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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佛手湖别院出来,一路山青水绿,葱郁错落,黄土道路两旁的灌木中,时不时冒出一丛一丛的野花,看得人赏心悦目。
暮春暖暖的风吹过水面带起湿*润的水汽,又穿过花丛卷起沁人心脾的芳香,再穿透车帘扑面而来,叫人只想翘着嘴角睡个甜甜的午觉。
秀荪偷眼瞧着车帘缝隙外面的世界,又看了一眼跟车婆子头上刚换上的银簪,高涨的好心情无端寥落下去,要不是去奔丧就好了。
城墙的砖石看上去还很新,没什么厚重沧桑的感觉,城内虽没京城繁华,却也透着人来人往的充实与温馨,贩夫走卒呼喝着穿梭,路边包子摊的老板揭起巨大的笼屉,白白的水蒸气裹着肉香飘散好远。
道路两旁渐渐没有了摆摊的,挨门挨户的热闹住宅也渐渐被长长的围墙取代,老太太道,“从这边起,就是褚家巷了。”那声音幽幽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沧桑。
秀荪看了一眼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粉墙黛瓦,那原本粉白的墙面上满是斑驳的青苔。
褚家老宅位于江浦县城东南的褚家巷,为什么叫褚家巷,顾名思义,这整整一条巷子都是褚家老宅的范围。
老太太的一行白衣马车整齐地在正门前一字排开,她苍老的手指亲自将车帘掀开一条缝,自缝隙向外看去,这是她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
秀荪就着老太太掀开的缝隙朝外望去,褚家正门并不大,只有一间,与京城里随处可见的三间兽头大门相比少了很多煊赫纷扰。门前两侧立着一对纤巧灵活的石狮子,正相对而望,凭添了活泼趣味。石狮子外侧一对抱鼓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雕花。
大门是乌漆的,低调内敛,门头也是屋瓦,翼然如飞。
整体上看上去并不起眼,而方才她们已经路过了褚家老宅的角门和侧门,按照占地面积估算,这里面至少有三路五进。
门前挂着一对白灯笼,门簪上缠着白绫,秀荪看着,竟是可以做里衣的上好白绫。
大老爷褚仁今年三十七岁,还没儿子呢,恐怕是要过继嗣子了,是以这场白事不用省钱了。
两扇黑漆大门敞开着,能够轻易看见门里的正堂。正堂的屋顶很高,悬挂“和睦堂”三个字的匾额。
古朴沉稳,隽秀典雅,这就是褚家老宅给人的最初印象。
“六婶久等,”有个俊秀挺拔,身着缌麻服的青年在老太太的车边站定,拱手一揖到底,“侄儿褚伦给六婶请安了。”
褚伦是二老太爷褚昌迅的小儿子,今年三十五岁,在族中排行第三,人称三老爷。他哥哥褚优携妻赴了外任,他读书不行,留在家里跟着自己父亲学着打理庶务。
六老太太,也就是秀荪的祖母申氏,见是褚伦,亲切道,“原来是伦哥儿,大老太太可好?”她问的就是自己的族姐。
褚伦朗声答道,“身体尚可,就是伤心过度,有些没精神。”
老太太眯了眯眼,回到,“这就进去吧,堵在这儿人都没法走道儿了。”
这么一会子,他们后面有堵了很多辆马车,都是来吊唁的。
马车又往巷子里行了一段距离,从卸了门槛的侧门驶入,直到二门才停下,几个媳妇子上前行礼,掀起车帘,扶着申氏下车,阮氏,秀荪也跟着下了车。另一辆车里的三个姐妹也依次下车往这边过来。
一个穿着缌麻丧服,绾着丧髻的妇人上前迎接,她躬身一福,“见过六婶婶。”
老太太仿佛与她很熟悉,亲切道,“是伦哥儿媳妇啊。”
这妇人容长脸,白面皮,五官并不出色却透着端庄大气,她应该就是方才在大门迎接的褚伦的媳妇,三太太吉氏,其父吉橙是刻书大家,现任山东布政使。
接着阮氏上前与吉氏见礼,又拉着秀荪几个给吉氏行礼。
吉氏拉着秀荪夸了几句说又长高了就引着她们先去给族中最年长的小三房老祖宗磕头,再去换衣服吊唁。秀莞几个跟在一行人最后,默默无语。
自始迁祖褚齐老祖宗到秀荪这儿,浦口褚家已经繁衍六代,到了秀荪这里,已经出了五服,而齐公老祖宗当年定居浦口,担心在浦口根基浅,便效仿宋太祖留下遗嘱,我族无亲疏,世世为缌麻,且每一代浦口褚家人排行的时候都遵照族中,各房兄弟姊妹称呼的时候也只论排行,不论亲疏。
这就是为什么各个房头早分了家,排行却还整整齐齐的原因。
是以,不好刚出了五服就打老祖宗的脸,秀荪他们也换了和阮氏一样的缌麻丧服。老太太是长辈就不用了。
“你怎么在这儿接人,这一大摊子事儿谁主管?”老太太问。
是呀,大老爷又没儿子,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女儿,大的是嫡女族中排行第三,今年十五岁,本来今年下半年就要出嫁了,小的是庶女,族中排行第五,今年刚十岁。
万一大太太有什么事需要料理,总不能只留下两个未出嫁的女儿跪在灵堂里答谢亲友。而在二老爷夫妇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当然是三太太吉氏总理丧葬事宜比较合适。没想到大太太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肯放权。
果然,吉氏有些不自然道,“是大嫂亲自管。”
“那?”老太太只慢慢吐出了个上扬的字,而聪明的吉氏知道她的意思是谁跪在灵前给亲友磕头答谢。
吉氏回答得更加不自然,“大嫂收了个嗣子。”
嗣子?这么快。
老太太见吉氏这么回答,就知道这嗣子绝不是按平常的方式挑选过继的,而吉氏也不好说大嫂坏话,因此只问,“这嗣子是哪里挑来的?”
吉氏垂首答道,“兰陵老家。”
兰陵?秀荪抬起头睁大了眼,果然不正常。
兰陵远在山东,这孩子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浦口的?
之前从未听说过大老爷身体不好,这次也是急症,何况他才三十七,小妾纳了一屋子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出来,不可能未雨绸缪挑好了人。
有古怪。
“哦。”老太太却仿佛早就料到一样,眯着眼睛闲闲地应了一声,不发表看法,也不再提问。
“走吧,咱们去见我那大侄子最后一面。”老太太神色肃穆,帮秀荪整了整有些大的丧服衣领。
虽然老太太嘴角都没有抖动一下,这话却说的,秀荪怎么听怎么觉得老太太在幸灾乐祸。
——俺是转场分割线——
抄手游廊,鹅卵石甬道,踏跺,穿堂,穿山游廊,敞厅,踏跺,抄手游廊,鹅卵石甬道……
褚家老宅果然有三路五进,里面比门口看上去恢弘大气,这座宅子比较偏向徽派的风格,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又不失沉稳大气,凛然威仪。可见褚家老祖宗当年营建的时候花了很多的心思。
身后秀莞都看呆了,咬着嘴唇,手里的帕子团成了花菜,秀芷却努力垂着头,目不斜视,小小的秀芊落在了后面,秀荪吩咐她的奶娘看好。
大老爷的灵棚设在西路的冶志园,那边有直通外院的甬道,方便亲友吊唁。
老太太带着秀荪进去的时候,门口鸣鼓两声,灵堂内即刻响起女眷撕心裂肺的哭声,有小童跪在灵堂中央的火盆边烧纸。
灵前跪着大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另有个*岁的男孩,很瘦。四人均是披麻戴孝,此时正捶胸顿足地哭着,头发十分散乱,看不出真切的样子。
报丧人说是昨天夜里殁的,这个时辰应该举行过小殓之礼(沐浴更衣,整理仪容,转移到床上,盖被衾),大殓(入棺)的日子应该还要算一算才能择定。
秀荪偷偷瞥了一眼香案后面,只看见一副
棺材,并没有小殓用的板床或门板,她知道有些地方会将尸身放入棺木,将棺盖错开摆着,出殡的前一天再将棺盖封好,难道是按这个规矩来的?
不得而知,秀荪回身给秀芊的奶娘使了个眼色,奶娘立刻牵紧了秀芊的小手。
老太太带着媳妇和孙女上过香,送过祭品,自己坐在灵前的一把圈椅里,凭案而哭,“我的大侄子呀,你怎么年轻轻就走啦,你这样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呀……”翻来覆去这么哭,时不时捶两下圈椅的扶手。
秀荪忽然觉得,她慈爱智慧的祖母有时也会变成个坏心眼的小女孩。
阮氏则带着四姐妹给大老爷磕头,跪着哭了一阵,她就不必表现得那么情真意切了,不然人家会以为死了相公的是她。
秀荪几个则跟着阮氏的节奏痛哭,孩子还是要哭得有穿透力一些显得比较真切,哭得最卖力的要数秀芊,她纯粹是被吓哭的,奶娘只好将她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子,大太太乌氏起身,先到老太太身边劝她节哀,再将阮氏扶起,两人执手互相安慰了一阵,又一起去扶四姐妹。
四姐妹也悲痛且虚脱地起身,然后跟着老太太和太太一起去后面见大老爷最后一面,其实只要象征性地绕着走一圈就行,不用真的去瞻仰遗容。
秀荪过去时却发现这棺材居然完全盖上了!
她搓了搓衣袖中的帕子假装擦手,暗中凑近了去观察棺材盖子上的榫卯,一个没留神给阮氏轻轻拉了一把,见阮氏瞪了她一眼,她忙缩了缩脖子。
可是,方才她靠近棺木的时候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了鼻孔,浓烈得有些刺鼻。
她趁阮氏没注意又悄悄踮脚闻了一下那味道,她知道那是什么了。
这么浓烈,这么刺鼻,又这么熟悉,是麝香,而且用量很大。
她前世在宫里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麝香,为什么转个世就隔三差五碰见这个,她这可以说是命里犯麝香吗?
奇怪,尸身在入殓之前当然会做些防腐措施,天气热的时候人们甚至会在灵前撒些白酒或香料掩盖味道。
而,无论哪一种防腐的方子,无论哪一种掩盖味道的香料,都不会使用这么大量的麝香啊。
她扫了一眼扣死的榫卯,虽然还没上钉,这木工极好,严丝合缝的。
这还是盖着棺盖,要是打开了,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味道露出来。
还有,就算是为了入殓用的,大老太太和大太太真舍得花钱啊,这么多的麝香,还不单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他兄弟们都还没回来,这怎么就盖上了。”老太太也有同样的疑问。
大太太乌氏举起帕子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哀哀答道,“今早小殓的时候,娘请了清风观的真明道长给算了一挂,本是想算个吉日好大殓,真明道长却说,卦象显示,即刻入殓封棺才是大吉,否则对家里不好。就照着做了。”
乌氏似是累得狠了,面色蜡黄,毫无光泽没眼睛里面都是血丝,简直憔悴得不像样子。
不过秀荪是不会被外表迷惑的,她回答得很具体,很有章法,还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