁,各自都背负着不安和焦虑。”任书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好像又透露着些不可靠近的冷淡。
“晚安吧。”她无法再对正视现实的问题进行交谈了,只要提起过去,说到曾经,她就会想起林楚汉,而想起林楚汉,她绝不可避免地想起任书彬,她把自己搞得太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