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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辉说的那个电话两天之后才打过来。
他在电话里说出了种种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到现在才回电话的原因。其实,这些解释是多余的。如果他把我视作知已,应该知道我对他的信任,我压根就没有怪罪过他,他这么做总是有他的理由的。
可是,他现在作这么多解释,反而显出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和他其实已经离得很远了,不是指社会地位的悬殊。
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见着贺燕雁了,她得了艾滋病。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她现在在哪儿?”我说不知道,因为忘了问她要联系方式。
他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责怪我的话,然后说要见我。真弄不清楚,贺燕雁已经离开了,见我又有什么意义,我又怎么会把与她在一起的那些细节告诉他。
这个电话打完的第二天晚上,唐辉就来了。我到他住的宾馆,发现他显得很憔悴,也很苍老,脸上有些浮肿,那是心情沉重的表现。
他简单地询问了一下贺燕雁的情况,就不停地唉声叹气。
谈话中得知,他现在正与一个人争第一把手的位置,他的政绩比竟争对手要优秀得多,但他的后台不够硬,很可能达不到梦寐以求的目的。
他又在我面前哭了,我用话语安慰着他,但我知道,我说的那些话,于他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当第一把手,否则,他永远不会停止哭泣,那是心灵的哭泣。
我让服务员把晚餐送到房间来,他坐在地毯上喝了很多酒,一个劲地回忆着大学的生活。真是服了他,很多细节他都记得相当清楚,比如我和他认识时穿什么衣服,比如有一次我喝醉了,说了哪些话。
但是,他的回忆不能激起我的任何共鸣,我已习惯于忘记过去。就是能记住的一些事,那也是粗线条的,模糊的。对于过去,大部分我都是麻木的。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我没有安慰他,也许哭出来,他心里会好受些。这一夜,我和他盘坐在地毯上,抽着烟,喝着酒,听他诉苦水。房间里的空气很不新鲜,弥漫着烟酒混合的气味。
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开了窗户。黎明的空气透了进来,彻骨的冷,却是透心的鲜。唐辉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说:“天就要亮了!”他重重地按了按我的肩膀,然后又坐到地毯上,长叹了口气,说:“最近,以前读的一个寓言故事老是在我心头回旋,也不知为什么。”
我把窗关得小了一些,又重新在他的对面坐下。我问:“什么样的故事,说出来听听。”唐辉替我斟满了一杯葡萄酒,又给自己斟满了,用手摄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然后开始讲述那个寓言故事。
“有一个石匠,技艺非常高超。知道他的技艺高超到何等程度吗?有一回,他的朋友鼻子沾了一滴的泥灰,薄如蝉翼。当然,洗一下脸就可以去掉的。可是石匠的朋友嫌费事,拉过石匠,石匠就抡起大斧子,一声呼啸,白泥灰被削得干干净净,鼻子却连根汗毛都没有损伤。”
我听着,笑了起来,呷了口酒说:“有意思,只是太玄乎了些。”唐辉说:“是呀,我也觉得夸张得有些过。可是当时没有人不信。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后来传到皇上那儿,可是皇上将信将疑,他想见一见石匠,试试他的工夫。石匠见着皇上时,差点当众乐出声来。知道石匠为什么乐吗?”
我说:“当然知道,因为皇上的鼻子上也用石灰抹了一块白泥灰,像个小丑。”
唐辉与我碰了一下杯,继续说:“皇上兴奋地说:‘快,先帮我把石灰砍下来。’石匠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行?’皇上不高兴了,石匠便说:‘斧子抡起来,有万钧之力,差之毫厘,就会出人命,请问皇上真的相信我不会失手吗?你真的自信面对大斧子能一动不动吗?’皇上有些傻了,愣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石匠心里叹道:‘我的朋友啊,只有你相信我不会失手,又能在我的利斧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惜你死得太早了,在这个世上,我只有寂寥了。’”
唐辉讲完了,长叹了口气,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斟满,我沉默着,他也沉默着。
沉默其实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是距离感和陌生感的显微镜,它们的背后是无边的冷漠,就像这座有着两条灵魂的城市,我们身在其中,却触不到它,摸索不到它。
到此,关于这个故事的弦外之音我已明白了八九分。这个故事其实说的是,知已不仅要理解,还要信任,也许信任比理解更重要。
唐辉在这种时候对我讲这个故事,只能说明,他早已意识到我和他之间正失去彼此的信任,我们已经不再是知已了。
不,他想表达的不仅仅会是这些。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我还不太清楚。我说:“阿辉,有话为什么不直说,绕这么大弯子干什么?”他说:“看来,你我还是知已。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而且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说:“这跟你晋升的事有关?”他重重地点点头,说:“我那个竟争对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喜欢玩小姐。”
这下我恍然大悟,唐辉上次来时为什么戴着眼镜,他没有害红眼病,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而且找到了,那个就是他的竟争对手。
我说:“你在润河街,或者长江街,发现了他的踪迹。你现在要我做的,就是掌握他嫖娼的证据,因为我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做这件事易如反掌。”
唐辉突然低下了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我和他碰了一下杯,说:“别不好意思,我懂你,很懂你。只是,你为什么不跟我明说呢?又是回忆大学生活,又是讲寓言故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只说明,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知已。”
唐辉说:“不,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笑说:“知道吗,阿辉,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不管你内心怎么看我,我都会帮你的,因为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起身准备走了,唐辉一把拉住我,重重地看着我,我读得出那眼神里的东西。我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现在,我突然发现,作为人,你跟我一样,都是残缺的。”
唐辉松开了拉住我的手,也站了起来,说:“是的,都是残缺的。而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是最残缺的一类。”眼泪从唐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滑落下来,这夜,他在我面前流了三次泪,一个男人的泪,一个官僚的泪,我不知道,这泪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在这个给过我很多帮助的人面前,在这个弥漫着烟和酒的气息里,我有些迷失。
在这个清晨,我看见了一群飞翔的鸽子,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它们是那么耀眼,白色的身躺闪着圣洁的光芒,悠长的哨音划破长空,冲开了灰蒙蒙的阴霾,天空有了纯净的蓝。
这座城市的精灵,它们知道这里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丑的和美的,正常的和变态的,真实的和虚假的,所以的一切一切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应该说它们是这座城市的第三只眼睛。
第三只眼睛看到的事情往往是最真实的,况且它们又是那么居高临下,远离尘嚣。它们飞翔在高高的天空,决不会迷失方向,如果迷失了,那一定是人为造成的。它们一定知道我在这个清晨的迷失,不,在它们的眼里,我一直就处在迷失的状态中。
不,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是迷失的,而我们又都习惯于在迷失里生活,也乐于在迷失中谋生。我羡慕它们,期盼着有一天也能在身上长出一双翅膀,像它们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翔。
可是,我知道,人进化到这一步,已不可能倒退到远古的过去,我不可能再长出它们那样的翅膀,于是我只能祈求上苍赐予我心灵上的一双翅膀,可是心灵生双翅膀又是何等艰难,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把它给折断,因为有翅膀的心灵是这座城市的异数,没有谁会容忍你的存在。
飞翔的鸽子从我的视野消失,太阳却在这时升了起来。多么令人讨厌的阳光,它用绚丽的衣裳打扮着这座充满着谎言和冷漠的城市。
这座城市开始苏醒了,应该说,属于凡夫俗子的那一部分醒过来了,而属于行尸走肉的那一部分刚进入睡梦里,我听见润河街和长江街发出了沉沉的鼾声,它们太累了,极乐之后那种虚脱的累。
我的眼睛开始发胀,赶紧在衣服口袋里摸索墨镜,但是我没有找着,也许昨晚根本没有带在身边,也许遗落在唐辉的宾馆里。眼睛由发胀变得酸疼,那是种搅动我五脏六肺的感觉,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呕吐。
在胃里排空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像鸽子一样飞起来,我看见凡夫俗子们像蚂蚁一样在地上蠕动着,他们在争抢着一块腐烂的肉不知飞了多久,我终于折断了翅膀,落在了地上,躺在了一群凡夫俗子之中,他们瞪着发红的眼睛注视着我。身下的土地温暖中透着冷。
我对着眼睛说:“你们干什么这样看我?”一个声音对我说:“你终于醒了。”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我让自己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一张脸,冷不防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擦皮鞋的中年人,小宇的父亲。
他笑说:“你太累了,在我这里睡了半晌。”我说:“哦,我也许是真的太累了。”他说:“你确实太累了。干这行迟早要累死。”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一定晓得了我的身份。他说:“我儿子说,他认识你。”我说:“是吗?应该是认识的。你不打算带着儿子离开这里?”他说:“你睡着的时候,他奶奶已把他接走了。但我不能走,我要拿到赔偿才能走。”
我不再言语,喝着他端来的稀粥。粥是玉米糊,粗糙,但很香,喝下它,只感觉到有股暖流向全身散发开去。
他也沉默着,我感觉到他的这种沉默是为了等待,而这等待与我有关。
他突然打破沉默:“你可以告他!”我知道他说的“他”是指谁,当然是指李老大,但我明知故问说:“不懂你的意思。”他笑了笑:“但我知道你懂。”我问:“如果我不想告他呢?”
他摇着头,叹息道:“知道吗,他引诱了多少良家少年走上这条道,他喝你们的血养肥了自己,伤天害理,天理不容啊!你难道不觉得他毁掉了你吗?”
我说:“问题是,没有谁引诱我,也没有谁强迫我,这条道是我自己走的,当我决定走这条道的时候,已经是成年人了,没有人再能教唆我。其实,做‘鸡’和‘鸭’都是自愿的,我不需要为自己开脱什么。”
我离开了那个男人的住处。
我想,应该劝他尽快离开这里,否则,肯定有人不会放过他。
别以为进去了一个李老大,就万事大吉了,他是残余力还在,不久就会滋生出张老大、王老大,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他们的敌人。但是,我始终没有说出来。
如果他没有让我跟他建立共守同盟,兴许我会劝他。
我也认为,李老大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良心不允许我做墙倒众人推的勾当,我不承认道德,我只承认良心。
眼睛很酸疼,吃进去的粥又呕了出来。
经过一个地摊时,我顺手牵羊拿了一副眼镜,戴上它,一切都恢复到了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