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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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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力消耗过度,勾陈睡了很久、很沉。

    连日来,郁闷、烦躁不时纠缠,令他无法安枕,脑子里反复浮现与曦月的过往点滴。

    许是身体餍足了,许是欢愉享尽了,许是

    他一觉无梦,安稳、香甜。

    直至翻身探手,掌心扑了空,没揽到该揽的温暖,他立即睁眼,醒来。

    “曦月?”

    喊出她的名字,他被自己慵懒、依赖的声音怔住了,抿紧唇,给了自己一声低啐。

    那种像猫儿般呼噜的撒娇声,他很不齿!

    由榻间坐起,双手爬网长发,这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别人是饱暖思yin欲,我倒是欲望喂饱后,肚子咕噜噜叫。”

    红裳随意裹身,勾陈以内力传音,不用说得响亮,轻易地便能递送各个角落:

    “我饿了!我要吃饭!”

    说完,他等着茶来伸手,放来张口。

    大葵小葵那两只,不见的中用,但有一个人,绝对把他的话当成圣旨,丝毫不敢怠慢,马上就有满汉全席送上来。

    “”咕噜噜噜——

    没有送饭的匆匆跫音,只有腹鸣声响亮。

    “我、饿、了!”

    勾陈再度喊,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响应他的,仍旧只有寂寥的“咕噜噜噜噜”

    一丁点的好心情,登时灰飞烟灭。

    他震飞门扉,打不跨出,准备兴师问罪去!

    首当其冲的,正是瘫软在草圃中央,一坐一卧,神情幽怨的大小花妖。

    “你们两只——没听见我说话吗?!”勾陈一开口就是冷斥。

    两小妖抬眸,仅止一眼,瞄瞄他,又垂下去。

    一只咬果酥,一只灌蜜酿。

    大口猛食,谓之“咬”

    仰头牛饮,谓之“灌”

    偏偏,小葵仔仔细细,将一块果酥掰成小小片,好珍惜、好不舍地放在舌尖,再抿含双唇,等它自行化开。

    大葵仰首,手上卷着叶管,不时沾沾怀中蜜液,让它一滴一滴落入口中,仿佛啜饮雨水甘露。

    “你们在做什么?”这两只行径太古怪,勾陈不由得问。

    “吃果酥呀。”口吻幽凄。

    “喝蜜酿呀。”音调哀怨。

    大小葵异口同声说道,更有志一同,投来怨怼眼光。

    “你们那叫‘舔’果酥、‘沾’蜜酿吧?”

    勾陈正巧也饿了,捉起两块果酥吃,再灌下整壶蜜酿,暂且止饥。

    此举换来大小葵惊天乱叫,一左一右朝他扑来,去抢果酥和蜜酿。

    “主人!你好浪费!蜜酿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呜呜”

    凄厉之音,好似勾陈强夺妻女,吃掉别人的心肝宝贝。

    “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这两只,大惊小敝。

    “没有曦月!没有果酥!吃完就没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着只剩半边的酥饼,只想掉泪。

    “蜜酿也是,喝光了就没有了!”大葵伸舌去舔壶内,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赶跑了!”两妖同时嚷嚷。

    “对!主人欺负她、骂她,一定是!她才会不想再留!”

    两花妖含泪控诉,争先指责,两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时,勾陈无暇理会两花妖的无礼顶撞,脑中只响着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个宁挨雷击,置死生于度外,也要硬求着留下来的她,走了?

    勾陈浓红的眉,挑高。

    总算还我清静,不劳我出手驱赶——这样的声音,是有的。

    竟走得这么干脆?连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愿试——矛盾的思绪,似酸、似苦,同样也涌了上来。

    “她本就该走,若她还在,我也会轰她出门!”

    气话说来无比麻利,仿若已演练过无数回,就为了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个词汇。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只。

    “主人,你简直没心没肝没肺!”两花妖又是一阵唾弃。

    “心,是真的没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这儿。”勾陈随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证着——没心没肝没肺:

    “我饿了,她有没有煮完饭才滚?”

    听听,这是人话吗?!

    身为他的花仆,大小葵深感为耻,无颜见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饭菜,才孤伶伶地一个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顺”说完,立即回归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议。

    “这两只——越来越没大没小,早知道当初养‘雪莲’当仆,还温驯些。”

    勾陈淡呿,悔不当初。

    “全走了最好,让我耳根子清净。”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

    仍是觉得饿,他继续觅食。

    既然他是煮完饭至少饭桌上不会是空荡无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厅,便看见满桌丰盛。

    桌上包覆着一层薄术,不让菜冷汤腻,心意无比体贴。

    勾陈一坐定,成了满满一大碗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这女人手艺还真不差,难怪大葵小葵舍不得,连我都想说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可是,这理由实在太窝囊,为了口腹之欲,就希望她留下?

    还有,以后抱不到了,怎么办?这则是身体之欲

    瞬间,觉得喉头刺梗,难以吞咽。

    并非是鱼刺或碎骨,而是一种无形的涩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可是狐神,司掌爱情,调侃貔貅驽钝笨拙,引以为乐,他又怎可能不断,自己为何不对劲?

    他只是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数百年过去,她对于他的影响力,仍旧巨大。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牵缚着他的心绪。

    勾陈甩头,甩去那份“承认”下意识要端来汤盅,一口灌下,冲去喉间梗意。

    掀开汤盅,里头所盛并非汤水,而是一张纸条,上头写着短短几行字:

    去把心拿回来吧,为我舍弃了它,一点都不值,若真释怀不了,取回它,让它,为另一个人而跳。

    当他读至最后一字,纸的顶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迹。

    曦月所留的最后字句,生怕会带给他困扰,所以被阅览过后,便自动燃尽,不劳他动手撕揉。

    勾陈本能反应,要去拂灭活苗,可惜,抢救到的,仅存最后那句——

    为另一个人而跳。

    刺眼,这几个字。

    扎得勾陈眯起眼。

    气她说来云淡风轻,气她说着“另一个人”

    他冷冷自语,赌气哼啐:“说得何其容易?为另一个人跳?万一取回它,它还是那么痛,再把它挖出来吗?!”

    食欲尽失,他却还是忿忿扒饭、吃菜,一盘接一盘,扫个精光。

    矛盾。

    就像认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若能不走

    ***

    “小姑娘,又来买糖水冰?”

    小摊老板笑逐颜开,殷勤招呼着连日必到的熟面孔。

    “对,请给我一碗。”

    “马上好。”老板动作利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数匙蜜豆,老板特地多舀许多,递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谢谢。”她付了钱,端起冰,窝到摊旁小登,品尝沁凉甜品,嘴里甜丝丝的。

    突然,她跳起来,又冲到摊前,忙不迭说:“老板,再给我一份!料多些!”

    老板虽不明所以,仍是动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钱搁这儿,碗我待会儿送回来!”她一溜烟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板只来得及应声。

    她奔跑过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着一人,背对她,纸伞垂遮,勉强看见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浓黑长发。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该糟,来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声喧嚷。

    执伞之人,缓缓转身,面容带笑,不加以责备。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顺势奉上。

    “那儿晒不到日,我们坐那边,请您吃冰。”

    她很贴心,挑了阴暗处,有处阶梯,上方屋檐横亘,铺有茅草,形成一处遮蔽。

    两人落坐,舀着糖水冰吃。

    能再见故友,她显得很开心,笑靥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吗?”她问的是甜冰。

    “嗯,清凉。谢谢你,曦月。”

    不忍直视,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儿,无关美味与否。

    她,正是曦月,连忙摇头。

    “该说谢的人,是我。谢谢您,特地来看我,圆我一个心愿,否则,我也没机会下冥府,向您道声‘珍重再见’。”她诚心感恩。

    文判浅笑,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其余的心愿,可有达成?”

    她回视他,笑容灿烂:“嗯,能再见他,在他身边停留数日,我已知足,这一辈子好值得,毫无遗憾了。”

    “是吗?那就好。不需要我再为你传话?”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后,藏着的些许悲伤。

    “不了,我没有其余的话想说。”曦月轻轻摇头,又想到:“先前托您传达的那些,也全数毁去吧,别让他知道。”

    勾陈他也不会想听,毋须留下。

    那些悬念、那些呢喃,全随着她,一块儿带走吧。

    言语,若无法传递出去,便失去意义。

    辗转红尘,逝去的,真的是逝去了。

    “好。”他允了她。

    “文判大人,我还剩多少时日?”她执白地问。

    或许,她心里也清楚,迂回的时间已经没有了。

    此回入世之前,文判已先告诉过她,这是最末一世,而且相当短暂,若寻不到勾陈,也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

    “天机,岂能轻易泄露?”文判不改职守。

    话虽如此,文判摊在她眼前的右手,明明白白写着——十六日。

    他掌心的数字,震慑着她。

    虽然面不露哀乐,却也不曾做好准备,看见那么短促的日子。

    竟连一个月都不到。

    她还曾猜想,能长达三、四年然而,文判亲自跑上这趟,足以说明她的终期,不远矣

    “这也是泄漏呀。”她失笑。太明目张胆了。

    “有吗?我半个字也没说。”文判不认此罪,手掌一握,掌心的字迹消失殆尽,不留罪证。

    “不知这短短几日,我能否访遍故友友人太多,要一一道别,怕是道不完的。”活了几世,认识之人、妖、精、怪,族繁不及备载。

    她认真盘算着,该由哪儿访起。

    太远的,十六日无法到达,只能用信鸟寄送。

    太爱哭的,当面诀别,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不去亲自道别好了,她不怎么擅长安慰人,面对泪水会手足无措。

    芳草谷一定要去,她要抱抱虎兔娃娃儿们。

    途径芳草谷,会先抵达红枫山,山下小渔镇,皆有友朋

    “曦月,永别了。”文判此趟来,只为这一句。

    若他不来,这丫头就要走得孤伶伶了。

    无论如何,她的最后一世,他定要来相送。

    曦月抬睫,眸光暖暖的,感受到他的用心。

    “嗯,文判大人,永别了,麻烦您好几世,谢谢您诸多照顾。”她盈盈屈膝跪下来,朝文判磕首,足足三遍。

    “起来吧。”他伸手扶她。

    冷然的掌心,没有“人”的体温,她却一点也不觉森寒。

    “难得文判大人上来,我带您去吃些好料吧,当做是谢恩!您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她裂开朗笑,不在最后徒留悲伤。

    “你身上还有太多钱,花不完?”

    “呵呵,也算是啦”被看穿了。

    好几世的储蓄,她俨然是个小盎婆。

    不花尽它们岂不可惜,所以用来大吃大喝,最后再通通捐光!

    “那么,今日便随你四处吃喝去吧。”文判不想坏她兴致。

    “整日都可以吗?”她面露惊喜。

    “是,整日。”他应允。

    “太好了!我带您去珍膳坊!那里烤鸭三吃最棒!”

    当然不只珍膳坊,还有闻香下马楼、口吅品御坊、八宝甜汤铺——

    曦月喜悦之余,不忘顾及:“可是,文判大人不都很忙?我本来以为您能拨冗一二个时辰,我就很开心了”

    “忙中偷闲一日,无碍。”

    有碍的是冥府,群龙无首一整日。

    “若害您被冥爷责骂,我会过意不去。”她诚恳说道。

    似乎看见文判冷笑了一下大概她眼花了吧?文判从不那样笑的。

    “不是要吃烤鸭三吃吗?我很期待。”文判打开纸伞,准备步入阳光中。

    “好!苞我来!”

    曦月跑在前头,温暖日芒洒下,裹了她一身银炫,耀亮。

    谁能想到,十六日之后,正爽朗笑着的她,将会成为死尸一具

    而这一世,已臻终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