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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下雪的城市里,林子予常常会盼望一场雷鸣交加的大雨。
她不可避免地受着所有亲密关系的苦,早像个被五花大绑的听众。
吴希澄将自己在家庭中的被监控的遭遇毫无巨细地告诉林子予,她无条件地接受所有的负面情绪;搬来与她同住一屋檐下的申文儿逐渐暴露自私的坏习惯,影响着她的睡眠、时间安排,她最终在忍耐的极限与申文儿摊了牌;沈宏旭不甘心与她的闺蜜赵景薇分手,日日夜夜饮酒买醉,却只纠缠林子予,乞求她从中带话,这让林子予莫名其妙成了尴尬的“中间人”;最爱的同学刘杉被同宿舍的另一个同学刘广如当作保姆,不仅要忍受她在宿舍的各种坏毛病、收拾她的垃圾、为她的学习传话、配合她外出留宿、帮助她逃课……还要接受她母亲的各种查岗,林子予不愿刘杉被使唤而直接教训了她。
这一切都让她疲惫不堪,她觉得好像一个垃圾桶,装了好多情绪垃圾。
她开始羡慕森山大道,羡慕那种撇开人际关系的生活。
“‘极端来看,我没有,也不想拥有人际关系。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能拥有一个人静静发呆的时间,如此而已。然后,在生鲜超市,便利商店,百元商店那小而安全的购物行为中感受一点微小的喜悦,不多作无谓的思考,孤独而忘情地度日。’我早就想跟森山大道一起迈向另一个国度,去做超市里的货柜整理员、杂货店里的打手、电影院的放映工作人员、游乐园的园长、餐馆厨房里的材料准备员、食品包装流水线工厂的检察员、花店里的插花师、精品店里的礼物包装人员……我只需一个人,找一个只需要做一些简单重复劳动的工作,无念无想,无欲无求,无痛无感。
我已经隐忍了好久,我甚至已经不想学心理学。每一次案例分析得越精准就越是容易让我掉进情感的漩涡,周而复始、麻木不仁、冷漠至极,只剩下理论数据和问题对策,到最后我都没有爬出自己造的深渊。而当我真的去治疗一个人,全身心去共情,我又渐渐地被淹没了、吞噬了,我成为了人们真正想要依靠的那个假客体,等他成长、学会分离之后,我又开始怀疑什么是自我。
懂得他人的脆弱总让我忽视自己的脆弱。我不想倾听、不想交流、不想引导、不想成为别人的拯救者和英雄。”
她总是很忙,但又忙不完。直到有时间去处理堆积下来的事情,又想要休息一下,她的很多疲惫感其实也来自于虚无,那种逃避责任的虚无,那种看似幸福知足实际连牵挂都没有的虚无,那种对任何事情失去热情和希望的虚无。
熬过大二,她终于给自己一个回家的机会。
好多年了,林子予再见了林楚汉。
林楚汉一直忍住不见她。
“你就别怪我了,你看不见我内心的挣扎,那种想近又不敢的踌躇不决。
林子予应酬着她见过或没见过的远方亲戚,人来人往中她有些落寞。想起林楚汉就住在不远的小区,她的心思早就飘远了,她与这些热闹更加格格不入。
“我就在你家对面,不见我吗?我现在去找你。”林子予已经和曾过分懂事内敛的她不一样,早就对人撒了娇,对林楚汉说。她不想继续呆在窒息的噪音里,动身前就鼓起勇气先对林楚汉说:“在你小区大门口,快来接我,害怕。”但其实她是没有底气的,她是猜到一定会被拒绝,这时候对于林楚汉,她一定更像是开玩笑、爱撒娇的小女孩。林楚汉驱逐她,要她去忙活自己的人生,要她去追求那些更高更远更闪耀的人和事。她早就害怕一个人等在街角的灯下,所以在说完后还是决定回家。
林楚汉回复她:“我在邻居家,你快给我回家,不准来!”
林子予无奈地苦笑,放下了手机,放空地看着眼前的宾客为欢聚一堂酣畅淋漓。
过了半个小时,林子予的手机响起,她打开,看见了林楚汉发来小区门口的照片:“路过的朋友都问我坐这干嘛呢,好像傻子一样!”接着又来了信息:“你人在哪?”
林子予看到信息,发现刚刚的半个小时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内心的冰川好像突然遇到火山爆发淌下来的岩浆,来不及融化而为之覆盖、融为一体,那些温沉的热量穿透寒冰的每一寸坚硬。她觉得自己就要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她要跑起来,她要追逐风的去向,她要去到林楚汉的身边。
他们没有在同一个门口见面,林子予着急地说:“快来接我!”
林楚汉走了过来。
在林子予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一点点、慢慢地靠近,这段距离,远得像是穿越银河。林子予觉得他很熟悉又好陌生。
“我总是说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你、找你、说喜欢你,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全是吧——我想是我不想控制的成分居多,一切的言语都承载着我当时的心情。我是太讨厌我自己了,我记了一些事太久,又记住了某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自那些你心怀鬼胎的日子以后,我实在太过恶劣了,我变得神经质和疑神疑鬼。我变得不会信任,要么牢牢抓紧,要么抛开纵容。好像就算你将你的心赤裸裸地敞开在我面前,去除了委婉的一切拐弯抹角,我也还是多疑多虑,在脑海里先想象出一个长篇电视剧,再恶狠狠地自己唾骂那些坏蛋一番。每次见面,我的余光会扫向你的衣领和袖口,我好像在找一个嫣红的唇印,对比着是谁的唇形;我的嗅觉会变得灵敏,要从你身上闻出上辈子路过的山和水;手里要仔细地感受你握紧的手,好像那早就握紧的是别人,我手上的都是你找来的替代品……我总是试图从你身上找到我以为你想极力隐藏的东西,我就是太胡搅蛮缠了。
可是是谁说往事似烟?废旧院子里的野草却还常青不败的,我若是见了你,再是胡搅蛮缠,我也要顺手采一朵小花给你的,你可以用叹息慰我痴心,可我是念你,悲伤时念你,念你时悲伤。”
拉长又变短的影子落在她的影子上,林子予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样的,她好像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林楚汉的身上。林楚汉面对着她,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好像以前要把她往怀里靠拢的动作一样。只是,林楚汉停住了最后靠近的举动。他们之间好像有了安全距离,林子予却分明感到了不安。
他们不知道去哪里。林子予只是很想见见林楚汉,看看林楚汉。她傻站着傻看着他。
林楚汉说:“我是怕一发不可收拾。”他苦苦笑道:“你要明白,在镇里,一传十十传百,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你家人知道就不好了。”在阴影里,他摸了摸林子予的头,那么想靠近。
他开车送林子予回家。
车开得很慢,他好像想开得更慢些。林子予却觉得分分秒秒都要跨进家门。
他终于忍不住吻了林子予。很快地、很轻的。像那几年里,他不忍心、不舍得触碰林子予的纯真一样。他的手很自然地牵住林子予的手,十指紧扣。他的唇和手很冰。他的吻没有一点潮湿,林子予觉得好干净。林子予拨弄他的手。
“你是唯一我,不能直面的软肋,不能戳穿的脆弱。唯一一个牵着手都能让我一下流泪不止的人。”
林子予松开手去擦眼泪。他别过头,继续把车往林子予的小区门口开去,让林子予少走些路,尽量也快快回去。
林子予不想再为难他了,车子停下,她打开了门,却也还是看着他,是不舍,也是难忘。他捧住林子予的脸吻了一下,温柔地说一句:“回去吧。”
“这样对你一点都不好。你知道。”
“不过恭喜你。”
“成了第三个我真心想开车接送的人。”
林楚汉好像说了很多话,多到林子予忘了这些日子里的空缺;又好像说得太少,少到林子予的心太难离去。
“我这一生,因为这不忍触碰我的男人,很难再真正爱上别人了。
而偏偏,他也不忍心我作未来的任何尝试。
但是啊,我这一生,
真的很难再爱上别人了。”
林子予瘫倒在书房的沙发上,回想着林楚汉说的话。
她根本不在意镇里那些闲言闲语,根本不害怕反抗父母。
她怕的是,若真的那么自私的和林楚汉在一起,以后他会幸福吗?
“只有我的话,会让你幸福吗?
但只要有你,我就会很幸福。”
她委屈着自嘲了好一会儿,这竟然成了自私,那种成全自己去爱的行为竟然成了恶行。
她的父母在曾经偷窥她的成长时,就已警告过她:“不准再跟那个人来往!一辈子都不行!”母亲甚至质疑她:“你还是处女吗?”林子予难以置信这是母亲说出口的话,她反问一句:“林山喊你问的?”在很早之前,她就告诉过林子期:“我当然会爱爸妈,不会爱很久而已。”
她恨,她恨没有边界的父母。她恨他们,对林子期造成一生无法弥补的伤害,恨他们任人往她不成熟的人格灌输太多肮脏龌龊的东西。
林子期从黄新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开始她率真纯洁、天真烂漫,到炫耀攀比、虚荣骄傲,到伤痕累累、自卑社恐,到通过健身、调理和工作进行恢复后的自信坚强、珍惜亲情,可是在林子予看来,她一点都没有恢复。
她的自信都来自她的自卑,她用表面的光鲜亮丽去掩盖底下的伤痕疮疤,用圆滑顽强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她完全不敢表现出软弱和输人;她对亲情的珍惜来自于她对亲密的依赖,她对所有的其他人感到恐惧,她的心中满是怀疑,她害怕只要靠近,稍不留神就坠入地底,只有家人无条件地付出,只有家人是永远的靠山,只有家人会随时给她港湾。
林子期谈过好几段恋爱,本都以为要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却在最后一步遭到拒绝——“我爸妈说你怀不了孩子不能过门……”她也争气,她才不会低下头去要求谁接受自己,她已经了解人心的根基,那些自私都不会包容她。
林子期的父母起初只是想她能快点出嫁,后来更多地关心起她的感受:“不是你的错!”他们开始纵容林子期,在每一段关系里,他们默认为林子期从不出错。甚至在日常生活,他们宠溺林子期,替她养起了小小、还债十二万,还让林子予和林子恩也多关怀她,“多体谅一下你大姐,她平时上班已经很累了,在家就别让她干活,多顺着她。”
林子期开始变得十分骄纵。她在一次朋友举行的度假聚会中结交了男友陈川明。她已经不会明辨自己的情感,在朋友的撮合下,她哭着对林子予求救:“我根本都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但林子期仍然是答应了男方的请求。
林子予在大一时,家庭就搬到了大房子里,父母住在三楼,孩子们在二楼。父母将最大的房间给了林子期,这是惯例:“大姐住不了多久,马上就要嫁了,到时林子恩有女朋友了再搬过来就好了!”林子予并不高兴这样的决定,她虽然不需要一个大房间,但是她希望能为林子恩争取到,毕竟林子恩从小到大在挑选房间方面都没有选择权,而以后的他还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家之主。可她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公平,甚至没有相对公平,人心本来就是长在一边的。再亲密的初级群体里也会存在不公,但是林子予好像生来就是棱角磨不平的,当个再坏的人或者抛弃掉自己的待遇,也必须想维护最弱小的遭遇最不公待遇的那一个。
林子期不顾父母的反对,在房间内养了一窝猫。这些猫成了父母的心患——林子期因顺从工作安排的调动无法定时给它们清理粪便和喂食,气味和叫声令父母日夜抓狂,母亲曾警告林子期:“你不弄走它们,我就砍死它们!”当然,母亲是无法动手。父母虽然不喜欢猫咪,但因养着小小,对小动物十分有爱心。
林子期并不在意她的父母,她也恨死他们。她在父母的管控下早就厌恶了他们,她最想逃离的地方就是家。每天工作结束回到家里,她就躲进屋内和猫咪一起玩耍;只要结束了对猫咪的照顾,她就会立马离开家,找些宽慰寂寞的乐子。
她太目中无人,那些说真话和指出矛盾点的人是坏人,纵容错误和盲目相信谎言的人是好人。在她的世界里,人们不需要严厉,只陈述她所做过的事实,她就觉得他们无比恶心。因为她的刻意疏远,完全不解释、不沟通,在人们不刻意去在意她的感受时,说出一句真话,都会让她觉得在揭她伤疤,于是人们就成了最险恶的人,以至于她要向外界谎称你可能会害死他们。
她和陈川明不知不觉交往了将近两年。慢慢地,她嫌弃并腻烦陈川明。在她眼里,高学历的陈川明像父母一样管教她,他没有健身房里健身教练们结识健壮的身材、没有社交软件上小鲜肉和大叔的高颜值、没有继承家族企业的富二代的腰缠万贯。她甚至觉得陈川明的打扮像个流浪汉,邋里邋遢;觉得他不锻炼,性无能;觉得他好吃懒做,越来越胖……
但父母和弟弟妹妹们都是接纳陈川明的,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让林子期感到被孤立。
林子期不知道她现在忽视的人,或许他们还太过真挚不求回报,不会在意她的漠视,仍然待她如初,但当有一天当她决定抛弃没有意义的虚荣关系圈子,这时她若要向他们索取什么,便会发现自己比起曾经卑微的人们,更像是一只乞讨的狗。
不久后,林子恩偶然在林子期的手机上看到了不堪入目的消息:“我也想你。好想把你扔在酒店的床上,用力干。”他迅速移开了视线,希望是自己看错,毕竟那显示的不是陈川明的名字。他和陈川明早就是好兄弟,这些事情他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希望自己永远不必介入。
但很快,林子恩、林亦宏和叶秋胜在一次的聚会中见到了林子期的车——凌晨三点停在酒店附近的商场。他们把照片拍了下来,发到没有林子期的微信群里。
林子期和陈川明分手了。
林子期在父母面前、林子予面前、林子恩面前、其他的姐妹面前,说着不一样版本的故事。她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她让所有人彻底站在自己的阵线。
她做到了。
她说着自己失恋,拿着父母和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跑到天津去散散心,林子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陪她,期间林子期还要求一天的自由:“你明天不用管我,我去找朋友。”林子予好奇:“你在天津也有朋友哈?”
林子期骄傲地说:“健身群认识的啊!人家可厉害了!”
林子期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林子予说不出话,她只好继续给姐姐拍照。她觉得人最大的错觉是觉得自己改变了,人最愚蠢的行为是将这种错觉昭告天下——林子期还是那个虚荣的林子期。
林子期从天津回去后,莫名其妙地又和陈川明复合了。
当她以为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友军时,她又作出了一些令人破灭的事——她嫌弃陈川明不够有钱,没办法给她骄奢的生活,不顾所有的反对分了手,拿着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说去散心,实则和海外放假回国的堂姐林亦宁一同去做了微整形。
这让林子予反感:“老人家的钱你这么拿去花了?爷爷奶奶那么担心你,你做这种事情?之前陈川明说爷爷手术住院你都不去看,朋友发烧早都没事了,不过留院观察你就买着水果篮和花束去探病,我还不敢相信,你有什么毛病吗?”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林子期反而恶语相向,还将陈川明痛骂一顿。
世上当然没有人想当丑角,但这竟然只是相对于其而言某个重要的人来说罢了。我们不知道有些人在他不重视的人面前,嘴脸有多丑恶。谁知,林子期对“重要的人”的判断是个什么样的基准呢。
陈川明却像是被蛊惑一般,再次回到林子期身边,两个人再次和好如此。在他们的关系里,旁观者和局外人才是受害者。
不久后谈了婚事。当时的陈川明虽然是医生,但由于还不是主刀医生,他的收入不能与收入过万的成功人士相比。林子期的母亲似乎有些不满意对方家庭提出的条件,回到家后她告诉林子期:“如果他们家不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你也可以不嫁啊,先物色一下……我有个朋友的儿子是公务员……”林子予越听越觉得恶心,翻了白眼就走开:“倒是祝你卖个好价钱。”
没有人会反对父母爱自己的孩子,所有人都会希望孩子能平安幸福,一生无忧,但这样的方式,难以让林子予动容。这是将“无忧”寄托在物质上,而林子予是浪漫的,她需要爱才能活得无忧。
她觉得父母现实,觉得他们想借孩子过上富贵又不庸扰的生活,可林子予哪里愿意,她总觉得一个人若是活着,他们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勇敢努力去做。总不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托付在孩子身上。托付也依赖着,以期待为名,行绑架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