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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我就说了,贺燕雁是唐辉大学时代的女朋友,唐辉与她同居了两年,但唐辉的新娘不是她。
其实,从与唐辉相恋之日起,贺燕雁就明白唐辉不可能娶她。
一个有政治野心的男人,怎么可能娶一个浪漫而没有背景的女孩呢?但是,能成为唐辉的女朋友,贺燕雁还是很得意的。她曾经声称,那是她办得最得意的一件事。
关于这一点,我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看出来了。
这就是女人,明知是无望的,却要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哪怕是粉身碎骨。女人要比男人来得勇敢,起码在爱情上是这样的。
我是在校门旁的一家面店里认识贺燕雁的。
那天,唐辉告诉我他身边的女孩就是燕雁。燕雁穿着一件大红的牛仔风衣,一条弹力牛仔裤,脚蹬一双磨砂的休闲鞋,剪着男孩子的发型,可能是进屋前吹了风,头发有点凌乱,脸色却是苍白的。
像所有学美术的学生一样,她的衣服上、裤子上都用涂料绘着莫明其妙的画。
她在看到我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尽管这是极短的一瞬,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当然,这个眼神也没有逃过唐辉的眼睛。
离开了面店,他就对我说,真该把我培养成一个同性恋者,否则,他的女朋友都会被我勾引跑了。
天地良心,那时我徒有一张风流的面孔,却没有一颗风流的心和手腕。
那天,我们打了一架,并君子约定,彼此决不会去碰对方的女人。
到面店里吃面的都是一个学校的大学生,几乎每一个人都认识唐辉,进来了都冲着他点头打招呼。这时,燕雁的脸上便泛着得意之色,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燕雁吃面条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声音,无所顾忌地和认识的人说笑。
唐辉刚收敛得多,眼睛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注视着进来的人。
我坐在他们的对面,燕雁就问我很多问题,看样子是初次知道我,还不停地咯咯笑。她吃完就走了,说是有课要上。
其实打那次以后,我再没有碰到过贺燕雁,甚至都没有想起过她。
和她之间的故事,是唐辉毕业之后的事。那时,唐辉已有了新欢。
那是在唐辉毕业后的第一个学期,是个周末,我接到了一个传呼,回过去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然后自报家门说她是燕雁,唐辉的女朋友。
我一时语噻,燕雁的相貌都忘得差不多了。知她打电话来,蓦地想起与唐辉曾经的约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燕雁在电话那边又笑起来:“想不起来了,对吧?”我说:“哪里?”她止住笑:“今晚我们系里有舞会,我想邀请你做我的舞伴。”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她说:“那么,我也不去跳了。这样吧,你到我这里吃饭,我还住以前租的那个房子。就这么定了。”她挂断了电话。
正是中午,秋日的阳光很热烈,秋蝉的叫声很嘈杂,宿舍的另外三个同学都在呼呼大睡,空气里到处都是臭脚丫的味道,还有那三个男生呼出的气息。
我无法入睡,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该去赴这顿晚餐。
如果去吧,又感觉对不起唐辉似的,他前脚走,我后脚便与他的女朋友接近起来,不够兄弟;要是不去吧,又怕伤了燕雁的面子,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
我这人做事从来都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惟独这件事,让我左右为难。
前一天晚上,我跟几个小混混在市郊的一个广场上打了一架,嘴上受了伤,到现在嘴唇上还麻的。现在,燕雁又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受用。
思来想去,后来我想:操,又不是去上那小妞,怎么就不能去?何必自己给自己套一个紧箍咒?这一想,心里又顺了,便极力回忆燕雁的容貌,好不容易才想起她的头发很短,是男孩子式的。
很奇怪,睡着时我做了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过的梦,在梦里我听见了四周哗哗的水声,水都涨到中间那条小路来,最后把小路全淹没了,月亮却升了起来,好暧昧的一轮月亮。
我醒来发现身上都汗湿了,心里有些乱。太阳开始落下去了,一阵紧一阵的秋蝉声传来,宿舍里的那三个同学还在睡。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心里这才平静下来。
我骑着辆破自行车,暮气渐渐变浓,马路两旁的路灯忽地全亮起来,我看见自己在路灯下的影子变幻着,心陡地一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升腾起来。
到达时,燕雁已站在门口,身上的红衬衫像寒风中的野菊花盛开着。她裂开嘴笑了,露出了不很整齐的牙齿,很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一边锁车一边说:“答应了,怎么会不来?”她说:“你答应了吗?”
我脸上一热,心里有点发窘,好在天色已暗,外人看不出来。
进了屋,我看见桌子上摆着很多菜,桌子中央的电火锅里正冒着热气。
我和燕雁面对面坐下,燕雁笑着说:“非常不好意思,我不会做饭,以前都是阿辉做。”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书架上基本空了,画夹也不见了,人去楼空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起来连面前的人也成了虚的似的。
燕雁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发出很响的声音,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时不时咯咯地笑几声。
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变长了。我说:“你的头发!”
她甩了甩头发,笑了,她的笑声是瓷器破裂时那一瞬间的悲壮与辉煌的混合体。她说:“留长了,不好吗?从小我就喜欢留长发,可阿辉说我留短发好看,于是就剪了短发。知道吗,阿辉订婚了。”
我吃了一惊,上周阿辉才来过一封信,一个字也未提到订婚的事。
透过电火锅冒着的水汽,我怔怔地望着燕雁,她的脸上有笑,很暧昧的。
她说:“那个女孩好像是什么官儿的女儿,与他门当户对。现在,我的头发终于可以留长了,好等着别的男孩来追呀。”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拼命地吃东西。
以后,我们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吃。电火锅里沸腾着,混杂的菜香溢出来,躁热的气息在空气里浮动。
屋外的天早已黑透,火锅的蒸汽散尽了,屋里的灯显得格外明亮,燕雁的脸其实是很苍白的。她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话,没有什么中心,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只是一个字也没提到唐辉。我尽量迎合着她,心里却在责怪唐辉怎么这么不够哥们,事前竟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
燕雁的兴致很高,脸色却白得现了青,到了11点,我准备告辞。燕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安慰她,她却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把我胸前的衣服都哭湿了。然后我们接起吻来,她的嘴里都是火锅的味道。
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流到我们粘合在一起的嘴里,咸咸的,有点涩。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大雨中凄叫的猫,显得那么无助和软弱,我突然想到她的那幅画,一种同病相怜的东西划过心头,我禁不住抱紧了她。燕雁一把推开我,脸上挂着泪,裂开嘴笑着:“对不起,凌剑,刚才我太没面子了。不过现在心里舒服多了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
我没有作声,刚走到门口,她又叫我等等。
我一转身,她的右手就伸到我的嘴唇上,在那轻轻抚摸着:“又跟人打架了?”
我冲她一笑,她却没有笑:“以后再打架,首先要保护自己,懂吗?”我突然生出了久违的感动,一把抱住了她,她推开了我:“不早了,你回宿舍去吧。”
那一晚,我怎么也无法入眠了。
其实我明白,唐辉和燕雁的这种结果是必然的。
燕雁的伤心不仅仅是出于爱,更多的是缘于对往昔的某种留恋。实在是很奇怪,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珍贵的,可一旦得到它,又觉得它一钱不值,要是失去它,又指望往昔能够重现。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我起了个大早,直奔燕雁的住处。一路上我想,这个早晨我一定要得她。可房东告诉我,半夜里燕雁就退了房。
我又到她的系里打听,才知道她那个班昨天夜里就外出写生去了。
我突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柔情似水不过是为了弥补一时的空虚。
我没有去上课,而是在操场上拼命跑了十圈,然后跑到宿舍给唐辉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上骂他是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的酒囊饭袋,当然,关于燕雁的情况我一个字也没提。
唐辉很快就回信了,他没有反驳我,也没替自己辩护,而是说我骂得对,说是现在社会上满眼都是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的家伙。
他说自己很无聊,天天坐在机关写一大堆废话,写着还要骂着狗屁狗屁,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呀。
他的信很长,仿佛自己心里有一腔苦水似的,只是只字不提订婚的事,也不提燕雁。这小子的用意我还不明白,还不是不想让我和燕雁之间有那么一手。
我把唐辉的信撕了扔进垃圾篓里,也把燕雁那晚给我的感动扔了进去。在我的记忆里,仿佛秋蝉还在叫,路上的行人忽然都变得臃肿了,我这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唐辉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婚礼订在元旦,邀请我元旦前一天无论如何要去,一来给他压床,二来给他做伴郎。我听了,禁不住笑起来:“我说阿辉,你找错人了,我可不是什么处男,压床我可没资格;要我当伴郎,你不怕我日后把你的新娘抢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知道他真的是生气了,想要解释说那是开玩笑,可唐辉已把电话挂了。我有些内疚,想打电话过去说些抱歉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元旦的前一天下午下起了雪,很大,当我从图书馆出来时,已是雪白一片,校园里笼罩着快乐和苍凉的气氛。操场上有好几个学生都在打雪仗,不时传来他们的笑声,在灰白的上空回荡着。
我找来了扫帚和铁锹,脱掉外套,开始堆雪人。我堆的雪人是一个自由女神像,只是它的脸是东方人的,而且身材显得十分笨拙。
等我完成的时候,却见操场上已立着好几个雪人,什么样子都有,只是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暮色降临,万籁俱寂,天地一片混沌,一切都变得纯洁了。
我突然生出莫名的感动,我想起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出家的情景,只有在这样一个万般纯净的时刻,人才能干干净净地走向那圣洁的殿堂。
我亲手堆起的雪人在向我笑,我甚至能听到它的笑声,咯咯的,那是雪的声音。我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人的。燕雁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猩红的羽绒服像火似的,映得雪都在燃烧。
我没有搭理她,只是装模作样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燕雁说:“这雪人的脸怎么有点像我?”我说:“我怎么不觉得。”
她走到雪人前,手伸向了它。我喊道:“你要干什么?”
她说要把这雪人加工一下,这不是自由女神。我说:“你别管,我心中的自由女神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
我忽然涌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在她得意忘形时,我说:“阿辉今天做新郎了,没准现在正搂着新娘,向客人们敬酒哩。”
燕雁转过头来:“陪我走走,好吗?”本来我想拒绝的,可是看见她眼里似喜似悲的,心又软了。
我跟在她后头,一路走来,脚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但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进了一家略显清冷的小饭店,各要了碗面,然后就自顾自地吃起来,我们还是没说一句话,只有燕雁吃面条时发出很响的声音。
出了饭店,还是她在前我在后,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脚已热得像火炉一样了。
后来,她打开了一扇门,进去了。我这才知道,她还是在外租房子住。
这间房子要比先前那间小得多,却布置得很清爽,墙上挂了好几个工艺品和卡通人物。床靠窗放着,窗帘布是蓝底碎花的。
燕雁进屋的第一件事是给电暖通电,然后就坐在床边发呆。电暖器热了,光是红红的,像炉火一样。可燕雁的脸在红光的映照下,还是显得苍白,她的头发又长了很多,却很零乱,我坐在电暖器边烤着手。
我们还是没有说话,听得见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突然,燕雁咯咯地笑了几声,然后我看见她筛糠似的发抖,脸色已由白变青了。我惊问:“你怎么呢?”她的嘴唇颤抖着:“我我好好冷冷”我走过去,她就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像秋风的树叶瑟瑟发抖,并嘤嘤地哭泣着。
我一摸她的手,冰凉的,再摸她的额头,也是冰凉的。
她抖得更厉害了,就像她的身体内发生了七级地震似的。我抱着她钻进了被子里。我们开始做ài,疯狂地做ài。
整个过程中,燕雁又哭又叫,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后,她才平静下来,在我赤裸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睡中的燕雁,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我的心中升腾起安详的感觉,但我知道,这与我睡在母亲子宫里的安详是不同的,可到底不同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
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淅淅沥沥地响着,电暖器通红通红的。我没有一点释放后那种司空见惯的疲惫的感觉,反而感到一种振奋,我无法入眠了。
此刻校园里的舞会一定进入了高潮,校长一定和那位女学生会主席在翩翩起舞,大家都在舞步中等待着新年的钟声,都沉醉了。
可是沉醉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咬着手指,对着苍穹上几点寒星,想起了这一幕,我意识到,那是两个无助而孤独的人在雪的包裹下,舔着彼此肉体和心灵的伤口,我们并不彼此相爱,却是彼此需要。
电暖器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雪光透过窗帘映射过来,显得有些茫然。燕雁这个时候醒了。
她问:“你左胸上纹的芳芳是谁?”我说:“一个我爱过的女孩。”她说:“那她现在在哪儿?”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撒谎说:“天堂。”
她说:“怎么呢?”我说:“因为先天性心脏病,16岁的时候。”我听见燕雁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很爱她?”我说:“那是我的初恋。”
燕雁开始用手在我文身的地方抚摸,带着力量,仿佛要把那个文身毁灭似的。她说:“纹的时候一定很疼。”
我不再言语,只是盯着黑暗中的屋顶,那是一组奇形怪状的意象。
在与燕雁展开对话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直处于真空状态中,其实那个芳芳对我而言已经很遥远了,她已成模糊的影子,而此刻怀中的这个赤裸的女孩才是实质的个体。
燕雁转过身去,背面是冰凉的,我知道她在哭泣,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哭泣。
那次之后,她又搬了地方,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再见到燕雁,是在我进了监狱之后。她来探监,她是第一个来监狱探视我的。我看见她隔着玻璃坐着,脸色依旧很苍白,她对我笑笑,我也对她笑笑。她说她要毕业了,我问她单位落实了没有,她说她不想找单位,她要绝对的自由,做个自由职业者。
我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知道她不想触到我的痛处。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住了,怔怔地看着我:“你瘦了,只是以这双眼睛没有变,不知要迷倒多少人。”
我只是耸了耸肩,我明白,她明白,她说出了她跟我上床的最本质的原因,如后来很多嫖我的女人说出的理由一样。
探视的时候很快就到了,教官在催。燕雁说的最后一句是:“我把你的事告诉了唐辉。”
这就是我和贺燕雁的故事,打那以后,再没有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