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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主,这便是重新装订的书册了。”跪在案前,朝雨双手把崭新的书册递了上去,满眼欣喜。
梁府半月前正式设立书坊,开始试制新书。与世人常见的经卷不同,书坊中所印的书并非卷轴,而是方方正正一本,由木板刻字,刷墨覆纸而成。第一次见到雕版,朝雨着实惊讶无比。谁又能想到,可以把字刻在木头上,转印成书呢?
这法子简直是绝妙!朝雨自幼家贫,立刻便对印刷之术产生了兴趣。正巧因她识字,郎主便把校验新书,装订成册的任务交给了她。
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新式纸书,想要好好装订,何其不易。朝雨花了不少心思,最终却是得了郎主点化,才有眼前成果。虽是新样,但是朝雨自信这是最好的装订之法,恐怕就连郎主都挑不出错来。
梁峰翻开面前书本,《金刚经》的雕版现在还未刻完,这书只是用草稿做成的样刊。与之前不同,这次乃是合页装订,也就是把印好的书页从中对折,无字一面夹在中间,有字一面朝外,背口细细用线缝上,再用笺纸包严,作为外封。虽然是样刊,朝雨也未轻忽,手工精细无比,看起来就很上档次。不过梁峰早就习惯了后世那种正反双面印刷的书本,这种合页,怎么看都像是盗版书没有裁好的感觉,让人有种想把中间纸页划开的冲|动。
不过就算是梁峰,也不得不承认,现在恐怕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实在是雕版花费的功夫颇大,纸张和墨又不甚理想,如果双面印字,错版还是小问题,透墨才让人头痛。这种合页装订,则考虑了美观和实用双方面的需要,而且能让薄薄一本金刚经看起来稍显厚度,能看出朝雨费尽了心思。
放下书本,梁峰颔首道:“这样便好。装订一本,要花多长时间?”
“只需两日便可。”朝雨欣喜答道。
雕版印刷最让人头疼的,是雕刻木板的时间。费时费力,又要小心不能错字,否则一个板子都要毁掉重制。但是雕版一旦制成,印刷装订就简单了。只需晾干墨迹,仔细对折缝好,黏上外封,就能制出一本美观大方的书册。想想自己能带几个不识字的仆妇做出如此精美绝伦的新书,朝雨就觉得兴奋异常。郎主真乃天授之才,如此妙的法子也能想出!
这制作周期还算可以,如果五名女工采取流水线装订,恐怕效率更高一些。想了想,梁峰取过一页白纸,跟叠歌词本一样左右对折了几下,递给朝雨:“《金刚经》可以细细装订,《伤寒新论》就不必了,只要照这样把纸页黏在一起,折叠一下便可。”
《金刚经》是主销货品,再怎么精细都不为过。《伤寒新论》却是免费赠送的副刊,就必须控制成本了。用普通麻纸加上折页装,既清爽又简单,不失为一个法子。
“对了,《伤寒新论》务必要仔细校订,不能写错一个字,不能漏掉一个字符,这是救人根本,不可轻忽。”梁峰再次正色吩咐道。
因为是医书,梁峰在《伤寒新论》上花费的功夫着实不小。第一次在刻板中引入了“句断”。古代书籍是没有标点的,全靠师长指引,才能辨别文意,阅读经卷。而在私人注释中,则会用上“。”和“、”这两种符合,也就是古称的句断了。这当然是统治阶级控制知识传播,使其高尚化的一种手段。但是放在医书里,却很可能成为误导他人的陷阱。就算会遭人诟病,梁峰可不能看着好好的医书传错了样子,反正送的不要钱,按他的心意来就好。
这虽不合规矩,但是朝雨也清楚有无句断对阅读的影响,点头应是后,便退了出来。
书坊如今跟织造房一样,都在主宅之中。朝雨快步绕过回廊,以手掩鼻,踏进了庭院。院子里依旧是木屑飘飘,呛人的很。几个工匠正在雕琢手里的木板,他们各有分工,有的平整木材,有的雕花装饰,唯有手艺最好的四人,小心翼翼的雕刻着板上文字。
这是需要集中精神的活计,朝雨不敢打搅,移步来到院角。只见卫佛奴一人坐在木案前,小心翼翼的刻着一副图案。
这是郎主专门延请画师,描绘的祗园讲经图。只见画上,佛祖结跏趺坐在菩提树下,单手拈花,唇带微笑。树影婆娑,也遮不住他身后灿灿金轮。下方,诸弟子或坐或跪,或仰首凝视,或颔首垂眸,全神贯注听着佛祖所说。远处屋舍憧憧,朦胧可见,不似中土模样。
这幅画笔力平平,但是胜在人物众多,结构鲜明。更惹人注意的,是中间那位佛祖。淡淡几笔勾画,就让佛祖面上显出股出尘清雅,又俊美异常。那低垂的眉眼之间,透着慈悲怜悯,又隐隐有几分梁家家主的影子。
之前画里的佛祖,是这副样子吗?朝雨看了眼正在潜心雕刻的卫佛奴,并未开口。无人知晓佛祖的真实样貌,但是梁府奴仆之中,郎主便是他们的神佛。如此画像,才配得上这精美刻本!
又看了半晌,朝雨才抽身,向着一旁制成的雕版走去。
※
从武乡返回,弈延在路上足足花费了十余天时间。就算郎主给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银钱,这一路也人精疲力竭。
如此多杂胡,太容易招惹是非了。多亏那五匹神骏非凡的马儿,和梁峰事先准备的信物,才让这队人躲过了兵卒盘查。一路上日夜兼程,担惊受怕,当来到梁府外,看到那些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和穿行在棚户中的流民,不少人都哭了出来。他们世代以农耕为生,怎能不知,这是一片能够活人的乐土。
知道是弈延回来了,梁峰专门迎了出来。看到张依旧苍白,也依旧俊美的面孔,弈延眼中一热,跪在了地上。
“主公,我带族人回来了。太多人出门逃荒,只剩下些老弱,还请主公责罚……”
这些人里,壮年劳力还不足三分之一,更多是妇孺和老人。看着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头,梁峰走到弈延面前,伸出了手:“何罪之有?都是人命,应该去救。”
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但是老人孩子也可以从事一些不那么耗费体力的杂活,每一条性命,在乱世之中都弥足可贵。更何况有了这些亲眷,那些出门在外的男丁,也总有归来的一日。
没人比弈延更清楚梁府每天耗费的钱粮,以及养这些人,需要浪费的花销。他并未起身,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梁峰面前:“主公想救更多人的,不论是羯人还是流民。”
回乡这些时日,是弈延第一次主动离开梁峰身边。没了日日操练,没了凶恶敌人,也没了那个能够时时刻刻,吸引他目光的男子。弈延开始睁开眼睛,看向身旁。
他看到了无数悲苦之人。那些和他的族人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在贫瘠的土地上垂死挣扎的农户;那些身披佩刀持槍,骨瘦嶙峋,如同饿虎豺狼一般的兵卒;那些背井离乡,为了躲避刀兵,却横死路旁的流民。
这世道,跟他离开家乡时一样,从未好转,反而越发让人恐惧。梁府就像一道屏障,遮住了他的目光,让他耽溺在了微小的幸福之中。然而主公,从未被这道假象迷惑。那些曾经说过话语,如同惊雷般回荡在他的耳畔。
“有大船落水,即将沉没。万人皆哭,救是不救?”
“明日也无妨?谁知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一句句话,一个个看似古怪的举动,都指向了一个方向。他想救人,竭尽全力,想方设法,救下更多性命。
之前,弈延不懂,晋阳城中的百姓,为何会如此疯狂。然而这些日日夜夜,回荡在他耳边的祈祷,却让弈延懂了。那些身处地狱之人,何其需要这样一位救主。也许主公原本就是神佛的化身,才会如此悲天悯人,垂怜他们这些凡俗。
所以这一次,弈延跪下了,双膝跪地。
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梁峰微微颔首:“是的,尽我所能。”
他的声音淡淡,并无太多起伏。然而弈延就像被抽了一鞭,俯首拜到在了他面前。
“愿为主公马前之卒。”
他身后跪着的所有羯人,也尽皆垂下了头颅。就像虔诚的,正想佛祖顶礼膜拜的信徒。
梁峰伸出了手,轻轻抚在那低垂的发顶之上:“有你这句话,我很高兴。”
他不再说“效死”,也不再只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这一趟远行,让弈延肩上多出了几分重量。就像一把锋锐无比的宝剑,终于有了剑鞘,敛起了无匹锋芒。这个小家伙,长大了。
接着,梁峰抬起头,对那些跪倒在地的羯人说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们的家园。我会给你们分发牲畜、农具,你们则要动手盖屋,开荒建渠,营造防御工事。若想活下去,便要辛勤劳作,为自己赚得口粮。”
他甚至都没说为奴或是佃客,只是对他们说,这就是新的家园。那些能够听懂汉话的羯人,无不呜咽出声。而那些听不懂的,亦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和善。
跪在地上,双目浑浊的老者费力抬起了头颅。只见濯濯阳光中,一位俊美无暇的郎君,立在众人之前。那人的风姿何其卓然,然而笑容却温柔可亲,犹若佛祖拈花垂目。
像是被那光芒灼伤了双目,他仓皇的垂下了头颅,再次诵起经文。被他的声音感染,佛声响起,绵绵不绝,有汉语也有羯语,交融在了一处。
梁峰笑笑,不以为意,对弈延道:“行了,回府吧。安置他们,还要不少功夫。”
弈延从地上站了起来,却并未迈步,而是牵过了自己那匹乌丸骏马:“主公,骑它回去吧。”
梁峰挑了挑眉,这小子居然也敢让自己骑大马了?不过这样更好。运了运气,梁峰踩在马镫上,刚想上马,谁料一只手撑在了他的小腿上,轻轻一托。没费什么力气,他便稳稳跨坐在了马背上。
弈延收回手,牵起了马儿的缰绳,向着庄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