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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阳西垂了。
剑客沮土来到了这个村子。他想,今天就在这里找个地方歇一宿,明晨再赶路。
这个村子地势开阔,稀稀拉拉的房屋点缀在一块块空旷的平地上,极目望去,可见村子的尽头及后面邈远朦胧的山峦。几处三五人群、星点在村庄的平地上,走动着,时而听见几声狗吠。
剑客沮土快步走向这空廓大地上的荒村,在西垂的阳光下,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脚下空旷的平地。人们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位配剑客人的走来,越来越近,直至眼前。
剑客看准了一个酒家模样的简陋房屋,主人是个中年男子,正倚在门口,与两三个村民闲聊着,看到剑客走近,便迎上前去。剑客说:“我想在这住一晚,有房间吗?”
“有的,”店主答道“几间空房都没人住呢!”
“您要用食吗?”店主问。于是剑客便吩咐了酒食,坐到了店门外平地上的客席上。
天色暗了,眼看已近傍晚。落日的余辉抚照人间,天边红彤彤的,绽放出惆怅的美丽。这末日的安祥景象与剑客的心绪悄然融合起来,他凝望着天边的霞光与伟岸的山峦,如同看见了自己悲壮的内心的颜色。
“明日抓紧赶路,两天后就可以到了。”剑客心想。
剑客沮土此行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家乡滕国,为的是听说宋国即将攻打滕国,所以剑客要为故国的抗战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近年来,残暴的宋王经常攻略他国,扩张领土,现在终于要对滕国下手了。滕国是一个弱小的国家,根本抵抗不了宋国的进攻的。国君也曾向大国求援,但没有得到令人放心的回应。而剑客刚从宋国过来,他正是得到了宋国将要攻打滕国的确凿消息才急忙赶往故国的。现在情况很危急,看来滕国真的要独自抵抗宋王的军队了。而结局是不用怀疑的,弱小的滕国肯定会被宋国消灭。那么剑客赶着回去加入这次卫国战争,其实就是为一场必定失败的抵抗贡献一份个人的力量,表明自己作为一名滕国人誓与玉碎的坚定信念。因此说白了,剑客沮土此行的目的就是去以身殉国!
剑客肯定要这么做,因为这是报效故国的唯一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剑客曾经是滕国公子门下的食客,虽然时间不长,但公子对他这位年轻的剑士很是客气,吃好住好,并有过亲切交谈。剑客从来没有为滕国公子做过什么,因此就更觉得有必要回国参战了。
其实,滕国虽然即将被宋国灭掉,但不等于滕国士兵都会战死。然而沮土不一样,他是作为一名剑客参战的。他一定要站在滕国公子身边战斗到底,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用他的剑刺向每个敌人。所以说,剑客的心愿是一定要去死掉。惟有抓住这次机会痛快地战死,剑客才能感到自己生命的重量和价值所在。
“三十二年了,我的生命也到尽头了!”望着落日的余辉,沮土好象看到了自己的归宿。不久就将迎来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对自己的生命价值做一个诠释,剑客的心激动而悲壮,豪迈而惆怅,五味杂陈地隐藏在冷峻的外表下。店主和那两三位村民偶尔望望沉默的剑客,带着些许感兴趣的神情。
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就可能回顾他的一生了。沮土现在就在回忆着自己的历史。三十二岁的沮土感觉自己好象已经活了很久。出生滕国,幼年丧父,后来学习剑术,立志成为武士。沮土的剑术进步神速,十六岁便有机会与其他几位剑客成为好剑的滕国公子的座上宾。次年,母亲病故,沮土从此成为无所牵挂的游侠,主要行走于东方。多年来,也拜访结识了不少有名的剑客。现在,三十二岁的沮土,作为游侠的历史已经十六年了,占据了人生的一半。在他的感觉里,这十六年是如此漫长,所有重要的诸侯国都有过他的足迹,齐鲁宋卫一带是他经常活动的地方,但为什么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凄感呢?觉得自己象一株浮萍,无所依靠,彷徨不知所终。这加大了人生的漫长性,而这种漫长的结果是对人生的倦怠。
这算是剑客心里头隐秘的情绪,但也仅仅是一点偶尔的隐秘情绪。剑客之所以要去赴死,除了他的重义轻生、以身报国的高尚道德外,不知是否也有要想结束这倦怠人生的心理因素?至少,在豪情慷慨的沮土大侠而言,这绝不是他的理性所愿意认为的,他此番之所以要去以身殉国,完完全全是为了大义,为了作为一名剑客一贯的人生价值理想,而甘心舍弃宝贵的生命!剑客一直致力做一个这样的人,他相信自己是这样的人。这次,实现生命价值的机会终于来了,剑客是如此迫切地回往故国,这就是他血性淋漓的心!
二
“让您久等了,饭菜做好了!”店主的声音把沉思的剑客拉回现实。
“阿英!端给客人!”店主向屋内喊道。
“来啦!”随着一声清脆的回答,一个少女端着饭食从屋里走出,送到剑客面前。
“您慢用。”少女说道。
剑客向少女望去,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庞,白皙而质朴。看到剑客瞅向她,便笑了笑,说:“没有好酒,这酒是自家酿的,请您将就着用。”
“嗯。”剑客应道,头脑中却不知怎么,还浮现着少女这瞬间的微笑,它跟天边夕阳的抚射交相在一起,在剑客的眼里构成了一幅安详可亲的画面。
少女转身回店屋内做事了。剑客食用着饭食,觉得碗中食物有着霞光与少女笑靥的浸润,仿佛在品味着生死一刻那终极的安详。
用餐过后,剑客招呼了一下店主,开始向周围漫步开去。这时候,劳作的农人也从田地陆续回来,时而有人打量着这位漫步着的配剑之士。剑客信步走着,走到小村边的一座小岗上。站到这个高处,小村的面貌一收眼底。
剑客坐到一块大石上,观望着远方与村庄。这时候,夕阳又暗淡了下去,霞光变得深红,浓在天边。于剑客来讲,仿佛就是某种最后的激越和悲壮。霞光浓在剑客的心中,燃烧着
不远处一条蜿蜒的小径上,一个人影走了过来。渐渐到了剑客坐观的小岗下,是那个酒家少女,拎着一筐蔬菜正往回赶。闲暇观景的剑客正下意识地要目送她的走过,却见小径的另一端,一个人迎着少女跑了过来,挡住少女的去路。两人对峙着,接着剑客便听到叱骂声。
“你让不让开?!”
“不让怎的?今天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过去,嘿嘿!”
剑客向他们靠近了点,只见挡住少女的是个油里油气的青年,大大咧咧地阻隔在狭窄的山冈小径上,对着少女嬉皮笑脸,一副无赖模样。
接着又是两人的一声声吵骂,那青年笑道:“跟我走吧!”少女怒喝道:“滚开!”青年却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少女急了:“别碰我!”
只见一根棍状的东西抵住青年的下巴,把青年顶到了一边,那是剑客的剑鞘。
“人家不想跟你走,何必强求呢?”剑客说道。
那青年见突然冒出一个配剑之人,似乎吓了一跳,少女也显出突愕的神色。
青年脸上先前的无赖自如登时不见,明显生出几丝畏忌来,但马上又一副贼气地对少女愤愤地说:“怎么?他是你的相好?”
剑客举起剑鞘,做打人状,那青年便赶紧逃跑了,途中回过头对他们恨恨地瞪两眼。
“谢谢客人帮忙!”少女对沮土示礼道。
剑客说:“那家伙是谁啊?”
“他叫黑二。哼!一个臭流氓!”
“他以前也纠缠过你吗?”
“是啊,最近开始的。不是个好东西,刚才你应该揍他!”
顺着几句谈话,不知不觉,剑客便与少女一同往酒家方向走去。这时候,天边霞光益发暗淡了,夜幕将至。在最后一抹残阳之下,剑客又近距离地看到了少女的脸。村姑的朴实与青春少女的明媚一起呈现在这脸庞上。这一次,剑客感觉到了那张脸上的美丽,难怪会有流氓骚扰这位少女。
“您是游侠吗?”少女一脸的稚嫩和好奇,抬头看着剑客。
“嗯。”剑客应道,他感觉少女的声音银铃般悦耳。
“啊,游侠可真了不起!好令人向往!”
“有什么好的。”剑客苦笑一下。
“你一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剑客又看到了方才那张浸泡进晚餐里的悦目的笑颜。说道“大国我都去过,但主要在东方诸国走动。走得多了,也会感觉有些厌倦。”
少女说:“我叫阿英。请问大侠怎么称呼呢?”
剑客说:“我叫沮土。”
“沮土大侠准备去哪里呢?”
“回我的家乡滕国。”
随意几句话下来,剑客便似乎感觉与少女之间有点近了。说着走着,就已到了酒家。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天上的星斗开始争相闪现。店主迎出来道:“怎么阿英跟客人一起回来了啊?”
“这位是沮土大侠,刚才帮我把黑二赶跑了!”
“是吗?我看到足下神采,就知道是位剑客!店主道“客房已经备好了,在楼上。”
剑客到了客房,一会儿,阿英送来汤水,道声晚安离去。
剑客推开窗,月光照射进来。这时候,他感觉心里升腾起一种愉悦感。窗外月光盈盈、繁星满天,村庄寂静得象睡着了一样。空廓平整的地势,尤显出天地间的静谧。
“好个宁静的时刻!”剑客心想。可这安详宁静的意境马上又融入了剑客悲壮、激越的情怀。毕竟,一点也不为即将死去而畏惧、悲苦,反而有着充实于全身的愉悦、安详、激动,并将这内心的情怀与周围的景致合而为一,仿佛回归宇宙之前的心灵序曲,这就是所谓的视死如归吧!此时沮土的心,是如此孤高,他的身心消融在寂静的夜色中
沮土躺到了卧席上,却一时难以入眠。这当然首先因于他不俗的激越的情怀,而这偏僻的村庄,仿佛也促动着他心底的澎湃。剑客闭上双眼,面前却老浮现出少女阿英的容颜。剑客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叹了口气。这姑娘倒是可爱!剑客无意识地想着,也算是死前的一点美好记忆吧!于是,剑客任凭阿英的身影在眼前闪动,心里安静起来,仿佛带着一丝微笑,渐渐睡去。
三
清晨,当剑客走出房间来到院子时,阿英正在那浇灌花草。看到剑客,忙微笑道:“大侠早啊!昨晚睡得可好?”
剑客看到了那张笑靥如花的面容。虽然昨天已见过这个少女,但此时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方觉得现在才真正把少女看清。白皙圆润的脸蛋,明眸皓齿,眼波明媚,比昨日晚霞下所见更美。正在浇花的阿英回眸一笑的那一刻,剑客突然感到如此美丽。象瞬间定在了眼前,令人回味。
“哦!”剑客忙应道:“好呢!”便岸然地走过。
早餐过后,店主问道:“客人去哪里呢?”
“滕国。”
“那还至少需两天工夫。客人可以快快动身,西北边约四十里地有个小镇,也许会有车。这样到了后天不用多久就到滕国了。”
“是啊”旁边的阿英也说道“如果出发晚了,今天怕是会到不了小镇,要知道路也不甚好走。大侠如果准备动身,我现在就帮您把行李拿来。”
阿英带着少女如花的微笑请示着剑客。沮土看着阿英,怔了一下,却说:“噢现在不必不急。”言毕,剑客也奇怪自己说着这样的话。
“那晚了的话,今天怕是到不了小镇,而且中途没有村庄落脚的,”店主接过话说道“那么客人可以往东北方向走,途中有几处村子,只是没有靠近的城镇租借车马,只好晚些时候到滕国了。”
剑客道:“嗯那也可以。”
接着,店主和两个帮工走开忙乎了,阿英也出门不知何往。剑客独坐在店内,有点发窘,为的刚才自己的话,好象有着什么可羞的东西在里头,而且正被这些人奇怪地看着似的。剑客是一贯冷静持重的人,却为现在这琐屑情形有点踌躇不安了。
“其实我是想多看这姑娘几眼!”剑客终于在心里承认着自己私密的意念了。
“哎!”他暗自叹了口气,忖道:“其实早两天、晚两天到滕国都没什么,宋国的军队还不至于马上打过来。这个阿英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
“嗯没什么可羞的!”沮土恢复起身为剑客的直性果勇在心里解释着:“我就是想多看她几眼!因为这样美丽的姑娘我这一生还不曾见过的。毕竟,我活不了几天了!嗯多谢上天在我死前给我一个美好的印象!”
剑客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或悲壮,也许都有,他的内心汹涌着,并觉得要为刚才的回话补充点交代。于是起身走到店外的平地上,做出闲适的模样来回走动张望,一副闲然无意的样子,接着回到店门前,对店主说:“我觉得你们这地方不错呀,很清净,周围景致也好。住在这里也是不错的。我想再多呆一两天,养养心。”
剑客刚才本想好再住一天的,但出口时又成了模棱两可的“一两天”
店主说:“行啊。难得您喜欢我们这小地方!”
剑客方稍显轻松下来,说:“其实我心里也向往有朝一日能在这样的小村里生活,无奈我天生是奔波的命。”
店主笑了,两个帮工及门外一两个清闲无事的村民也笑了。大家突然觉得剑客变得平易近人起来,跟他们这些普通小民有些象了。
沮土也笑了笑,踱起悠闲的步子,好象欣赏着周围的景致,慢慢走了开去。
沮土随意走着,不觉来到村西头的小河边,一个少女在洗衣,正是阿英。剑客神色深沉地远望着少女,他那微锁的眉宇下,眼眸泛着光亮。剑客慢慢走了过去。阿英转头看到了沮土,马上面露笑容说:“大侠有工夫到河边来散步了吗?”
剑客笑道:“我跟你爹说了,喜欢你们这的景致,打算再逗留一两天,养养心再赶路。
阿英说:“那不是我爹,是我姑父。”
“是吗?”
“父母两年前都亡故了,两位哥哥也当兵去了,我便跟姑父相依为命,帮他在小店做点事。”
阿英接着道:“大侠走南闯北,也会留恋我们这荒僻小村吗?”
剑客说:“是阿。其实我偏偏就是喜欢这样的小村,清静、幽美,远离喧闹,好过城镇。”
“真的吗?”阿英一边洗衣,一边闪烁着少女灵动的眼睛笑望着剑客。这使得剑客心中一慌,好象自己的秘密正被少女发觉并讪笑着似的,但剑客马上镇定应道:“是啊!若将来我也能停止漂泊,住在这样幽静的地方,不问凡事该多好。”
“呵呵!”少女笑了,银铃般串串动听,剑客认真凝视着少女的笑靥。
然而剑客终究不敢过多与少女在一起,聊过一会也就满足了,向少女示了下意,便迈着悠闲的步履向别处违心地走去。
这一天,剑客便在村里四处转悠,但仍以酒家为中心,时而回来,为了悄悄看几眼阿英。
傍晚,店主邀剑客同进晚餐。这样的氛围,进一步拉进着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以至于聊起家常来。沮土问店主:“原来阿英是您侄女,那么店主自己的儿女呢?”
店主道:“我只有一女,已经出嫁。”
剑客笑道:“您的侄女也终究要出嫁,到时不又少个帮手了吗?”
“她嘛”店主瞟了眼阿英“暂时没有。”
阿英展露着少女的微笑,不置可否。
剑客心中一动。“能娶上阿英的人,应该是有福的。”但没有说出口。
四
夜晚,剑客失眠了。满脑子都是阿英的影子。
晚餐时听到阿英还未有婚约,剑客心里有所触动,辗转反侧,静不下来。
此时此刻,三十二岁的滕国剑客沮土的心里,正不可抗拒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了。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这位少女。心里突然酿起了爱情的滋味,这是剑客不曾料想到的。而这情绪的滋现,把沮土的心扰得异常混乱。
剑客想:“多好的姑娘呵!能娶上她的那个男子,是令人羡慕的!”剑客想到这里,不觉伤情起来。
“是的,我是喜欢上了她。但是不行这些与我无缘!与我无缘!我是一名剑客,我是一名死士!”
剑客悲壮地想着,他此刻内心的悲壮相比前日的悲壮,却增添了一份剧烈而伤情的苦痛感。三十二岁的沮土,现在猛然发现自己对人生,对这个世界的失察。他悲怅地发现一直以来,自己眼中的世界和心中的人生是一个极其片面、单调的世界和人生。他从来不曾注意过爱情这个事物。小村的幽静与少女阿英的可爱,在剑客心中组织成了一幅他从未察觉过的人生景象,好象看到了世界中新的天地,并奇怪着自己长期以来的迟钝不知。而这新发现的世界在内心澎湃起的激情,又跟剑客固有的慷慨激昂的游侠豪情、视死如归的剑客情怀激烈地碰撞着,剑客痛苦地感受着它们的碰撞。
沮土突然觉得,在他回国赴死之前遭遇到了爱情,其实是上天有意的作弄。
“何不让我彻底地无知无觉呢?偏偏要在这时候是要让我怀着痛苦去死吗?”
这时的他,已不再认为阿英的出现是上天对他临死前恩赐的美好印象了,相反,是为了嘲弄、折磨他这个将死的人。
“我毕竟与此无缘,赶赴故国才是我的意义所在!”孤凉慷慨的剑客沮土终于坚忍地对自己说着,而紧闭的眼睛竟忍不住流出了隐秘的泪珠。
渐渐入睡的沮土进入了梦境,他看到阿英含着灿烂的笑容,对自己说:“你就留下来吧!”于是他就高兴地留在了这里,这时候是如此的幸福
五
次日,店主、阿英、伙计依旧操持着平日的活计,没人再问剑客何时出发了。剑客却独处着,仍继续着昨夜的心理斗争。今天的他,并不总想去看美丽的阿英了,因为多看反而会加剧他的煎熬。现在剑客的欲念,竟在他自己的内心,那里正进行着剧烈的思想争辩。
剑客回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体味那幸福的感觉。可以肯定的是,渴望爱情与幸福的情绪又在剑客心里燃烧了,尤其是阿英的音容笑貌不经意地出现在剑客眼前的时候,剑客便不知不觉又向那渴望幸福的方向倾斜起来。
“若不去滕国参战,可不可以呢?”剑客终于思考起这一具有转折意义的命题了。他思考着打消计划在道义上的可行性。
“这年头天下战事不休,大国不停地兼并小国,象滕国这样弱小的国家迟早是要被别国灭掉的,能苟存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剑客忖道。
“但是,我本就不是寄希望于滕国还能逃脱宋国的吞并,相反,正是知道故国肯定将被宋国攻灭才执意去参战的,为的是与故国同存亡,以及报答滕国公子当年的恩遇。”
剑客皱着眉,在心里自问自答,自我反驳,好象有两个自己在彼此争辩。
阿英这时又经过剑客身边,微笑着说:“大侠喜欢我们这里,就多住几日吧?”
剑客扭头觑向阿英,有意无意地回道:“我看我不走得了,就留在你们村子里过日子,你看怎样?”说完,挂起笑容,做出一副轻松玩笑的模样。
阿英咯咯地笑起来,说:“那好得很哪!有武艺高强的大侠隐居到我们小村,怎能不欢迎呢?只是不知道您会不会种地,或干点别的营生。”
剑客哈哈大笑。
然而,表面平静而笑着的剑客,内心始终进行着苦闷的思想斗争。究竟怎么办?要不要取消计划?要不要追求这另一种人生呢?剑客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磕问着自己。
为了能清净地思想出结果,剑客又来到村边的小岗上,依旧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但见蓝天白云,微风习习,鸟鸣清脆。远方漂浮的云朵,尤显下面村庄的幽静,一幅清淡怡人的景画。好生活啊!剑客下意识地说道。
“该不该为此留下呢?”
“留下来肯定是值得的!”
“可是不去滕国了,道义上算有错吗?”
剑客眉头紧蹙地思考着。
“应该不算!因为没有谁邀请我去,完全是我自身的想法,不去并不存在对谁违约。”
“可是,滕国公子呢?”
“我是当过他的食客的,而且公子当年待我不薄,还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剑客的神色凝重起来,剧烈地自我斗争着。
“不对!其实我此番去滕国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公子!”剑客突然如此想道。
“我能为滕国公子做到什么呢?并不能阻止宋国消灭滕国,只是平添自己一具尸体而已。这算报答了什么呢?公子不会认为这是我对他的报答的,既是报答,总得有点实际功效吧?而我的死,对事局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为自己的心而战,为自己的心而赴死,为了以这次机会实现一名剑客的生命的壮烈!跟滕国公子无关,也跟滕国无关,完全是为了自己!”
剑客的眼睛仿佛闪动着火花,刺透着天际。
“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呢?”剑客激动着,又好象是醒悟着。
“现在许多国家都灭亡了,而这种局面还要继续下去。也没有听说哪个国家将亡之际,本国的剑客们都纷纷回国充当死士。我不去滕国,绝对无可厚非。何况我一旦决定了,就不再是一名剑客,而是一个普通村民了,更谈不上实现和维护作为剑客的荣耀了。”
想到这里,沮土喜悦起来,他为自己的开悟而高兴鼓舞着。方才在酒店,剑客自认为捎带试探的要留在小村的玩笑话,得到了少女的笑答。剑客感觉阿英对他的印象是不错的。而且自己曾帮阿英赶跑了她所厌恶的黑二,如果有他在身边,也能防止黑二对她的纠缠,阿英应该会为此欣慰吧,从而也就更能增添对自己的好感了。
剑客激动地想着,觉得前景是灿烂的,脸上不觉已现出了笑意。他几乎已经看见自己的幸福就在只步之遥的小岗下的村庄里,就差自己的决断了。虽然如何告知少女和店主,对剑客来说还有些犯难,但那可以下一步再说,现在,剑客只为自己思考出这样的结果兴奋不已。沮土大侠霍然站起身来,向酒家轻快地走去。
六
当剑客来到酒家门口的平地时,却发现那里出现了喧闹,一干村民围观着,不知出了何事。沮土走进人群中,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哭泣,阿英抚摸着男孩的头轻声安慰着。
剑客问店主是怎么回事。
店主道:“这孩子是一个宋国商人——也是我朋友的儿子,因为他父亲做买卖经常往返于此,在本店住得多了,也就跟我结识成了朋友。他父亲出来行商,还经常把他寄住在本店,跟邻舍之间也都很熟了。但刚才这孩子跑来说,他父亲被一个恶人杀了,那人现在就在村北头,不知是哪里人。可怜这孩子,现在我们都有些担心那恶人会不会过来再伤害这孩子!”说完,店主一脸怜惜地看着孩子,直叹着气。
剑客问道:“那人为什么要杀害这孩子的父亲呢?”
店主转而问那孩子:“是呀,小云。你知道那人跟你爹有何仇怨吗?”
“呜呜”那叫小云的男孩抽泣着说“我不认识那个人,只听到那个人自称叫伯予,然后就只见他拔剑呜呜,把我爹和我爹的朋友葛叔杀了!呜呜呜
说完更伤心了。阿英神色戚然,抚慰着男孩的头,男孩把头埋在阿英怀里,抽泣不止。
周围的村民也言语起来。“唉!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的人要小心啊!”
“那恶人还在本村呢。小孩你可要好好在酒店躲好,别被那恶人再看到。”
“刚才我听人说有人在村北头看到那家伙了,也是个带剑的,看起来不是一般人!”
剑客看到有人把眼光投向他。
店主对男孩说:“小云暂时先住在我们这儿别出去,以后的事从长计议。那恶人既然放过了你,我想他也不至于再来杀你这孩子了。若是果真出此情形”店主转头看着剑客:“我想沮土大侠应该会帮助我们的吧?”后面这话也不知是对男孩说,还是对沮土说。
阿英也向沮土投来期盼的眼光。剑客心中跃然一动,马上说道:“放心吧!如果有人要伤害这孩子,我必让他死于我的剑下。”
这时,周围的人陆续散去,小云也止住了哭泣。阿英把小云带进屋里,店主和伙计继续做着活计,剑客也走了进去。阿英把小云安顿在一间客房后,出来对剑客道:“谢谢大侠刚才说的话。”
沮土道:“哪里!”
阿英说:“我把小云就当作弟弟一样,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真替他担心!”
剑客沉默了一会,道:“这就是乱世。”
“乱世有恶人,也有沮土大侠。”阿英对剑客淡淡地一笑。
剑客久久回味着阿英的话语,渐渐飘然起来。
晚餐过后,天色看着黑了下来。小云突然从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
“你到哪去!”阿英叫住小云。
“我要去杀那个伯予,为父亲报仇!阿英姐姐,你让我去!”
“不行的!”阿英急忙拉住小云“你怎么杀得了那个人呢?你会送命的!”
“身为人子,怎能不报父仇?他晚上也要睡觉,乘他睡了,我就结果他的狗命!”
这时店主也跑出来拉住小云“哎呀,你以为那些人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是剑客,不知送过多少人性命!你以为凭你这孩子还能杀死他?到时不但报不了父仇,还搭上自己性命,又怎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两人劝慰之下,男孩才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切齿道:“那我就请人杀掉他,帮我报仇!”
“这”店主不知有意或无意地看了眼沮土,说:“好好!只要你自己不要去送命就好!反正也知道那人名字了,以后的事再说。”
沮土心中又一动。
晚上就寝后,剑客沮土的心思又起伏了。他开始琢磨着今天突然出现的关于小云的事件和他在小岗上实现思想转变之间的联系。他隐隐感觉这象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或者说是个机会,觉得象是有种力量催促他要在这事件上有所反应,既象来自于店主、阿英,也向来自于上天。而究竟如何反应,是可以作用到他跟阿英的结果上的。剑客敏锐地这么感觉着。
七
又是新的一天,酒家的生活一切如故,只是多了个小云——在剑客的眼里而言。店主和阿英嘱咐小云待在酒家院落里别出去,因为听人说那叫伯予的还没走。
小云始终哭丧着脸,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中。阿英则时而来到小云跟前说几句宽慰的话。这时候,最显得无所事事的就是剑客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或做什么好。其实他隐隐想到了,但还在思考中,这是他的心事。
只听得小云说:“我一定要请一个人替我报仇,把伯予杀了!”
正拉着小云的手的阿英则劝慰着:“好了好了,就算要报仇,也不必这么急呀!要请人报仇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说着也许是下意识地,眼光似乎隐约扫过了沮土。剑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眼光,他甚至肯定地认为这是阿英有意投来的眼光,表达了对他的期盼。
沮土的心里又激烈斗争起来。按说,他是很愿意为阿英做事以赢取她的芳心的。而沮土作为一名剑客,也绝不会为挑战那个叫什么伯予的感到有何畏惧。他是不怕死的,何况这么多年来,有那么多次生死较量,他也没死。但现在,沮土却要为是否替小云与伯予对决而慎重考虑了。因为经过昨日在小岗上的思想斗争胜利后,沮土已变得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了,若万一死掉,就意味着要与阿英永别,昨日思想斗争胜利后对那另一人生的期盼也将彻底绝灭。所以,已经触感并期望着爱情的沮土,现在去与人决斗,就算有九成胜利的把握,一成死亡的可能,他也要慎重考虑了。
然而时间容不得他过久地犹豫,对方随时都可能离去,必须早做决断才好。剑客的心里正激烈交战着,而看到阿英、小云时,他们却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小云只是依然神情低沉。
渐渐地,剑客觉得他们的平静中有些异味了,似乎平静得有些冷淡,而且这冷淡好象是面向剑客的。因为剑客总有种感觉,无所事事的自己在这里象一个多余之人,或者说是无用之人。他感觉阿英今天对他的热情不比前两日了,这倒可以理解为由于小云的事而转移了注意力,但剑客却宁愿疑心阿英是不是因他的无动于衷而稍感失望,从而表现在了今天的神色态度上。想起小云说要请人报仇的时候,阿英的眼光触及他的那一刻,剑客越来越相信阿英是在默默地期盼着他,并为他的不作为而有所不满了。
他推敲着店主和阿英似乎并未反对小云请人报仇的想法,而一个现成的剑客就在他们跟前,谁说他们对自己就没有一点期望?“是的,肯定有的!”剑客心想“如果我不出手的话,阿英肯定会对我有看法,他们固然口上不说什么,但那样的话
剑客现在已经觉得如果他不为这孩子出头的话,他的英雄的大侠形象会在这些人眼里有所折损,而现在的他,是如此看重这些人对他的印象。
剑客终于意识到这将又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博,这在他的人生中已经不陌生了。如果不去,自己在阿英心中的形象会降低;如果去,要么是死,要么得胜回来,进一步得阿英的好感,朝期望的幸福走下去
于是,几天前还信誓旦旦要回国参战以身殉国的滕国游侠、剑客沮土,现在要为小云的父仇,不,为了少女阿英的芳心而亡命一搏了。
剑客沮土霍地站起来,一脸凛然地用他那浑厚的声音静静说道:“这孩子可怜,我就替他解决那个仇人吧!”
店主、阿英、小云和帮工顿时一齐看着他,都显出讶然的神情,以及随后而来隐约的振奋。店主迎上前来道:“大侠既已决定,肯定不会更改。大侠只是本店一位客人,却也要帮助我这朋友的孩子,那么我就替这孩子的亡父先行谢过了!”
小云也过来向沮土示礼道:“多谢大侠,此恩必将厚报!”
剑客最想看阿英的反应,阿英也现出敬重的神情,说:“还请大侠保重!”
于是剑客满意的走出了门。人们目送着沮土那提着剑的背影,大步流星地向村北头走去。
八
“你就是伯予?”当剑客沮土来到村北头的时候,对着那个端坐着的人问道。
一对深邃的眸子射向沮土,沮土马上感觉到它的力量。
“不错,请问足下何人,有何贵干?”伯予打量着眼前这位剑客。
“在下沮土,受人之托,专程来取你性命。为什么要杀害宋国商人?”
“沮土?你是滕国人吗?”伯予却问道。
“是的,怎么?你知道我?剑客说。
“早闻大名了,我也是滕国人。”
沮土说:“你也是滕国剑士?我从未听说过足下。”
伯予说:“你当然不知道我!我成名在你之后,而你又久不回滕国,且我名声低微,你自然不知。但我是滕国公子的门客,听过你以前在滕国的事情。”
剑客没想到会遇到一个家乡人,而且是滕国公子的门客,不由生出几分亲切感。但他毕竟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敛容道:“原来如此,好久不见家乡人了!只可惜今天我是受人之托找你报杀父之仇的。我想先听听你对此事的解释。”
伯予望着剑客,冷笑了一声,道:“足下还真是位好打不平的侠客啊!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吗?”
“说吧。”
伯予道:“那是两个宋国商人,而宋国正准备吞并滕国,不知足下是否知晓?”
“嗯听说了。”沮土感觉有点奇怪了。
“受公子之托,这几日我出来打探一点关于宋国的动向,本来无甚成果,却在回国途中听到这两个宋国商人的秘密谈话。原来此二人长期往返于滕宋之间做买卖,对滕国各类事情了解甚微,谋划着如何把所知的情报献给宋国军队,以求奖赏。他们还画了一张详细的滕国城内外的地图呢,以便宋军能事半功倍、轻而易举拿下滕国。”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绘有地图的羊皮抛到剑客面前。“所以我便结果了他们。由于我是不杀小孩的,就让那孩子走了。你要替他报父仇,我也没办法。”
剑客感觉头脑渐渐变得重起来,脑子里是莫名的空白。
伯予接着说:“想不到在我回国参加护国战斗之前,还要先过你这关!早闻沮土大侠剑术超群,今天有机会领教了,看我究竟是死在宋军手里,还是死在你的手里!”说完,站起身走向外面的一块空地。
剑客只觉得头脑被冰冻住了一样,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但仍下意识跟着伯予走去,腿变得沉重起来。
此刻,沮土脑子里已经飞快地转动着念头了,他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事实--放弃吗?不可能!主动承诺的事,退缩而返,这对于一名剑客是多么耻辱的事!尊严将何在?还能不遭人鄙视吗?还能不被店主、不被阿英鄙视吗?——“不行!我不能!”剑客想到此,在心里大声说着“必须如此!今天必须跟此人一决生死!”
那边伯予已经手按剑柄,摆好了架势。
沮土将心一狠,站到伯予的对面,尽量地使出最大力量让自己抛却杂念,集中精神,这种剧烈使他觉得灵魂在振荡。“必须击杀伯予,我的所有在此一举!”沮土在心中用力地念着,手按剑柄,双眼向对方逼视过去。但见伯予正目光如矩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似的,直刺剑客的心里。沮土尽力不让脑中留连着任何念头,聚集精神,对抗那尖刀般的目光。他感觉伯予射来的目光象一排排波浪,一排排他所熟知的并不见得汹涌澎湃的波浪,但此刻却是挑衅的、居高临下的,象针一样给他以刺痛感!沮土突然有些恼怒这样的目光,却又发现其犀利得不可抗拒。
嗤地一声,沮土的剑已经抽出了一半,伯予依旧目光如矩地直盯着剑客,一动不动。剑客凝神屏气,迎向对方眼神的深处,尽力无视那犀利的光刺,绕将过去,直达那后面空洞的世界。霎时,沮土的剑已全身出鞘,疾如飞龙升腾,朝向他那必夺的方向。与此同时,伯予也拔出剑,身形飞快地晃了一下,斜向反击过来。这已在沮土的预料中,他清楚地看到伯予的剑飞驰而来,一道清晰的直线,如此熟悉,仿佛出自自己之手。沮土震惊着这扑面而来的攻击,迅速闪过。眨眼间,两人彼此已挪动了几步,换了方位。紧接着伯予的剑已雷霆般从背后袭来,这也是在剑客掌握之中的,他的背脊已鲜明地感觉到冰冷的剑气。剑客毅然回转过身面对着伯予那击出的一剑,同时手中之剑也电闪般旋转而到,直刺伯予。
伯予没有偏让,剑尖依然矢弩般向剑客射来,剑客毅然决然地迎击而上。胜负就要在此一击了!这一瞬,他与伯予面面相对,他那含着期盼的坚定目光跟手中之剑一道刺向伯予,御剑袭来的伯予也同样发出的凌厉的目光。刹那间的四目对视,世界在沮土的眼里微缩了,只有眼睛的世界。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对手的瞳孔,并看到了瞳孔中持剑刺过来的自己。沮土登时震骇了,手中的剑似乎一下子变重了,他看到自己的影象向自己无情地袭来,而自己也正冲过去。电光石火的激撞使剑客感觉灵魂刹那间在震荡着。他惊恐地看到了面前的自己,接着看到了小村、酒家,看到了少女阿英,看到了那久远的福乐的、闲淡的人生画卷,它们怡然地融化在长空下。剑客看着、看着,最终又看到了面前那个持剑自戕的自己,剑客紧握着沉重的剑,猛地在心里爆发出一声剧烈而痛苦的咆哮,用尽全力向面前的那个自己冲击过去,剑客觉得自己心神已经融化,剑奔袭着,奔袭着,似乎道路那么漫长,直到终于听到那折断灵魂的碰撞,时间也仿佛被冻住,一切都静止了。
两人已对换了位置,矮在地上的伯予缓缓站起,沮土的胸膛多了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流出,染红了衣裳。
“你的剑术比我预想的要低。”伯予还剑入鞘说道。
沮土捂着流血的胸口,惨然一笑,道:“你以为我真的是死在你的手里吗?我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败了还要维护面子吗?哼!看来足下只是个名不符实的剑客!我还要赶紧回国,不为你送终了!”伯予说完,扬长而去。
九
剑客倒在地上,西去的阳光照耀着他,辉映着剑客身上鲜红的血。剑客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不行!我不能现在就死!”已被刺破心脏的剑客突然奇迹般地生出一股力量奋力爬了起来。他要去见少女阿英最后一面。剑客活到今天,还从未有过爱情,从未象今天这样爱上一位女子,剑客不想带着遗憾死去,他要在断气之前向阿英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意,这是剑客现在唯一的心愿!
沮土紧捂胸口,鲜血从指缝间不停流出。他步履蹒跚,奇迹般地向酒家一步步走去。此刻他手掌捂着的,是一颗深爱少女的心,虽然被利剑击碎,但无损那鲜血般浓浓的爱。他要让阿英看看他的这颗炙烈的心。剑客一步步走着,想走快点,却怕那样血会流得更快而捱不到酒家;走慢了,也一样担心在半路死去。剑客苦笑着矛盾的折磨直到现在还伴随着他。“老天!不要让我现在就死!再等一会等一会”剑客望着红彤彤的夕阳,反复地念着。这是一种力量,一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它驱使着剑客顽强地坚持着已经破损的生命。
鲜血跟随艰难的脚步一滴一滴落在了小村的地上,人们又一次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位配剑客人的走来,但这一次在他的身后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迹,越来越近,直至眼前。一些村民惊诧异样地看着剑客。
到了!终于坚持到了!剑客望见了酒家,望见了少女。他欣然加快脚步走过去。阿英一眼看到鲜血淋淋的剑客,吃惊地望着。剑客走到她面前,眼中是温情和期待,正要开口,只听阿英道:“怎么?打败了?原以为你能帮助小云呢!”
剑客不想碰了鼻子,道:“我”
阿英道:“你什么?本就没人请你出头,现在你送命不说,那恶人知道小云找他麻烦,便来伤害小云怎么办?胸口被捅了个大窟窿跑回来,是要我们反过来救你的命吗?还剑客呢,呸,窝囊废!”
剑客的心一下冰凉了。
“阿英!”店主在旁边呵责着少女,然后对剑客道:“村子西北边,槐树林后面有个医生。”语气却也是冷冷的。这当然是敷衍的话,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心都破碎了的人还怎么活呢?
阿英没有再看剑客,也不言语。而周围已经有村民小声议论着了:“剑客我是见过一些的,但承诺他人的事没办成,却还好意思回来求人救命的剑客,倒是第一次见到!”
“什么剑客?我看他就是个冒牌货,但现在这样子也挺可怜的!”
剑客感受着周围人的目光,眼睛从阿英身上转移到旁边,小云怔怔地望着剑客,不知所措;酒店内,剑客看到黑二坐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正斜眼瞪着他。
剑客感到心中最后的世界已经崩毁,惨然转过身缓缓离去。他想继续坚持,不要倒在众人面前。人们看着他朝向落日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这时的剑客已经不能说出来话来了,他望着天边的夕阳,在心里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只是谁也听不到,只见一股鲜血猛地从沮土的胸口喷射出来,洒红了一地——剑客的心真正碎了。人们看到那执剑的背影倒在夕阳的照射下。
当人们把沮土的尸体收拾掩埋的时候,却发现他睁大的双眼怎么也合不上,而此后,小村则流传起一个喜好剑客功荣,却又无能怕死的冒牌剑客的笑谈。
200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