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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刺鹫慢慢地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平躺在地上,身下湿漉漉的十分难受。他迅速起身用怪异的眼光打量四周,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生平从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不是广阔的草原,更像是被遗弃的村落。
太阳躲在厚厚的云海里,只是一个淡淡的光晕。也不知道现在时辰几何,他起身信步走了半里路,就看到身旁出现一座座气势宏伟的类似古代角楼的废墟物。早些年,刺鹫和热布放牧的时候经常能在雪山腹地碰到被先民们遗弃的寨子,那里有很多这样的建筑,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老羌民的碉房,一个养活鬼的地方。阿爸说老羌民的老人死了之后都葬在碉房的地下室里,身边有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奴隶看护,这个人余生都要在阴暗的地下室生活,守护主人的遗体,等待主人转世成人的一天!其间没有人和他们交流,天长日久奴隶们就变得孤僻起来,性情暴躁。据说他们会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偷吃死者的肉泄愤,所以人们叫他们活鬼。
刺鹫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和推让斗法,可怎么就突然间到了这种怪地方呢?他怎么摇头也想不起来,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好似喝得烂醉一般。
又走了半里地,他围着眼前出现的最大的建筑转了一圈。这羌人的碉房样式真的很奇特,底下是宽大厚实的基座,上面是一个圆柱状城堡,像一个由大青砖箍成的桶倒扣着,四周里密不透风,又显得寒气逼人。它隐藏在树枝和枯藤后,厚重得让人感觉有些压抑。四周大片的荒草长期无人清理,索性个性张扬地遍地丛生起来。
整个房体由灰色的大青砖砌成,到处都是火烧刀砍的痕迹,看上去年代久远,备受风雨霜雪的蹂躏。高高的楼上有几个通风孔,它们排列出奇怪的样式,乍一看像是意味深长的天象图,再细看又觉得是一张牙舞爪的鬼脸,在坏天气里更觉阴森。
这座古老建筑的造型与邻近那些矮一些的碉楼很不搭调,却恰恰凸显了它的神秘。刺鹫心想,室葬的墓穴很可能就建在这房子底下,而这底下肯定有一只残暴的活鬼。
“扑棱棱!”
有声音从房后的枯草里传来。有动静,刺鹫快步追了过去,他猜想可能是野兽,不料却发现了一个怪人正背对着他在枯草里翻找着什么。
说眼前是个怪人,是因为这个人好似蜗牛一般,背脊圆滑,身材矮小,很像个驼背的老人。全身上下用一片麻布包裹,只有黑漆漆的双脚和双手裸露。从后面看不出此人是男是女,也看不出年龄大小来。
“哎!”刺鹫大喊了一声,喊完后就有些后悔,怕惊吓到对方。可喊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
怪人听到吼声一蹦三尺高,急转身见到刺鹫便怪吼了一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刺鹫忙躲闪到一边抽出了佩刀,拉开了架势。
这回算是看清楚怪人的正面了,可着实令刺鹫失望,这个怪人用麻布裹藏了大半个脸,盖住了头也盖住了下巴,只剩下一双眼睛留在缝隙里。可看得出此人的眼睛非常明晰,眼珠子中间很黑,周围白眼球又大,白得有些不自然。他的双臂挥舞着,犹如枯树根一般的双手上是十根一寸多长的指甲,指甲里虽然填满了污垢,却难掩锋利。此人浑身发出一股剧烈的酸霉味,好似很多人酒后朝他吐了一身一样。
这东西大概就是活鬼吧,除了他还能有谁。刺鹫认定这怪人就是活鬼,要不然为什么见自己拿着刀子就不敢冲上来了?分明是经常欺负死尸,对活人却是满怀畏惧的。
活鬼似乎是久不见活人,和刺鹫对峙着,他压低身子,双腿半蹲着,既不敢冲上来,也不敢离开。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会,谁都不敢先做动作。活鬼大概是怕刺鹫闪着寒光的刀子,而刺鹫则忌惮活鬼快如闪电的动作和一寸多长的指甲。
“你不要怕,只要你不动手,我也不会动手。”刺鹫大声喊道。
“嘶嘶!”活鬼的蒙面布后面发出蛇吐信子一般的声音,这尖锐的声音是在警告刺鹫不要轻举妄动。
野兽们碰面都要相互吼叫一番,壮胆壮声势,活鬼见了人也不例外。
“你不要怕,能听明白我的话吗?”刺鹫继续喊道,声音低了三分。
“嘶嘶!”活鬼回应着,不过声势也有所变缓。
“你是在找吃的东西吗?”刺鹫再压低声音,跟好友交谈一般亲切地问对方。
活鬼挠了挠耳朵,显然什么也听不懂,不过他没有继续吼叫。
“好,我们慢慢来交谈,你不要怕!”
说着刺鹫慢慢地将佩刀塞回了刀鞘,然后慢慢将手伸进了皮袄子,从里面取出来了大半块干粮。
“给,这个,吃的。”
刺鹫将干粮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可活鬼丝毫不去接,反而压低了身子嘶嘶吼叫着,看得出他戒心很重。
“看着。”刺鹫说罢掰下来半块干粮塞进自己嘴里嚼了起来,嚼得津津有味,然后他将剩下的递了过去“这是吃的,给你!”
活鬼盯着干粮看了一会,忽然伸手从刺鹫的手里将大半个干粮叼了过去。刺鹫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好快的速度啊,如果这下对方拿的是把刀,我的小命可就挂了。刺鹫暗暗庆幸。
“对,吃!放到嘴里,使劲地咬。”刺鹫用手往嘴里比画着。
活鬼端着干粮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罢他又将干粮放到地上用光脚踩,可干粮很硬,一双肉脚怎么也踩不碎。刺鹫看那双脚上到处都是恶疮和冻疮,一片红一片紫,指甲缝里藏满了污垢,不禁有些同情起来。
“这个要拿到手里掰,对,这样的。”刺鹫弯曲着双手又比画了个掰的动作,活鬼好奇地看着他,两个胳膊慢慢伸起来,也跟着比画。
“对,你拿起来掰,对,拿起脚下的干粮。”
活鬼拿起了地上的干粮,努力掰了一下,没有掰开,他又狠劲掰了一下,干粮终于被他一掰为二。
“咯咯!”活鬼的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声音,看得出他有些兴奋。刺鹫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但感觉活鬼对他信任了不少。
“对了,快,塞到嘴里!”刺鹫努力比画着,活鬼也学他的样子将半块干粮塞进嘴里嚼着,片刻后活鬼怔住了,眼神里放着奇异的光芒,那光芒好似野狼吃到了新鲜的羊羔肉一般。
“是不是很好吃?”
“咯咯!”
“那再吃一块。”刺鹫再做了一个比画的动作,活鬼又朝嘴里塞进去半块干粮,大口大口嚼起来。
看活鬼吃得开心,刺鹫笑眯眯地看着,突然活鬼将自己嘴里的半块干粮拉了出来,递给了刺鹫。
“什么,你让我吃吗?我已经吃过了。”
“嘶嘶!”
“啊?我真的已经吃过了,你看我的肚子,圆鼓鼓的。”说着刺鹫摸着自己的肚子示意自己不饿。
“嘶嘶!”活鬼重新半蹲下了身子,脚指头在土里使劲抠起来,双手也急躁地在空中比画着。
“好,好,我吃,我吃!给我!”刺鹫无奈,只好轻轻地将半拉滴着口水的干粮取了回来,硬着头皮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咯咯!”见刺鹫嚼开了,活鬼直起身子蹦蹦跳跳起来。他的双手交替拍打着,像个孩子一般,看得出他很高兴。
刺鹫强忍着恶心将干粮咽了下去,而后吐了吐舌头,示意自己全吃完了,脸上满是挤出来的笑容。他也学着活鬼的样子拍着双手,蹦蹦跳跳起来,活鬼见他这样,蹦跳得更欢了。
跳了片刻,活鬼又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刺鹫见他掏了半天竟掏出一把碎肉来,仔细一看碎肉上还有半截田鼠的尾巴。活鬼将这把碎肉朝刺鹫递了过来,边朝嘴里做着比画。
“你干脆杀了我吧!”刺鹫面露难色。
“嘶嘶!”活鬼重新半蹲下了身子,狠狠地跺着脚。
“好,好,你给我!”说罢刺鹫皱着眉头接过那把碎肉捏了起来。
“对了,你的脚上有伤,我帮你看看。”刺鹫急中生智,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活鬼的脚又指着自己的牛皮靴子比画了一下。
“咯咯!”活鬼慢慢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朝刺鹫的靴子上看着,然后摸摸自己的脚底板,又摸摸刺鹫的硬靴底,陷入了沉思。刺鹫趁他发呆的时候慢慢将他手里的碎肉塞回了活鬼的腰间。
“咯咯!”活鬼抬起头看着刺鹫,刺鹫和他的目光相遇,竟感觉有些异样。眼前这双眼睛如此水灵,无比清澈。
“啪啪!”活鬼紧挨着刺鹫坐下,用力拍了拍他的靴子,才将刺鹫从沉思中吵醒过来。刺鹫急忙低下头,扯下了一大片内襟,将活鬼的两只脚包了起来,而后又系上了佩刀上的尾穗扎好。
“好了,你走一走试试。”刺鹫起身走了两步,示意活鬼跟着他学。
活鬼也起身走了两步,眼神里又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又跟着走了几步,随即放开步子奔跑了起来,嘴里“咯咯”地叫喊着,显得十分兴奋。
“你慢点跑!”刺鹫大喊着,突然听到“嗖嗖”几声传来,由远而近,声势凛然。刺鹫一个侧翻趴倒,身边地上随即插了七八支短箭,个个入土三寸。
有人暗算,刺鹫大怒!抽刀起身时,只听得远处“嘶嘶”声响成了一大片,刺鹫抬头看时四五个黑影正蹿出去,夹起活鬼就跑,看得出他们是一个打扮。几人迅如猿猴,只几蹿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活鬼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这点刺鹫倒还不觉得吃惊,真正令他感到疑惑的是穿着“鞋子”跑掉的活鬼到底是男还是女。
搜遍了附近的坑洼角落,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连个脚印都没有。刺鹫警惕地朝周围又望了望,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于是他悄悄地从碉房破损的门口钻了进去,他想看看房子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也许能从里面发现些线索。
都说好奇心能害死人,可刺鹫不信,他坚信放羊的时候听来的一句话,不在佛像上面动动土,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房子年久失修,大厅里到处都是青藤枯草和蜘蛛网,楼上楼下都一个样,除了一股霉味没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了。刺鹫有些失望,不过有一处发现还是令他感到振奋,那是一楼大厅角落里的一个大麻袋和麻袋边上的半截红蜡烛。
细看这半截蜡烛,捻子周围的蜡液干干净净的,说明不久前还有人用过。再看这麻袋,立起来有一人多高,里面装的全是枯草。想一想,谁会在一个四处灌风的破房子里点蜡烛看守一麻袋枯草?
十分费力地推开了大麻袋后,刺鹫惊喜地发现一个隐蔽的洞口阴森地朝自己张着大嘴,一些沿着洞口伸下去的木台阶像是满嘴的牙齿。虽然有些忐忑,可他还是用火绳点燃了半截遗留下来的蜡烛,冒险将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下面就是碉房的地下仓库了,老羌人的遗体绝对埋在这里。
刺鹫站在木楼梯口,借着顶上朦胧的烛光往下看。估摸着地下仓库离地面足有两丈深,里面隐约有许多粗大的麻布口袋,上面灰沉沉的蒙了一层土,看样子年头不少。扶梯两边的墙壁上到处都是龟裂的纹路,甚至还渗出了水滴。墙根上堆积了三尺多高的白色水碱,也有可能是冻结的冰。反正从上面一时无法判断下面究竟有多深,周围有多大。
刺鹫小心地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每走一步,上了年岁的木楼梯就会咯吱作响,声音在幽深的梯道里显得格外闹腾。刺鹫一直悬着一颗心,怕它们会突然断裂。
终于他下到最后一层木阶,来到地下。周围除了滴答的水声外没有别的声响,偶尔会传来几声叽叽喳喳声,是老鼠在打架。刺鹫顾不上参加老鼠们的聚会,他举着蜡烛仔细查看,专心寻找刚才的怪人。寻了好半天才发现左边墙壁上还有道半掩的小门,想来这里应该就是地下墓室了。
刺鹫推开了木门,壮着胆子从低矮的门洞进去,只见一段狭窄的走廊里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东西。一股风从内吹来,将他的蜡烛吹灭了。他后悔自己出来得太匆忙,没有带火绳。只好信手在墙上摸了摸,试图找到备用的火柴,谁知却蹭了一手的灰泥,只好继续摸黑前进。
脚下非常的湿滑,好像地上铺了一层酥油。越往里面走,地下室里就越凉爽,黑暗给这个狭窄、阴晦、潮湿的空间中带来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刺鹫小心翼翼踩着打滑的地面挪动脚步,穿过走廊,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
前面忽然有道亮光从墙缝中倾泻出来,刺鹫弯下腰,缩手缩脚地循着那光亮悄悄摸过去。几乎是在一瞬间,前面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像是人声,又像是乌鸦的尖叫声。刺鹫猛地一震,侥幸地认为那是乌鸦的叫声,这里不过是乌鸦的巢穴,可他又猛然清醒过来,乌鸦怎么可能在地下三、四丈深的坑里筑巢呢?肯定是别的什么东西。随着怪叫,光亮突然灭了,眼前的世界又被抛回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好似有人移动着,堵了墙缝上的光亮一般。
刺鹫大口地呼吸着,鼻子和嘴里都有一股霉味,好像周围有什么东西腐烂了一般。
他继续摸索着,起初什么也摸不到,索性将心一横,双手平伸出来,抖动着手指摸索,脚步跟着动。直到手指触摸到了一摊干枯、冰凉又略微有些弹性的东西上时,身子才停止了前进。
刺鹫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或许摸到了不该摸的东西。随着手指的颤抖,他还摸到了布料,指尖甚至摸到了有弹性的皮肤。
刺鹫浑身一激灵,惊得大气不敢出,他心里知道自己摸到了什么东西。是灵衣,绝对是裹在死人身上的绸缎,因为时间长了已经板结成了块状。他想缩回手转身逃跑,无奈腿软得根本挪不动,脚下有一股黏稠粘住了靴底。
不行,得赶紧出去。待在这鬼地方肯定会被呛死。
越来越重的霉味直扑鼻子。
刺鹫边屏住呼吸边思量着退路。忽然,一声轻轻的气息声传来,身后仿佛有人一般。刺鹫以为地下室狭小,是自己的呼吸产生了回音,又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使劲吐了出来,可身后有人在回应他似的,也气喘吁吁起来。
刺鹫听到喘息声惊得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合拢,生怕被鬼物听到他咽气的声音。他侧起耳朵再一听,四下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有声的东西都在一瞬间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抑制住了,万籁俱寂,既没有怪叫,也没有什么喘气声。
他正在惊疑,右边又传来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接着,凭借眼前模糊的感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转过拐角跑了,速度之迅捷犹如雪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刺鹫可以确定那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至少是个能跑动的人。
刺鹫慌忙嚷道:“谁在哪儿?”
没有人答话。
“谁?快说话!我有刀子,快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刺鹫大喊着给自己壮胆,他伸手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却发现刀子不在那里,他慌了神。
忽然一双冰冷且粗糙的手堵住了他的嘴,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刺鹫急得想张嘴猛咬,却根本咬不动,对方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
突然间又听“啪嗒”一声响起,有人在他头顶处拉动了机关。看来是有人进入了大厅,而且不是一个人,可能是阿爸在找自己,刺鹫急得直想喊,却丝毫喊不出声来。楼上一盏马灯亮了起来,发出白惨惨的光,透下来的光也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刺鹫被突然亮起的光线刺得有些眼晕,他发现堵着他嘴的一双手是从后面抱着他的,他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这两只胳臂都蒙着野兽皮,而且有股怪味。刺鹫想挣扎着站起身,可使不上力,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刺鹫脑袋里一片恍惚,茫然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