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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时间有价值，那么我们可以花掉十年的时间去买一个故事。倘若故事有眼睛，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它的纯粹和厚重。在故事迷离的芬芳中。听到浑浊的声响渐渐远去。
这是一个隐秘的故事。
卓时来到这间咖啡屋做吧台服务生一个月了。咖啡屋不大，呈l型，幽蓝色的靡靡灯光，发酵着回忆和需索的气味。流缓的爵士乐让灵魂在神秘的幽蓝中迫降，沉淀，回忆和需索变得遥远，时间仿佛就此停顿。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抬脸对着阴柔的壁灯，然后浑然不觉的步入另一个世界，寻找沉入心海的暗淡的影子。
那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地，绿草覆盖了高高低低的小丘，天很蓝很蓝。他跑上又跑下，随风伏倒的草叶像他的头发。跑累了，他就趴下来，耳朵贴住地面，听媚阳开花，听土壤萌芽。偶尔有飞机从太阳的光辉中掠过，他就拉住她的手一起朝渐渐渺小的飞机大声欢叫，直到再看不到，再听不到。
她用草梗编蚂蚱和蝴蝶送给他。他将它们放在兜里，骑着单车载她回市区。很累，但很开心，很满足。
那个时候天空总是很蓝，蓝得像她水晶似的眼睛。而现在这里的蓝色是浑浊的。他想。
门被人花一秒钟的时间推开了。缓慢，但一切继续。
进来的是老板的女儿。每晚十一点的时候她都会准时出现。南方的春天多雨，所以她的头发微湿，卓时知道这个人从不打伞。还不算暖，但她穿得很少，迷你裙的下摆露出圆润的大腿，镶水钻凉鞋前端，一颗一颗的脚趾安静排列着。但她穿的是长袖，袖口足以延伸到手指关节，不论哪件衣服，都是长袖。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接近顽固的偏好长袖，只是默默的纵容她的一切行径。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只需要一杯热咖啡就可以温暖她因春寒而震颤的身体。她用手臂绕住自己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用以抵御某种侵袭。流飞的视线从黑暗中隐现一些散光，警惕卓绝。然后拉开高脚凳手扶吧台坐下。咖啡潮热了感官。
她喝咖啡的样子小心翼翼，双肘支起，左手托住杯子，右手借势将杯子倾斜，一点一点，直至咖啡剩下三分之一才停止。整个过程延续一分钟左右，卓时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方式。待她满足的步入淅沥冷雨中，他便撤下桌上的杯子拿去清洗。一天的工作结束。
有时候老板会开车在外面等她。卓时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喝完咖啡没有付账就准备离开，他上前阻拦。店外车上的老板说她以后来都不用收费。
我是这店的女主人。她斜瞟着卓时说。
他感到讶异。老板补充说，她是我女儿。
他终于放宽心，从此记住了这个衣衫昂贵却单薄的女人。后来他知道她叫岚，在政法大学念法律刚毕业，是有着锦绣前程的人。他开始羡慕她的人生。在自己羡慕的人面前他表现得相当谦卑拘束。巨大的自卑焚烧他的自尊，所以他不敢说话，担心会语无伦次。像一粒从云中坠落的砂，找不到清晰的轨迹。太小，一阵清风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它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沉落入浩荡的尘野。
高蹈红尘中，寂亡红尘中。幻想总是美好，而幻想又总是残忍，看得到，却抓不住。
空前的焦虑。他强迫自己努力的活着，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哪怕苟延残喘也好。
他爱上深夜和黎明前的歌舞升平。空间狭小的宿舍里，放上缥缈的音乐，一小撮一小撮的梳理自己的头发，读一段自己写的诗句，然后合上日记，关闭台灯，将耳机戴牢。舞步，音乐，永无止境的暗夜，时间一如此时的心情停顿。他看到一个花园，各种艳俗的花朵争香斗艳。长满苔藓的角落，一个脱枝的玫瑰花苞在沉睡，他弯腰将它拾起托在掌心。花苞在他的手中枯萎。这朵来不及盛开的玫瑰，它走向了遍布青苔的光阴。
暗夜未央时，汽车的长鸣在现实里呼唤他。他睁开眼睛，又是一整夜的幻觉。继续沉睡，因他懂得把握一分一秒的美好。
他听到春芽抽枝的声音。
岚在哭，滂沱倾泻。对待不如意，她可以如此坦荡的自我，毫无顾忌。他羡慕她，并上升成敬畏。浓云沉降的声音，雨水坠落的声音，心律紊乱的声音。今夜，她第一次搁浅在他的滩头。
她带他穿越夜幕的褶皱，在这座冰冷城市的裂缝里像澎湃的血液一样流动。她鲜红的长衫丝织裙在潮润倾斜的街角盛开，渐渐颓然萎缩，消失不见。他跟上去，转过一个弯，见证她的重生。她不断消失，不断重生。生与死的距离只是一个角度，一次转身。走过一条街，她便演绎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一场蜕变的启喻，在疯狂与冷寂之间，在绚烂与萎靡之间。
她双掌撑在黑色大楼的巨大广告牌上，然后将身子贴上去。这面广告有浓重的笔调，嚣张的色彩，散发馥郁而凌乱的芬芳。细雨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发稍步入画中鲜亮的色彩，她试图跟随着融入。他立在一旁。
你是叫我来这里么。
从这里走进去。她离开广告牌，抬手指出一个方向。
又是一个拐角，没有灯光，街道像一条长蛇的乌黑身体，蔓延到另外的世界。岚走在前面。卓时尾随，一脚踏进了淤泥里。
方向和意识都丧失了理智。她打开一扇地下室的门。门被开启的刹那，霉腐的气味迎面涌来。
这个地方本来是让居民堆放杂物的，所以很低矮，他们需要低头才能进入。被扭曲的身体令卓时感到不安。屏息静气，他看到一张单人床，床上的毯子和被褥随意的摊开。床下和床边堆满了杂物，有啤酒瓶，装满烟盒的大纸箱，散乱的报纸。墙上钉着钉子，几件廉价的男装挂在上面，一条牛仔裤的裤脚卷起，零星的粘着已经干硬的泥浆。床前是一张书桌，横七竖八的搁着剃须刀，镜子，笔和一些看似做登记用的表格。镜框上有厚而油腻的污垢。剃须刀却是干净，只是刀片上已略有锈迹。
岚收拢裙摆在床上坐下，左手指勾住床沿，目光呆滞如同幼儿园孩子随手涂鸦里的人物。卓时回到门口蹭鞋底的泥，然后又关上门进来，那些被门挡住的淅沥立刻模糊起来。光线氤氲，他和她像两具陈列的雕塑。
他四下寻找可以坐的地方，九平方米的地面，除了杂物，灰尘和刚才带进来的泥块，没有一张椅凳。
请问。他刚开口，她便猛然掀起头来，面色惨白如死去的尸体。她张皇无措的挪向墙角，说，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他被问得错愕。不是你带我来的么。
她不容分说，惊慌的跑出去。脚步和雨声混杂，水花于夜的盲里恣意绽放，一朵又一朵，短暂而热烈。他低头看地板上她留下的脚印，它们慢慢的收缩，从中间断裂。
岚跑开很久以后，卓时才从魔怔般的状态中醒过来。他翻阅了桌上的表格，看到许多清秀的字体。姓名：梁理轩。个人简介上有一行字：我的身体日复一日的膨胀，血液仿佛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现在它们还在滚烫的流动着，但是快了。
卓时迷了会儿路，许久才找到来时地方路途。当他见到熟悉的街景，一阵狂喜的情绪兀自涌上心头，仿佛得到解脱。这难以言喻的胜利。胜利永远是值得怀疑的，伫立于对面失败的一方，她完全处于不知情的状态。
如果醒悟只在幡然之间，那是值得庆贺的。否则，就是一种自残。
她是值得怀疑的，卓时笃信这点，那夜以后再见到她，怀疑成为确信，并得到巩固。
岚似乎对她的所做所为一无所知，对卓时一反常态的表现出莫大亲近。一夜之间，她完全把他当成稔知自己的人。她同他谈许多。他亦懂得她，关于那个夜晚，他只字不提。吧台的长桌，分离了时间，空间，事实与幻想，精神的一方与另一方，精神的一半与另一半。
总觉得你好像知道我身上一些连我自己的都不知道的东西。她说。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我还知道，这个人你永远都找不到。
谁。
理轩。梁理轩。
他在监狱里，刚才我告诉你了。天还很冷，他却穿得少，过几天我要去看他，我要多拿些衣服给他穿。
是么。卓时没再说话，用手指了指门外。老板的车刚好停下，引擎仍在低吼。
卓时走过去开门，岚决然闯入这个顷刻开启的巨大黑洞。跨越人间的另外一处分野，她的背影如同鬼魅。他的脸色忽然疼痛起来，实在不愿相信，黑洞里的鬼魅才是她的本真。没有向车内的老板点头示意。他别过脸去，一场倾诉完成。
另一场倾诉开始。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夕阳的余辉里互送情愫。有风的日子，孤独的树木即将飘落最后一片旖旎的童贞。
他边走边念诗给她听。诗是他写的，流畅的文字，加上他踌躇满志的声音过滤，就像他的脸一样纯简认真。
离开河岸，他们在倾斜的小丘上跑上又跑下。他和她趴在地上，听媚阳开花，听土壤萌芽。她的脸忽尔变得肃静煞白。她低声说，天要黑了，这是个终结的季节。
梦。梦醒时分，卓时心中有了无限愧悔和沮丧。他遥遥的望见有无数灵魂行走在岸边的银河，手肘不自觉的弯曲，形成一个自卫的姿势。
他在回忆岚的描述。他的回忆延续了刚才的梦境。
男孩听完女孩的话，问，为什么你要说出来。
她内疚的拔扯地上的枯草，战战兢兢的提了一个建议。他答应了。在最一缕阳光被吞噬的时候，他和她将各自的愿望写在纸上装进同一个蓝色玻璃瓶里，仔细拧上盖子。
她问他，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
我也不告诉你。
然后他们奋力的把瓶子向天空扔去。它被银河的鳞光带走了。
它再没有落下来。
他再没有回来。
卓时忽然觉得脑袋一阵一阵的胀痛，出现蒙胧的幻听。口渴想要喝水，僵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触到了杯子，杯子倒了，骨碌骨碌沿着茶几滚动，安静下来。紧接着不到一秒的时间，一场无言的抵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分崩离析。玻璃的残渣隐约晃着凄寒的光。他恍若见到自己的倒影，深邃，幽暗，寂静。
卓时决心离开，不愿多呆一天。他深知倘若继续在店里干下去的后果。他不愿成为第二个岚。
一整晚柔情凄恻的钢琴音乐后，天亮了。对着镜子飞扬了脸庞，决定干最后一天，并且见一见岚，他认为有义务这么做。
客人出奇的少，华灯初上时，霓虹将星光挤出了这个物质的时代。
临近午夜下班时间，岚仍未出现。老板的手机亦无法接通。卓时锁上大门，空荡荡的街道上潮风回旋着漠寥。他怃然行走，目的不明，宣告一次迷失。
近似某种伪维度的引领。卓时来到了河边，曙光乍现。他沿着河岸缓步的交替左右脚，低头看到自己的倒影。倒影旁浮现一张熟悉的脸孔，目光涣散，虔诚，带着顽强的相信。终于从她的目光里射出两道流火，卓时难以招架。
她整理被风吹拂的红裙，念诗给他听。
一无所有的我们，行走在倾斜的天空，那串被银河冲走的誓言凝成了泪光。
眼角的泪光。
它照不亮
这寂寒的永夜。
余音响彻河畔，她的脸在水中渐渐模糊。她消失了。时间是五月七日清晨。
三天后，晚报上出现一则新闻，大意是在城南近郊河岸边发现一具女尸，割腕放血自杀，死亡时间在五月六日十九点至二十三点之间。在左手臂上发现她曾有多次自杀未遂的经历。同时找到遗书，初步认为是因感情问题导致对生活丧失了信心。然后列出了遗书大概内容，说是十年前与一男孩相恋，双方立下誓言。男子热爱绘画，想等到功成名就后再续前缘，不料一次事故让男孩双亲受重伤，医院却已男孩家境贫困付不起医药费为由拒绝对伤者进行抢救，抢救时间的延误导致伤者血液大量流失而死亡。从此男孩对社会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理，时常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终于前不久被捕入狱。政法大学毕业的她无力回天，于绝望中自杀。目前女尸身份仍在调查中。
他找到他原来的老板，把报纸扔给这个中年男人看。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老板除了长久的惊讶和隐隐显露出的后怕外，没有任何表示。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女儿，她只不过是这个男人包养的金丝雀，仅此而已。
卓时呵呵的笑，捡起歪躺在玻璃茶几上的晚报步入汹涌的人群，然后随手将报纸塞进了标示有可回收字样的垃圾箱。
他知道她还在那里，虽然和她才认识不久，但他还是想去跟他道别，顺便告诉她关于她的真相。
他刚贴着草地滑下河堤就落入了漫涨的春水中。浑浊的水灌满口腔，浅色的尼龙外套包裹住大量水分和气体向有云彩的地方涌动，而身体在下沉。骨碌骨碌的水泡从眼前逃逸。他仰头，无数的水泡，和那面倾斜的天空。他被抽离出那个世界，于是他看到了她。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的事。
掉进来的时候你听见一种浑浊的声音了吗，和你同样浑浊的声音。
我不会相信的。
不，你会的，你要相信这个世界，它不会比这里更温暖，更安静。
我只相信，那个人是你自己，藏匿在你心底的一个形象，一场幻觉。你不敢做，所以你在自欺。
我们做的很多事情，前人早已做过，后人必定会再重复，正如你和我心里的痛楚。你会相信的，一定会。一定
一阵孩子的欢嚷打破了沉寂。卓时猛然睁开眼，原来一切都只是梦。河岸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的表情正一寸一寸的沉沦。阳光普照，一如十年前某个秋日的下午。
女孩挥手大喊，哥哥，帮我们把那个玻璃瓶扔上来好么。
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在他们身后驶过。
卓时寻到落在身后两步远的透明小玻璃瓶，打开来，有两张折好的小纸条。
一条上面写着：加油，我永远支持你，等你成功了我们就在一起，字迹秀丽整洁，女孩的笔迹。
他慢慢的打开另一张叠得很齐整的纸条。当纸条被完全摊开时，他听到从远方传来一声长长的低号。一架飞机从尾端喷出一条长长的白烟，天空被分割为两半。
他低下头继续看纸条。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纸条满满晕红，滴下血来。
又及：
这个故事是由幻觉与现实交替进行叙述的，某些段落里两者其实是相融的。文中的岚说白了就是有精神病，某些时候会把自己扮成梁理轩这个她自己幻想中的人物并信以为真，甚至还置了一个地下室作为梁理轩的住所。最后卓时在河岸边睁开眼时，认为一切都只是他恍惚中的一个们，呵，到底是不是梦呢。
小说通篇都做了模糊化处理，包括故事背景，情节，人物对话，象征性和暗示性（比如标示有可回收字样的垃圾箱，可回收就是会再出现再循环，那么岚的故事也会再出现再循环。）的语言叙述，场景切换等等，只是为了达到一种缥缈的效果，一种脱离实际的梦呓般的效果。事实上故事女主角岚可说是卓时在精神世界里的反光，同梁理轩在岚心里一样，岚只不过也是隐藏于卓时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这个故事原来的版本并非如此。春节时哥哥在回忆完他年少时的经历后跟我讲了一个据说是他自编的故事，大致内容如下：男孩和女孩把自己的愿望装进同一个瓶子里，然后向天空抛去，瓶子却没有掉下来。后来男孩因为家庭变故流浪异乡。十年后两人偶然邂逅，男孩却变得极为势利颓废，一个劲儿的往钱眼儿里钻。女孩一次次的帮他，但他都不知悔改。女孩忍无可忍，终于在电话里道别。此时男孩发现自己是如此的需要女孩，但后悔莫及。一天他独自在郊外行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幼时与女孩放飞愿望的地方。他仰起头来对着天空念出了女孩的名字。玻璃瓶落了下来。十年前扔的瓶子，十年后终于落了下来。他打开瓶盖取出纸条阅读。他自己的愿望是成为一位画家。而女孩的愿望是：祝你早日实现梦想，我真的好爱好爱你。从此男孩奋发图强，终于成功。而女孩，她其实一直呆在那座城市里，没有离开过。
我对哥哥的故事很感慨，但写的时候几乎将他的构思全盘篡改。因为他的故事写起来就有一个篇幅问题——可以写成长篇。也许到明年等我的写作水准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并且有充裕的时间，我会考虑下他的故事。其实自己这篇十年分裂可以写得更具体更贴近现实，只不过我这人比较懒
哥哥的故事我明白某些方面说的是他自己。记得他小时候（大约十三四五岁吧）画油画和泥塑都很厉害的，但所有作品都被父亲销毁扔掉了，理由是：不好好念书整天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次两次，多次遭到严厉责打后哥哥终于告别辅导他的流浪艺术家放弃了钟爱的绘画和泥塑。
那天两人深夜聊天时他说：现实总是将人狠命摧残扼杀，不留情面。我表示赞同。真的，现在的他同我印象中年少时的他相比较，显然要愚钝迂腐得多。如今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亦不联系。在那晚的第二天，他的春假时间便到了。
不知道他是几点离开的，从小到大，他都没有送过我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似乎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的，只是一些故事。
哥哥长我九岁，今年二十九了，愿他不必再花十年的时间，去买一场平淡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