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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之于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繁华似锦的南京路,不是百年沧桑的外滩,也不是日新月异的浦东,而是那些在过去的时光里密密交织过来的弄堂。
据载,从十八世纪在外滩附近有了第一条叫“兴仁里”的弄堂开始,到后来的石库门里弄,到现在各种新式的里弄房子,像血管一样分布在大上海的弄堂如今已达近万处。站在繁华的大街上,你随意走进一条小巷弄,就可以看到梧桐树下一个个入口,门楣上写着什么“里”的,里面是一排排两三层的小楼,落满新鲜的阳光,那就是上海的弄堂了。
弄堂里的日子,像一首平淡而美好的老歌,回响在黄浦江畔的一些角落里,给这个世界瞩目的现代化大都市平添了几分古典与柔情,就像擦肩而过的那个摩登女子胸前不经意飘过来的玉兰花香,淡雅且悠久。绝大多数的老上海人,都曾经或者正住在这些弄堂里。有人说,不走进上海的弄堂,你就算不上真正看到了上海人的生活。
这一次,我是成心想去看一看上海的弄堂的。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阳光淡薄而温润,透过法国梧桐繁密的叶子,落在青灰的水泥地面上,如一朵朵浅黄色的雏菊。酒红色的“的士”将我们抛在一条斜斜的小巷里,几步之遥就有一家铺着黑白格子地板的早餐部,走进去,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白色的餐具与豆汁,还有窗台上淡白的麻纱帘子,感觉清新、闲适而安详。饱餐之后,兴致勃勃地慢慢走下去,发现巷子前面很深,并且分出很多枝桠,纵横通达,每一个枝桠都是一条很深的弄堂。
弄堂大多斑驳,也大多沧桑,似乎幽幽地向世人述说着什么。过道很窄,两边都是两三层的小楼,细小的鱼磷瓦织出一片苍灰,几片暖黄色的梧桐叶飘来,像谁的手轻盈地按下,似乎要在上面奏出明亮的曲子;小楼顶上常常会伸出半间阁楼,镶一面木格小窗,半开半合的,仿佛是小楼醒忪的睡眼;那些临街的木窗都旧得暗红乌亮,窄窄的、长长的,格子上嵌着带花纹的玻璃,朦朦胧胧的像窗子内寻常人家一团和气的小日子;窗子里面吊着秋香色的旧竹帘,半卷半拢着,像一册就要打开的古老的竹简;窗台的外边,横着几根细竹竿,晾满了新冼的衣服,露在外面的半截,磨得光光的。所有的弄堂,都像洇在朵云轩旧笺上的水墨一般,过去的和现在的种种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曾经的富丽、奢华、傲慢与偏见都被深深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了家世之分,没有了权位之争,千百条弄堂都是一张面孔,经过了时光的打磨,变成灰灰的、旧旧的、苍茫的、伤感的、厚重的,让人一眼望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然而,上海的弄堂里又绝无半点苍凉的气氛。门内的生活,却是笃定的、温暖的、安适的。门前的五彩金钱菊,刚洒过水的样子,清新而生动;亭子间的檐下,挂着早就腌好的咸肉,用荷叶包着,黛灰的一团静静地垂着;墙角边,用缺了块瓷的旧碟子养着新萌的蒜苗,水仙一样婷婷玉立。又加之是早晨,弄堂里更显出无比蓬勃的样子,清新中带着一点醒忪、一点迷蒙、一点懒散,一扇扇门就在这样的晨光里打开了,进出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有手托着钢球悠闲地哼着小曲的老人,背着书包蹬着自行车在人群中鱼一样滑翔的孩子,也有穿着花睡衣趿着旧拖鞋端着燎黑了底的小锅出去买早点的女人,更有许多小生意人在街头巷尾支起摊子,修车的、配锁的、爆米花的、卖水果的让人觉得,千百年来,人世间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不紧不慢,中规中矩,蓬蓬勃勃地低头往前过着。
看得出,弄堂里的日子是安详的,也是安分的,它述说着平常人的平常心,没有争斗,没有起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给人一种温暖的居家的感觉。在这里,人们心思绵密,头脑机敏,性情温存,举止体面,说起话来轻声曼语,过起日子精打细算好像随着光阴的流逝,生活在弄堂里的人们早就淡忘了前身后世,告别昨日依稀如梦的宝马、雕车、华服与歌舞,他们只把这里当作心灵的故乡,守着淡泊宁静的原则,过着自己的日子。虽然他们与高楼大厦只有一步之遥,却没有更多的贪恋与企盼。东方明珠的崛起,只是为他们的视野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
我们在这些弄堂里穿行的时侯,不时地看到有老人在门口坐着,手里捧着看不清颜色的茶壶,双目微阖,神情恬淡,脚踏在黄里透红的落叶上一板一眼地打着拍子,整个人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是容易诱着人去追逐久远以前的故事的:说不定前面坐着的那个不起眼的老太太就是当年上海滩光彩夺目的豪门名媛,说不定角落里那个躬腰驼背的老先生就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富家少爷,还有一些穿着旗袍的清瘦的背影在眼前摇曳不定,一些华美而陈旧的歌声在耳畔忽近忽远呢——这景象,使人不可遏抑地想起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里的那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拉过来,又拉过去,诉不尽光阴的故事。
初秋的阳光,淡薄而温润,透过法国梧桐繁密的叶子,落在青灰的水泥地面上,如一朵朵浅黄色的雏菊。就这样,以一种安闲的心情穿行在条条弄巷里,看着被秋色渲染得五彩缤纷的上海人的小日子,那样的时刻,真是一些特别的、恍惚的美好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