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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枉法应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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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官可还记得红楼梦第二回么?其中有两句五言诗,十分耐人回味,竟然一语破的,道出了世间因缘之不可推测。道是:

    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诸位知晓,这两句韵文原是为娇杏的人生际遇所引发之慨叹。那末在下就从此事说起罢!

    众所周知,那娇杏乃是居住在姑苏城内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的乡宦甄士隐家的丫鬟,却又是这个悲剧之家中唯一的幸运者。当初,她偶然在一次掐花时看了书生贾雨村一眼,便使那雨村一见钟情,认她作风尘中之知己,以至于他金榜题名做了朝官之后,毅然娶她作偏室。有道是“有福不在忙”那娇杏配给贾雨村不久,雨村嫡配染疾下世,娇杏便被扶作正室夫人,也真可谓“意想不到之事”后虽因雨村被同僚弹劾罢官,她不得不被遣回原籍居住,却依旧锦衣玉食,饫甘餍肥,终究也还是人上之人。更何况这世上情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谁也保不定自家的归宿终了何方。

    这不?某一天冷不防竟有三四个公差来至雨村府上,道是:“仰赖皇恩浩荡,老爷现今又被起用,授命应天知府,已经火速到任,并着我们几个日夜兼程,接奶奶到任所享受荣华富贵呢!”如此天大喜讯,那娇杏怎不喜出望外?少不得收拾箱笼细软,欢天喜地乘坐轿车,随那几个公差向应天府方向奔去。

    且说那贾雨村一朝为朝廷复用,再入官场,依然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决意不负圣恩,为民请命,做他个正气浩然的清官。也是他报国心切,下车伊始,一到任上,才安顿好吃喝拉撒等事体,便急切切深入民间,微服私访。及所到之处,但见匪霸横行,民不聊生,冤情遍地,众怨沸腾,实在令人气愤之至。于是到第三天上,也就是四月十五日,他便令众差役等四下张贴告示,定于次日黄道吉时击鼓升堂,断案理事。十六日侵晨,雨村果然早早起床,略事盥洗,就叫起众位衙役公差,于大堂两侧摆好“回避”、“肃静”招牌,开始升堂了。

    正好娇杏及公差人等一路辛苦,也与十六日上午巳时赶到应天府城。轿至府衙门前,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便知雨村正在忙于公务,不便打扰,即任由随行的公差领至官邸安顿行李,饮茶小憩。

    午时稍过,雨村方退堂回邸,见了娇杏自是欢喜,不免嘘长问短了一番。谁知那娇杏原是个意密心细的人,眼见得雨村虽满面笑容,却似有难言之隐,便支走各位公差衙役,命丫鬟丝儿端来饭菜,与雨村共进午餐。吃饭间,娇杏又细细看着雨村对吃饭心不在焉的样子,就亲自斟了一杯酒,举向雨村道:“来,夫君!为你重登仕途再展抱负,我先敬你一杯!”雨村这才如梦初醒,忙推开娇杏的手,强颜笑道:“哎哟!为夫原该为夫人接风,给你敬酒才是啊!”于是二人共同碰了三杯酒。娇杏又笑道:“老爷新官上任,初理民事,这大堂之上一定有不少新鲜事体,能否给我和丝儿略述一二呢?”

    雨村听了,这才放下碗筷,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可真是‘开市大吉’呀!我也没有想到,刚刚升了堂,就接到一件人命血案”娇杏道:“夫君既然为朝廷命官,那你就该秉公而断才是。”雨村说道:“那是自然。只是我刚要发签拿人,却有个门子向我直使眼色。”娇杏问道:“却是为何?”雨村道:“这个门子却是你我的故人啊!”娇杏笑了,道:“哪个故人?说与我听听。”雨村又道:“他原是当初姑苏城内葫芦庙里的一个小沙弥。”娇杏道:“啊,原来如此。那又如何呢?”雨村道:“只是,他把我叫了下去,竟与我说这件官司不可秉公了断。”娇杏诧异道:“那又是为何?”雨村道:“他递给我一张‘护官符’”娇杏越发不懂了,追问道:“‘护官符’?什么是‘护官符’?”

    雨村这才把那个门子如何送给他护官符、护官符上的内容、贾王薛史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之势,及凶手正是薛家公子等等诸事,统统告诉了娇杏。娇杏听了,也一阵沉默,问道:“那末,你打算怎么办呢?”雨村便把那门子为他出的主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给娇杏叙了一遍,把个娇杏竟也听得目瞪口呆,沉吟半晌,才叹息道:“说起来,无论是谁,披上这张人皮,都不易呀!既然世道如此,夫君拗也无用,看来也只好‘入乡随俗’,相机行事罢!”

    雨村道:“我也如此寻思来着。想我在上一任被革职,就就是因为我书生气十足,并不懂得为官还要巴结逢迎上司,一味认真从政,且不免恃强侮上,所以不到一年,便被上司参劾,惹得龙颜大怒。此又侥幸复职,岂有仍不接受教训之理?只是”娇杏见雨村似还有话哽在喉间,便追问道:“夫君还有何语言不能与妾沟通呢?”雨村道:“如若昧心审判,我总觉得对不起双方以死相争的那个女子。”娇杏笑道:“这就奇了,那女子又是何人,能让官人如此牵肠挂肚呀?”雨村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原告被告双方所争的那个女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哟!”娇杏又有些诧异,问道:“怎么,她难道是金枝玉叶,还是美貌天仙?”雨村叹了一口气,道:“哪里,她既不是金枝玉叶,也不是美貌天仙。”

    此时娇杏越发狐疑了,道:“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竟使你如此顾虑重重?”雨村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向娇杏叹了一口气道:“唉!作孽呀!那女子你道是谁?她就是当年你我的恩主甄老先生丢失的爱女英莲呀!”“什么?”娇杏不听则已,一听不禁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英莲她找到啦?”雨村点头道:“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之人啊!她当年被一个拐子拐走,先是被那拐子卖给了冯渊,又昧着良心卖给薛蟠,这二位买主又死不相让,便引发了这场血案”

    哪料雨村还没有说完,那娇杏已经泣不成声,继尔便大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小姐呀!我那好心得不到好报的老爷呀!”雨村见状,忙上前劝说道:“夫人莫要啼哭,初到任上,叫人听见反而不好。”丝儿这时也忙上前劝说,并递上锦帕为她拭泪。可那娇杏又怎能劝得住?只顾嚎啕个没完没了,引得院内为他们收拾寓所的差役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涌过来观望。

    正在雨村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之际,只见先前为雨村出过点子的那位门子又急急走来,向雨村拱手禀道:“禀报老爷,现有新任九省统制王子腾大老爷的使者驾到,要面见老爷。”雨村听了顿觉非同小可,忙指示道:“请先安排官厅小憩,我这就去拜见!”那门子领命走后,雨村命丫鬟丝儿好好服侍夫人,略正了正衣冠,就慌慌张张奔出官邸大门。

    应天府府衙大堂的左侧跨院,既是所谓的官厅所在,是专供招待往来的上司官员之所。那雨村忐忑不安地赶到正厅门口,向里一瞧,只见一位身材魁伟的官员正面朝里边,歪着脑袋细细端详着中堂两边圆柱上的楹联。那楹联写道是:

    知足乃为真富贵,吃亏方占大便宜。

    雨村见这位官员背朝着外,便上前施礼道:“不知大人大驾莅临,下官贾氏雨村有失远迎,望大人多多海涵,饶恕下官慢怠之罪!”那官员听了回过头来,捋着那一口小胡须,指着圆柱上那副楹联笑道:“哪里哪里,贵府言重了!这不,在下正在观赏贵府的神来之笔呢!哈哈哈哈”雨村不由也陪笑道:“文浅笔拙,见笑大方,还望大人多加指教。”那官员道:“哪里谈得上指教二字?只是,以此可以看出,贵府却是个恬淡清雅之士哟!”

    雨村一听忙解释道:“哪里哪里,这官厅因属官员憩息之所,挂出这样的对联,意在营造轻松之气氛,下官鄙俗不堪,有污大人明目,开罪,开罪!”那官员便哈哈大笑起来,道:“人各有好,不能强勉啊!芸芸众生,也大可不必强其整齐划一,不谈它也罢!今日下官匆匆来拜,实为受新任九省统制王子腾大人之托,向贵府请教一二,还望不吝赐示。”雨村忙再拜道:“大人此言,折杀下官也!统制大人但凡有用得着下官之处,尽管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那官员这才正色道:“好,那我们就长话短说罢!不知贵府手上的这宗人命血案,你将如何发落?”雨村听了,想了一想,道:“要说此案么,俗语说的好,‘人命关天’;其实官场内也有说道儿,那就是‘杀人者偿命’。这恐怕也是古今同理,官民共识罢?如此说来,这宗血案原该”“且慢!”那官员打断雨村的话道:“贵府所言极合大理。不过下官但有一言,不知贵府可感兴趣?”

    雨村诚惶诚恐应道:“大人但说不妨,下官洗耳恭听。”那官员侃侃说道:“在下也听过一句俗语,道是‘民不告者官不咎’;且还记着这样一句格言,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之世,时事复杂,不可依一而行啊!咱就说贵府手上这宗官司,据在下所知,苦主家中已无有亲近之人,充当原告而起哄者,也不过为了争得几两银子而已。再说,这个薛蟠你道他是哪个?”雨村明知而故问道:“他是哪个?”那官员接着道:“他呀,就是新任统制大人的亲外甥!贵府有所不知,统制大人的胞妹只有这一根独苗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唉,这日子再说,想贵府这官职竟是失而复得的,对吧?来之不易呀!其实,眼下这个案子,说不定对贵府来说,竟是仕途上的一个千载难逢之机遇也未可知。倘若处理得好,您自然前途无量;反之,一旦出现差池,恐怕就不仅仅是你这顶乌纱的问题喽!”

    一席话,又使得雨村想起了那个门子送给他的“护官符”不由得噤若寒蝉,心中虽有矛盾,十分不快,表面上却只是唯唯连声:“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一定要慎重理案。请大人转告统制大人,下官断不会辜负他老人家的厚望的。”那官员听罢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又拈须笑道:“既然如此,因有要事在身,在下就不再打搅贵府了。就此告辞!”说着便要起身,任雨村如何留饭也无济于事,雨村只好恭敬相送。

    送至官厅院中,那官员忽然停下脚步,又笑道:“看贵府颇识时务,在下十分赏识。临别之前,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罢!”雨村点头不已,说道:“下官浅陋不堪,望大人尽管点化。”那官员道:“据传,某县县令在大年初一这日,命守门者在衙门口贴了一副春联,道是:‘爱民如子,执法如山。’可当地百姓见了都觉好笑,便有好文墨者乘夜在上联和下联后面各加了几个字,成了:‘爱民如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为其山乎!’”说完,那官员又哈哈大笑,对雨村道:“其实在当今世上,为民要有道,为官更要有道。不知贵府听了上面这个故事,悟出了一定道理不曾。”

    雨村岂能不知其中涵意?于是仍是点头不已,连连说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大人若能不弃,还望往后常莅鄙府,以蒙厚赐为盼。”

    那雨村一直把王子腾的来使送上轿车,才快步回到府内。

    却说那个为雨村提供“护官符”的门子适才去官邸内宅为王子腾的来使传禀雨村时,正碰上娇杏在嚎啕大哭。其时他早已明白了八九分,知道是因为那桩人命案所起无疑——贾雨村又遇上了大难题。于是他心想:“雨村初涉官场,书生气十足,保不定会为了夫人的吵闹而动心变卦,致使此前与雨村所商定之事前功尽弃。看来对雨村还得略加火候才是。”

    这样想着,那门子就在官厅院子里转来转去,当他听到那位使官与雨村谈得还算投契,心中便不免沾沾自喜。待那使者要走时,他也跟随着相送出门。看着雨村送客回来,那门子便迎上来说道:“大人,何不回官厅稍事休憩,待夫人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再回屋不迟嘛!”那雨村本来心里乱纷纷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听了门子这话,也觉言之有理,就同门子又回至官厅之内。

    雨村这里才刚坐稳,那门子就已经递上茶来,笑嘻嘻地说道:“大人,人常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方才王大人的来使之言,确是逆耳忠言呀!”雨村笑骂道:“你这个小捣蛋!人不大,精劲儿还不小呢!只是,我若依咱们的意图办理,又怕夫人为此闹个不休,唉,难啊!”

    那小门子咧嘴笑了笑,道:“我说大人啊!亏你还是一个读书人,竟分不出个轻重来。就这个事儿来说罢,你说孰重孰轻?说句老实话,如今对那个英莲来说,事已至此,卖给谁其实都是一样的,说不准跟了那姓薛的还因祸得福,享受荣华富贵呢!可对大人来说,你自己说说你这顶乌纱帽失之再来,容易吗?其实人这一生呀,无不有得有失。这要看得得划算不划算,失得可不可惜喽!”

    雨村道:“要说起来倒是这么个理儿,只是从良心角度讲,心里总觉得对不住对我有恩有德的甄老爷,更对不住他的苦命的女儿小英莲”那门子听了不禁哧的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我说老爷呀!可惜了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啊!咱就说这小英莲罢,实际上她若跟了冯渊,就等于是跳进了穷坑,而从了薛蟠则是投进了福窝了。你说这薛蟠打死冯渊,对于英莲来说,岂不是塞翁失马吗?再说,那甄大老爷视英莲若掌上明珠,他要是还活着,若得知原委,能不对你感恩戴德吗?即使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间,若有在天之灵,能不视你为两界知己?如此说来,此案若判得适度,一可拯救小英莲于火坑,二可告慰于你的恩公甄大老爷,这三嘛,又可让你讨好于上司,为你的远大前程铺平了道路——你想想,这三全其美的好事儿,老爷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雨村直听得云天雾地,晕晕乎乎的,那门子却还在得意洋洋地侃着:“大人,方才,那位统制的使官给你讲了那个县令贴对联的故事,寓意不浅啊!其实,不少对联都是蛮有意思的。不知大人可曾听说过,这读书人从苦读经籍到为官显达,有两副对联可以概而括之:身为穷书生时,是‘年难过,今年更难过,得过且过;债要还,是债都要还,有钱才还’。然待春闱题名做了官,还不能算万事大吉,还得想方设法保住现官,从而继续升官,这就得学会拍马屁。那末,这马屁如何才能拍得呢?那就得学会说这样的话语——‘大人,大人,大大人,大人高升,升上卅六级天堂,登屋脊为玉皇大帝盖瓦;卑职,卑职,卑卑职,卑职该死,死入十八层地狱,钻阴曹替阎王老爷挖煤。’可见人来到世上,不可太迂腐了哟!”

    听到这里,那雨村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便冷笑着打断了门子的话茬儿,正色说道:“别说啦!我佩服你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可你不要忘了,你眼下是跟谁在说话,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主仆身份!”说完,那雨村袖子一甩,气呼呼地离开了官厅,把个小门子一个人撂在了室内

    此时,娇杏在内宅里虽已不是大声号啕,却还是唏嘘不止。这娇杏原是一个看重情谊之人,对于在甄府七八年间所受的恩典,她是没齿难忘的——自那年小英莲走失之后,她也曾陪着老爷、夫人流了几多的眼泪;后来甄府被大火所殃及,变成了一片瓦砾场,她也随着甄家四处流落,与老爷、夫人同甘共苦;那一年甄大老爷倏然出家,杳无音信,她精心服侍着悲痛欲绝的老夫人,直到雨村用八抬大轿把她娶进贾门可如今,苍天有眼,可怜的小英莲终于找到了,且又在雨村的手掌之内,原该把英莲送还甄家,让他们母女团圆;谁知她却是被拐子卖了人家,还引起了一场人命官司,而一方又是那“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门薛家,若得罪了他们,不仅小英莲不可能获救,就连雨村的乌纱帽恐也难保啊!

    那娇杏这般想着,不由得只觉头晕目眩,立将不住。丫鬟丝儿见状,忙上前扶持着她到内室,歪在榻上。

    再说雨村被王统制的使官和小门子搞得也是晕头转向,脑袋昏沉沉的。进了内宅大门,听得房内已无有夫人的哭声,心中略觉安慰,慢慢进了房门,却见丝儿用两个手指捂住嘴,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内室,方知夫人已经睡去,也就不再说话,只颓丧地坐在太师椅上愣神儿。

    那丝儿这才斟上茶来,就听里间娇杏哼了一声,说道:“是老爷回来了吗?”雨村忙起身来到娇杏的床榻边,探慰道:“你可好些?不必为此事劳神,你应该好好歇息才是。”娇杏被丝儿扶着,折起身来,问道:“你回来啦?英莲的事儿,他们怎么说?”雨村劝道:“这是我们男人的事儿,你过问作甚?你呀,只须将养歇息罢。”

    哪知娇杏竟流下泪来,说道:“我说老爷呀!人常说一日受恩,十世不忘。更何况甄大老爷对你我恩重如山啊!他老人家现今又不知何往,更不知他还在不在人世,我们今日竟至找到了可怜的小英莲,又怎能撒手不管呢?反正我不管这场官司谁赢谁输,你只告诉我,你把小英莲如何处置?”

    雨村寻思了半天,道:“按理说,我本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当当刚正不阿,以扶正祛邪为己任,同时甄老先生也是我的再生恩人,凭我们和甄家的关系,这次巧遇英莲,本为天赐良机,我们应将英莲奉还甄家才是。只是,方才我已给你讲过的,这个官司的一方又是谁也惹不起的薛家,而且这薛家又是和其他三大豪门——贾家、王家和史家共称金陵‘四大家族’,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况且,我这次复出任职,又深得贾府举荐提擢之力。方才那统制的使官和小门子轮番劝我循私枉法,讨好那薛家,我心中那个难受劲儿,也实在无法形容。说实话,我真想把他们都当场掐死呀!可凭良心说,我心里也明镜一般,咱即使这次秉公而断案,结果又能如何?第一,我的前程断乎难以保全;二呢,小英莲也铁定回不了甄家。到头来倒弄得泥菩萨过江——首尾难保。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个世界已绝非远古那个圣贤时代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已成为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你说,此时此地,咱本是有心匡正却无力回天之人,难呀!难呀!”说着,那雨村竟也落下泪来,无力在垂下了头。

    其实,对此事的因果利害,娇杏也曾细细思虑过。她也知道,自古以来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而况这又与她和雨村的切身利益紧密相关,可她就是打心眼里转不开这个弯,她总觉得如此做事,对不住甄家,也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刚才听罢雨村的一席话,她也觉得虽不合理,却是合情的,只是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待雨村说完,她依旧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泪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住地被挤出来,又被丝儿用帕儿一次次地揩去,渐渐地她便沉沉地睡去了。

    见此情景,雨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吩咐丝儿好生服侍夫人,就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书房,并吩咐丝儿,晚饭他也不吃了,无论有什么事也不要叫他,终不知他在里面却干些什么。

    恰好这天应了俗语所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一到夜里,那轮满月高挂天上,桂影皎皎,分外明亮。雨村至夜在书房中醒来,方知自己不知何时已趴在书案上睡去。他伸了伸懒腰,昏昏沉沉踱出书房,一到院子里,看见挂在天上的月亮,蓦然觉得心旷神怡,顿时精神清爽了许多。他仰望着悠悠长天,竟想起了自己当年羁留姑苏时在那个中秋夜吟就的对月寓怀诗——

    时逢三五便团圞

    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回想当年,书生意气,何等胸襟,何等抱负!再看眼前,虽正当盛年,心却老矣!雨村又不禁泪满衫袖,用手拭了拭,向正宅走去。

    及进了小院,又见那个门子正要从房里出来,见了他向他挤了挤眼,道:“还好,夫人已经想通了。老爷,对此事您到底如何定夺呢?”雨村双目死盯着这个门子,心中即刻又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来,但嘴上却说道:“那就依你之策,明日按既定方案升堂审断罢!”

    那门子不无得意地奔出了院门。雨村望着他那得意洋洋的背影,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心想:“这个小混蛋,万万不可重用!日后我总要寻他一个不是,除了这个祸害!”

    雨村郁郁来到室内,只见烟雾缭绕,供品备陈,丝儿跑前跑后地忙碌着,娇杏正在烧香叩头,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我的甄大老爷,贱婢在此给您叩头了。自您离家之后,天隔一方,不知您如今还在不在世上。今向您捎去香讯,雨村和我现已有幸寻到了小姐英莲,却无能让她与夫人骨肉团圆您老人家若尚在人间,就请您原谅我们;您若已经得道升天,也愿您在天之灵饶恕我们的罪过罢!贱婢只求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雨村再也不忍看下去,就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来到堂衙院内,踱过来踱过去,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喊了一声:“有人吗?”那门子应声来到跟前。雨村命令道:“去!弄一席酒菜,咱两个必喝个天昏地暗!”那门子高兴地拉长了嗓音道:“好嘞——!”便乐颠颠地跑走了。

    这时,雨村也拉长了嗓音,满含热泪,吟诵起了唐代诗人虞世南的题酒店壁诗:

    此日长昏饮

    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皆醉

    何忍独为醒!

    次日卯时,雨村即起床更衣,盥洗吃饭毕,来到大堂之上。那小门子也早已把各位衙差叫喊齐毕,肃立堂内两侧。雨村听得衙门外面人声嚷嚷,不免心中忐忑不安起来,坐在堂上半日不语,竟至显出愣愣怔怔之相。那门子看了忙上前与雨村一番耳语,雨村便跟着他走至休息室。

    二人坐毕,门子笑问雨村道:“怎么?难道你心又动摇了不成?可别忘了昨夜在酒席上我们的‘城下之盟’哟!”雨村道:“不知怎的,一听见外面老百姓闹闹嚷嚷的,我这心里就突突跳个不停。”那门子继续笑着,说道:“我说我的老爷呀!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做事应是当断决断,雷厉风行,似你这样做法,怎么能在官场上纵横捭合,左右逢源呢!”雨村道:“我也知道话是那么说,可我这第一步迈得实在是沉重哟!”

    那门子笑得更凶,怕外人听见,他只好捂着嘴笑。笑完之后,他说道:“看来,老爷虽读了所有经史典籍,只有一本书您怕不曾读过。”雨村道:“什么书?那么重要?”门子道:“老爷难道不知有一本书叫做厚黑学么?”雨村道:“你道是它呀!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曾读过。”门子道:“我说嘛!目前在官场为官的,这厚黑学是不能不读的。”雨村问道:“是吗?我且不信。”那门子笑道:“不管你信也不信,那道理是千真万确的。这本书字里行间只渗透着两个字。”雨村问道:“可是哪两个字?”门子道:“‘厚’和‘黑’。也就是说,你要做好这个官,必须脸皮要厚,心肠要黑。”雨村惊问道:“你说什么?”门子道:“这就是说,为了升官,你的脸皮要厚到可以心安理得地观看别人当面奸淫你的妻女,心要黑得可以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掉你的父母”雨村立时瞪眼道:“你说什么?”那门子忙改口道:“啊,是我失口!我该死!可我不过是举个例子嘛!”

    雨村听了门子的一番话语,心中更加紊乱,实不想再听这个门子的胡言乱语,但又觉得他的话的确是当今官场的真实总结,这个世道,要想在官场站住脚,还真的非这样不行。于是,他就对那门子说道:“好啦!就你能!不要再说啦,咱们开始升堂罢!”那门子得意洋洋,说道:“早听我说不就结了!”当下就升堂,把该案了结,因凶手薛蟠并未到案,即以好言调解,最终判薛家给原告方四十两纹银,英莲由薛家带走。本来原告与死者冯渊并非嫡亲,得了四十两银子,目的业已达到,便匆匆离开应天府而去。此案就此了结不提。

    却说雨村判罢薛蟠杀人血案,又把自己关进书房内,直到天黑才出来用饭。丫鬟丝儿来打扫书房,看见书案上晾着一幅字,拿来看去,不曾认得,此时恰好那个门子来找雨村,进来接过字幅一看,原来上面写道:

    常羡塘中荷

    陷泥兀自清。

    吾今沉恶淖

    天可谅英名?

    看罢这幅字,那门子摇头道:“真是书生意气,迂腐,迂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