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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长歌弄玉,且拟醉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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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派山脚下,一苍老的樵夫慵懒的倚着一担新柴,在道旁卧着,破旧的蓑笠遮了大半张脸,嘴里叼着一截茅草,任是谁瞧见,均会笑骂一声破落户。

    马蹄渐进,这樵夫斜眼一瞧,呸的一声吐出口中茅草,直直站起身来,毫无一丝颓唐模样,待马儿走进,便出声恭敬道:“可是沈惟仁沈公子么?”

    来人正是下山的沈惟仁,瞧见樵夫识得自己,也不惊讶,跃下马来,走到道边,冷声道:“何事?”

    “公子,孤身欲往何方?”

    “先回武当,”沈惟仁不耐道。

    樵夫丝毫不以为忤,恭敬回到:“家里来信了,”说罢双手从怀中掏出一截竹筒,口封金蜡,蜡上加印,显然未曾拆封过。

    沈惟仁接过竹筒,拆下封印,取出一张帛布,仔细瞧了瞧,双手一搓,帛布便化为齑粉,而后看看樵夫道:“知道了,既如此,便先去涿郡,后返武当,你便在此间留意,若我那同行小弟下的山来,即刻传信于我。”

    “小的省得,公子慢行,”说罢一礼便挑起新柴,悠悠下山而去。

    沈惟仁沉思片刻,便一催坐骑,快马东行。

    昆仑山上,青玄浑浑噩噩两日两夜,方才醒来,睁眼一瞧,早已月上东山,自己还盘坐在张嫣然的塌上,只见房内一星豆火,一女子伏在案上睡着了,口水都流了下来,正是韩轻罗。

    “韩姑娘,韩姑娘,”青玄轻轻唤道。

    只见韩轻罗轻轻嗯了一下,慵懒的应了一声,并未起身。青玄无奈,只得缓缓挪下塌来,颤巍巍的挪到桌边,抓起桌上的茶壶,顾不上用小杯,拎起就往嘴里灌,两日夜水米未进,早已口干舌燥,许是喝的急了,不留神便呛了一口,咳嗽不止。

    这会子动静大了,韩轻罗猛然一惊,警醒过来,跃后数步,倒把青玄吓了一跳。

    “小子,你醒啦?”轻罗一见青玄立在桌边咳嗽,揉揉眼睛难为情道。

    “韩姑娘,若我是刺客,你不晓得中了几招了,倒是好睡,”青玄笑道。

    “还不是因为你,我就怕你伤重不治,不晓得何时一命呜呼,生生熬到现在,方才打了个盹,你就醒了,没良心的臭小子,”韩轻罗伸伸懒腰,瞧了片刻,问道:“如何?死不了吧?”

    “不碍事,只是旧疮新伤,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体内空虚,这疗伤应非一日之功,”青玄说着,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

    轻罗听得,撇撇嘴笑道:“饿了?”

    “嗯,饿了。”

    “嘿,本姑娘要歇息了,自己个儿想办法去吧,”说罢大喇喇的推开房门,下楼去了。

    青玄浑身酸痛,哪里还走得动,只得将水灌饱,又挪回塌上躺着,勉强出声道:“我沈大哥呢,快请他帮我整个羊腿来。”

    “走了,”轻罗在楼下哈哈大笑,听着出门的脚步声,想必走的远了。

    “走了?走哪去了?”青玄嘀咕道,等了片刻,仍不见人来,便沉沉睡去了。

    梦中自己和青霄大哥一起驰骋塞北,连夜奔袭,自己累得不行,却只能咬牙忍着;忽然又见到和沈惟仁卧在冰雪之中,聊着些山河趣闻,咦,怎么有人叫我,是青鸾阿姊么?

    “阿姊,”青玄大声喊道,猛然睁开双眼。

    “啊哟,”只见一女子吓得一个趔趄,怒骂道:“你这死人,方才还在扯呼,这突然睁眼,是要吓死我们啊。”

    青玄摇摇头,只见张嫣然和韩轻罗都在,轻罗此刻正拍着胸脯怒骂。

    青玄嘿嘿一笑,也不言语。

    “青玄兄弟醒啦?”张嫣然忙端起一杯茶递将过来。

    “昨夜要吃东西,一会功夫又睡得跟死猪一般,叫人平白忙活半夜,”轻罗撇着嘴哼道。

    张嫣然笑笑,便将青玄搀扶起来,扶他坐到桌边,笑道:“韩妹妹昨夜张罗了不少饭菜,可惜早凉啦,你许久不曾进食,此刻该吃些清淡的,”说罢亲手盛了一碗白粥递过来。

    青玄饿的狠了,囫囵吞枣般将碗中白粥喝下,便操起瓦罐,将一罐白粥悉数吸了个干净,见桌上那凉透的肉食未曾撤下,也不嫌弃,操起一根羊腿就大嚼起来。

    “啊哟,不可,待我重新做一份来,”张嫣然忙阻止道。

    “不用不用,如此便好,”青玄风卷残云般将一桌吃食扫尽,舒了口气道:“这会子才觉的活着真好啊,哦,对了,我大哥呢?”

    两名女子瞧他模样,忍俊不禁,听他发问,便回道:“沈师兄走了,他担心门中有事,已于前日回返武当了。”

    “这如何使得?他孤身一人,怕是不行的,我要前去助他,”青玄叫道。

    “得了吧,你还是养好伤再说,你这般马都骑不得,谁一路伺候你?此处距武当万里,你是要八抬大轿抬你过去?”轻罗嘲道。

    “放心吧,沈师兄阅历丰富,身怀武功,定会无碍的,你还是先养好伤,再去寻他也不迟,各派我俱安排门下弟子前往送信,你放心吧,”张嫣然安慰道。

    青玄沉默不语,暗想两位女子说的也有道理,沈大哥毕竟年长,况且世情熟稔,应无大碍,自己这般,如何能走,便不再执拗。

    轻罗见他无甚大碍,便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去了。青玄见自己占着闺房,死活不顾张嫣然劝说,愣是要另觅居所,张嫣然无奈,好说歹说,便让他暂住在父亲的卧房,更安排人备下热水,让青玄盥洗更衣。

    “青玄兄弟,”待青玄更衣完毕,嫣然便在门口唤道。

    “师姐快请进,”等嫣然进了屋内,青玄笑道:“师姐,你年长些许,今后便和沈大哥一般,称我小弟吧。”

    “小弟,”嫣然顺口便叫到,“你瞧,”便伸手递过一个盒子。

    青玄不解,伸手接过,打开盒子一看,只见盒里是一卷金册,见嫣然示意,便展开一瞧,只见金册封面上刻着“长风诀”三个字,连忙合起道:“这是贵派长风诀,我可不能看。”

    “小弟,但看无妨,我今日将此册带来,便是想与你一同参研其中奥秘,你也知,我内力浅薄,武功低微,虽蒙家父悉心教导多年,但这几日细细读来,颇有不解之处,其中所载内容晦涩生僻,你见识广博,或可参悟一二。”

    “师姐,此乃贵派绝学,如何能轻易示人?”

    “小弟你非外人,千里送信,襄助我派,如今更因我派而受伤,倘若此功能助你早日康复,也能略减我心中愧疚,”张嫣然诚恳道。

    “师姐,我只是旧伤未愈,耗气过盛,并无大碍,调息些时日自会痊愈,此功是万万习不得的,”青玄摆摆手道。

    “好,好,那你与我一同参研,也好教授我其中奥秘,便当是助我,可好?”张嫣然急切道,眼泪直在眼中打转。

    青玄沉默片刻,见张嫣然眼光热切,只得点点头。张嫣然破涕为笑,留下金册,便先出去了。

    青玄换了洁净衣衫,一身清爽,便盘膝坐在塌上,闭目运功,昆仑一战后,真气俱散,此刻丹田空空如也,经几日调息,胸前一剑外伤已无大碍,只是这内伤,不能一蹴而就,只能慢慢修炼疗养。

    青玄默念黄庭心法,缓缓而为,并不急功近利,放下心事,神思安定,徐徐周流。直过了两个时辰,关冲穴突然一热,一丝浅薄清冽的真气便窜入手少阳经脉之中。青玄缓缓收敛这丝真气,温养壮大,不一会,足阳明经也是一跳,聚起一丝真气,青玄默念道:关门太乙滑肉起,天枢外陵大巨里,水道归来达气冲,髀关伏兔走阴市。而后十二阳脉均一热,十二缕真气便各自归位,青玄便再运玄经,聚气至气海,每脉之气虽细如丝缕,但骤然一聚,便成一束;青玄将一束真气自气海提至绛宫,再周流至泥丸,完成一大周天,三丹田得真气温养,便如久旱甘霖,顿时便焕发生机。

    青玄心中暗喜,长安之时,得师父相助,偶然得窥黄庭经归藏之门径,使自身真气可在丹田与经脉中周流转换,又可在显、隐脉中分驻,如今聚少成多,三丹田便如三处黑洞,将周身真气悉数吸附而去,充实丹田气机,气机一生,黄庭之功便可周流不息。青玄周身空气仿佛一滞,无数如丝的气流便萦绕而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便又反其道而行之,将三丹田积聚之气悉数注入阳脉之中,丹田一空,周身一热;十二阴脉立时分练真气,积沙成塔,再注入丹田,待得充盈,便提气使阴阳交融,周流全身,内伤顿时稍减。

    如此反复,待青玄行满数十大周天后,缓缓睁开眼,腹中饥渴之感袭来,青玄一瞧窗外,应是半日已过。

    青玄见桌上早已有人备下吃食,由衷感激张嫣然想的周到,酒食用罢,左右无事,便拿起那金册,就着烛火瞧了起来。

    翻开金册,只见上面载着:一数坎兮二数坤,三震四巽数中分;五为中宫六乾是,七兑八艮九离门,形为神之宅,神为形之主,本门武学,功分阴阳,乾阳至盛,镇龙催之,坤阴极寒,冰清驭之,使乾坤相和,可形阳神阴…..,青玄见第一页所载,以周易为基,五行分说,不似别派武学,但见其中所载乾坤相和,便如同自己所修炼之阴阳交融,略有所悟,庆幸自己曾在翠微山熟读医典杂书,更蒙沈惟仁一路教授些旁门左道之学,否则便是这些卦象、五行说也难懂一二,细细品读之际,更将此长风玄与自己所习互为佐证,倒也略窥此功门径。

    再翻下一页,该是此功第二式,此式用五行暗喻诸脉,虽然部分词句不甚清晰,但似乎便是真气周流路径,运用法门。

    再翻下一页,便是阴阳消长的理炁之学,其中所载:阳极阴生,阴极阳生,阴阳互为消长。坤左极,至乾阳长,阴消;乾阳盛极,巽起阴长阳消,右至极,坤阴盛极。这阴阳互生,至极而返之说,依卦位行之,便可生出长风之炁,此炁既生,便常驻八卦之位,再周流至五行各脉,便可蓄那千仞之力。

    青玄忘我的将七页金册一气瞧完,虽只看懂其中六七成文字,但胜在得柳轻舟亲身传授无上心法,加之这些年练气有成,经脉之力远胜常人,将此诀所载与黄庭经互为佐证,仿佛看到一片新天地。

    黄庭经所载本为养生练气法门,此长风诀着手五行、易学,同样为温养行气之学,除了第七式长风无极殊为生僻,不明究竟,其他六式结合爻辞五行之说,可堪一练。

    青玄在琢磨经文之时,体内真气也不知不觉的依着文中所载流转试探,此刻正是亥时,正应了手少阳三焦经,经脉中一缕真气突的一热,便跳将出来,并不依照之前经络路径而行,而是根据文中所载,长驱直入,直奔足少阳胆经而去。青玄猛然惊觉,脑海中突然迸出一句:肝之余气,泄于明胆,聚而成精,便停了阻止之念,仍由此气而去,待此气聚在足少阳之处,温养壮大许多,便往足厥阴肝经而去。

    青玄想起昔日自己练气受阻,柳轻舟曾言可越过受阻穴位,逐段温养,而后冲破受阻之处的话语,再印证体内之气流转路径,便又有所获,大呼原来如此。

    青玄见天色已晚,便躺在塌上,催动真气依序而行,感觉自身三焦经、胆经之处痛楚消减,十分欣喜,敢情这长风诀对自身疗伤甚有助力。

    青玄哪里知道,自己机缘巧合之下,自身真气可分阴阳,分驻隐、显诸脉,寻常习武之人将一门心法练至大成,便要旷日持久,如何可使乾坤相和,阴阳交融。昆仑刀剑双绝,刀阳剑阴,镇龙劲至阳,冰清劲至阴,需同时习练两门心法,使少阴补太阳、少阳温太阴,周流阴阳后,方能习练此长风诀,否则阳极无阴辅助,阴极无阳温养,便易走火入魔,是以多年来,除掌门外,无人习得此功。

    如此过了七日,青玄边疗伤边思索,将自身真气周流圆满,再依长风诀所载行气,发现二者互为助力,已然可行走自如,周身一轻,伤势大好,这才请来张嫣然,交还金册,并将自身所悟悉数告知。

    张嫣然听罢也是一惊,这才说道:“小弟,我自幼习练冰清劲,勤练剑法,是以阴柔有余,乾阳不足,是以观此经,不甚了解,不敢贸然试练,如今听你一言,方知这阴阳互生之理,既如此,我自今日起,便开始修炼镇龙劲,徐徐图之。”

    青玄肃然道:“师姐,此功需阴阳互生,互为依托,我以自身真气为媒,感觉需相应的内力筑基,文中所载博大精深,我也不甚了然,只是略窥一二,因此功与我师父所授有相似之处,是以只是我个人之见,我未曾习练贵派镇龙劲与冰清劲,无法揣摩出其中玄妙之处,还望师姐多加研习,他日必可大成。”

    “小弟天纵奇才,你方才一番言论,与家父昔日所言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昔年懵懂,不甚体会,如今茅塞顿开,定好生习练,放心吧。”

    青玄笑道:“此长风诀所载,既似医典,又似武学,高深无比,贵派祖师当知是个奇才,等我伤势大好之时,可为你守关,助你导气行脉。”

    “多谢小弟。”

    韩轻罗这些日子无所事事,青玄自有昆仑门人照应,自己将这前后三进院落走了遍,便兴趣索然,近几日便连房门也懒得出,便兀自习练本门心法,长安之后,体力真气散在诸脉,一时难以消化,化为己用,也曾暗暗试了多次,但每次将真气导入丹田之时,便障碍重重,无法悉数与自身功法相融,也懒得去问旁人,索性放任不管。轻罗最爱的,还是父亲韩牧之的用毒之法,尤其那晚,在院外见到唐傲碧纱笼之威,更是向往无比,无事时便在山上寻些剧毒花草、毒蛇猛虫之类,提炼毒药,兴趣盎然。

    张嫣然颇有大家风范,从青玄住处回返后,便召集五位长老师兄齐至正堂大殿,将长风诀第一式经文告知,更将青玄所述之阴阳互生之理阐明,几位长老见这位掌门师妹毫不藏私,竟将本门无上心法相授,顿时感激涕零。

    “各位师兄,斛律少侠是我派恩人,不仅有恩于先父和昆仑,更摒除门派之见,将自身所悟倾囊相授,如今小妹只传第一式,便是依恩公所言,需同习阴阳,循序渐进,自今日起,我们师兄妹六人同时习练,互为助力,待第一式练成,再习第二式,各位师兄可有异议?”

    几人会意,此功高深,若筑基不牢,贪功冒进,容易走火入魔,理解嫣然一片苦心,是以心存感激,皆无意见。

    昆仑派内,练功的练功,疗伤的疗伤,练毒的练毒,便这般相安无事过了二十余日,青玄伤势已然大好,觑得空闲,便与嫣然研习长风诀那些晦涩字句,虽收获甚微,但互相拆解,偶有印证。青玄发现,长风诀于身体大有裨益,其疗伤功效远胜于真气修炼,虽无法勘破这“无极”之意,但丝毫不以为意,既名无极,便自有其高深莫测之处,根本不欲强求。

    暖风熏得游人醉,涿郡运河边的茶棚外,迎来一人一骑。

    小二早已迎了出来,笑着:“公子,可要用些茶点。”

    “来一壶凉茶,随意上些小菜,一碗面,”马上那人跳下马,掸落身上的尘土,满面风尘。

    小儿唱了句:“您稍待,”便到里间张罗开了。茶棚不大,搭设在河边一片树荫下,布了五张榉木方桌,此刻只有一桌坐着一人,桌上新沏了一壶茶,一小碟软糕,桌边那人头戴斗笠,悠悠喝着。

    来人自然是沈惟仁,赶了二十来天的路,马不停蹄,方才到了涿郡,五月底的天,日头正高,已然有些炎热了。

    “这位公子,这小店茶水粗陋,我这新沏明前龙井,可有兴趣品一品,”那斗笠男子笑道。

    “承蒙相邀,不甚荣幸,如此,小子就不客气了,”沈惟仁微微一笑,便挪到一桌坐下,接过那人递过的茶水,轻辍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入口清冽,先苦后甘,回味无穷,当真是上品。”

    “公子可还喝的惯?”

    “茶是绝品好茶,只是小子粗陋,品不出龙井本味,让您见笑了,平生最爱,唯有老君眉,”沈惟仁淡淡道。

    “何处老君眉。”

    “潇湘故地,洞庭之上。”

    “何法炮制?”

    “先出银毫,自然酵制,后得君眉,味苦涩,如世情,”沈惟仁随口应道。

    那斗笠男子听罢,压低声音,轻声道:“果然是公子,小的未曾得睹尊颜,故不敢贸然相认,侯您许久了。”

    店小二将吃食奉上,沈惟仁也不发话,便抽出木箸,自顾自吃将起来,那斗笠男子也不再发话,只喝着茶水,待沈惟仁用完,便会了钞,上马离去。

    沈惟仁将碎银往桌上一放,便翻身上马,沿着官道,尾随而去。

    涿郡是运河的起点,码头热闹非常,既有有装饰豪奢的官船和富户的大船,也有寻常人家的小舟,许多精壮汉子便在这码头谋个营生,干些装卸的体力粗活,此处一直是漕帮京师分舵的管辖范围。

    运河贯穿南北,联通江海,河上千帆劲射,热闹非凡。沈惟仁将马系在码头边,便上了甲板,走上一艘大船,早有人打开舱门,也不多问,将沈惟仁迎了进去,便关上舱门,侯在外面。

    沈惟仁进了船舱,便径直走到案几旁坐下,舱内两人立在一旁,茶棚那汉子早摘了斗笠,双手垂立,目不斜视。

    “可有消息了?”沈惟仁手指轻叩案几问道。

    那斗笠男子回到:“回公子,打探到一些消息,只是还不甚明了,恕我等无能。”

    沈惟仁眉头微皱,轻轻哼道:“兹事体大,细细道来。”

    “是,公子,”那斗笠汉子惶恐道:“据近日打探,漕帮总舵现暂由右护法魏长昌代行帮主事,除润州分舵的舵主早前葬身洞庭外,乌东临及其他舵主自随王凌晖北上后,便再未回返,各分舵形同虚设,群龙无首,虽魏文昌极力约束,派驻心腹前往,但其中暗涛汹涌,只怕面和心不和,毕竟魏文昌并非帮主,下面弟子诸多不服。”

    “魏文昌其人如何?”

    “魏文昌为漕帮右护法,资历颇深,常年在总舵协助洪天波处理帮务,极少在江湖露面,是以武功不详,但想来应不逊于左护法乌东临,据探报,自洪天波失踪后,这位护法与朝中有暗通款曲之嫌,沿线各分舵均有官方在暗中襄助,弹压异己。”

    “漕帮以江河为生,门人十万,财货无数,自南到北,遍布天下,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历来江南钱粮赋税北上,大多走水路,是以扼守江淮,控制漕运,便可控制中原王朝的大半财税,李存义想扶持魏文昌执掌漕帮,助他一统南北,输送钱粮,也无甚稀奇,”沈惟仁扣着案几,缓缓道。

    “不错,如今这涿郡码头,尽是去岁征收钱粮的漕船,各州府押运官正陆续抵达,是以这几日,涿郡城内,甲兵如云,戒备森严。”

    “嗯,漕帮之事,不可懈怠,须从长计议,这魏文昌想要收服各鱼龙混杂的分舵,绝非一日之功,他即便有帮主之能,却无帮主之威,少恩于帮众,想当帮主,还须些时日。对了,乌东临诸人可有消息?”沈惟仁问道。

    “有,昔日王凌晖并未提师北上,经大沽口入中原,这些事公子想必早已知晓。便是在这涿郡,接引潘霜的数万北军,一同折而往南,而后潘霜在杭州登陆,领军一路招抚南境,驻军换防,之后便驻扎金陵。而王凌晖却改道,径直领军入了楚境,漕帮诸人现在应在楚境军中,只是生死不知,王凌晖所领龙骧、虎贲营精锐战力不凡,高手云集,守备森严,彼此熟稔非常,细作无法混迹其中,我楚境内的弟兄只从伙夫口中探知,军中一处营帐守卫严于他处,饭食皆由军卫送入,想来关押的,必是乌东临等人。”

    “还有呢?”沈惟仁继续追问。

    “公子,至于洪天波与楚天南,我等皆未寻到一丝踪迹,这些精骑竟似凭空消失一般,探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那汉子小声的回道。

    “这倒奇了,这北邙山上藏匿数万大军,竟未留下丝毫踪迹,当真匪夷所思,”沈惟仁也颇为不解,索性不再纠结,接着想到一事,便问道:“李守一现在何处。”

    “扬州,大明寺。”

    “可有可疑之处?”

    “公子,他们似是恣意而行,未见有异,只是挂单借宿,打坐参禅。据报,追踪之人往往在百步之内,便察觉似乎已暴露行藏,只是对方始终未曾发难,叫人诧异,小的凭直觉,李守一身边那老和尚似不简单,绝非寻常僧侣。”

    “了情和尚是么?”沈惟仁问道。

    “是,已遣人去少林打探多时,无一人识得,寺中了字辈档案也无一字记载此人生平,但这了情和尚在北邙救下李守一,便是李存义和许梦阳联手,怕是皆不能敌,如此人物,竟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好生费解。”

    “了情,了情,”沈惟仁默念数遍,陷入沉思。

    “公子,据小的所知,您那位结拜兄弟的师父,有恩于洪天波,更和漕帮诸人熟识,不知公子在长安之时,他可有透露洪天波些许信息?”

    “我那位小兄弟在长安身受重伤,去昆仑派途中也是日夜调息,此次更是襄助昆仑,耗力过巨,就无一刻松快清醒的时候,我还未得空相询。你一言倒提醒了我,即刻派人飞鸽传书,去昆仑派传信给我青玄小弟,让他伤好之后去武当寻我。”

    “是,公子,那此间如何安排?”

    “连货带船,径直去君山,”沈惟仁说道。

    “公子,那件东西可有眉目了?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我已有了眉目,你不需再费神了,吩咐族人,悉数前往洞庭,匠人安排去君山腹地。对了,还有两件事需你去办,其一,除我族人,见过我上船的,你去处理;其二,安排快艇,即刻送我返回武当。”

    “小的省得,”那汉子神色一凛,点点头。

    雨滴琼珠敲石栈,风吹玉笛响松关,此是高真成道处,故留踪迹在人间。好一座武当山。

    沈惟仁在山脚下,仰头瞧着这个生活了二十载的地方的武当山,摇摇头,便朝山上走去。

    行到半山处,便见到络绎不绝挑担泉水的门人,“二师兄回来啦。”

    沈惟仁笑笑道:“你好,清风师弟,门中一切可还安好?”

    “甚好,只是掌门不在,师叔们领着咱们早课,可比师父严厉许多,今儿个一早,我还挨了两戒尺呢。”

    沈惟仁笑笑:“大师兄回来了吗?”

    “早回来啦。”

    沈惟仁顺手接过清风的担子,点头示意,清风一喜,便任由这位二师兄帮忙担水,一路说说笑笑,直往紫霄宫而去。

    到了紫霄宫,清风不敢再偷懒,便吐吐舌头,接过水桶,自去了,沈惟仁拍拍手,便进了大殿,只见大殿之中,纯元、纯明两位师叔和赵震宇正端坐蒲团,闭目练气。

    听到脚步声,赵震宇睁眼一瞧,淡淡道:“二师弟,你还知道回来啊。”

    沈惟仁笑而不语,双手结太极阴阳印,一礼道:“弟子惟仁见过两位师叔,见过大师兄。”

    “嗯,惟仁回来啦,甚好,”其中一个老道闭着双目,淡淡回道。

    沈惟仁早已习以为常,依旧执礼道:“师叔见禀,师父已在长安羽化,弟子此番刚从昆仑回返,探知李存义已向各派发难,故即刻回山禀明,望师叔们早作筹谋。”

    “什么?”纯元、纯明一惊,睁开双眼,显然不愿相信。

    “千真万确,弟子亲眼目睹,师父与各派掌门原本已救出,可被李存义发觉,在长安西市设伏,师父及诸位前辈中毒甚深,力竭羽化;弟子随藏剑弟子癫道长通往昆仑报信,更是亲历有人欲谋昆仑,天幸未遂其愿,”沈惟仁娓娓道来,更是连连催促,望师叔下令,悉知军中俗家同门,早作谋划。

    “知道了,你自去吧,”几人淡淡的挥挥手,沈惟仁见状,便抱手再礼,退了出来。

    回了住处,沈惟仁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仔细回想涿郡所闻,这了情和尚究竟何人?这洪剑平、楚天南倒底去了何处?在船上思索了一路,都未能理出头绪,感觉仍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势力在暗处撒开大网。又想到与青玄这一路见闻,感觉这时局之诡谲,让人头疼不已。左右想不明白,只得暂时作罢。

    紫霄宫大殿内,纯元轻声说道:“震宇,你与惟仁同去塞北,他所言可有疑处?”

    “师叔,二师弟在途中结识了那藏剑弟子,交情甚笃,执意要随他前往长安,至于他说救出师父,弟子尚有疑惑,二师弟之难耐,你当知晓,即便藏剑弟子武功略胜于他,如何有这般能耐,救出师父,还能在李存义围杀之下全身而退?此其一。他既亲身目睹师父羽化,便该即刻回返武当报信,何以先去昆仑,时隔两月余,方才回来,此其二”

    纯明听罢说道:“震宇所言有几分道理,只是惟仁向来老实,何必危言耸听呢?他言昆仑遭人发难,担心本门同历险境,回来报信,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掌门师兄始终未得踪迹,倘若惟仁所言属实,咱们便该早作打算,宁信其有,未雨绸缪。”

    纯元点点头,深有同感,便嘱咐赵震宇,派得力弟子,送信至山下俗家弟子,让他们秘密到军中送信,更加派人手,日常巡视。

    如此过了十数天,风平浪静,该送的信也送了,山上一切如常,两位武当耆老也松快了些,便讨论武当后继之人。若依资质武功,本该由纯明继任,只是纯明是个武痴,为人淡泊名利,不擅交际,多番劝说未果。纯明觉得弟子中无一人堪此大任,赵震宇虽是首徒,尚需磨砺,建议由纯元暂摄此位,好好培养门下弟子,赵震宇偶尔听到两位师叔密探,话里话外,竟似不看好自己,暗暗恼恨。

    青玄接到沈惟仁传信,便辞别昆仑诸人,和韩轻罗一起山下,张嫣然依依不舍,直送出百里方回。

    “好啦,别回头去瞧啦,你那漂亮师姐早走远啦,”韩轻罗打趣道。

    “谁说我看她来着,我是看你呢,韩姑娘,我一时不太明白,你我非亲非故,你何故陪我风尘一路,风餐露宿的?”青玄笑着问道。

    “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因为师公,他老人家受人蒙蔽,平白结怨于各派,累的门中死伤无数,况且一直对尊师心怀愧疚,这不,既收留了令姊,又让我来襄助你么?”

    青玄努努嘴,自己如今已非黄口小儿,这理由虽然牵强的很,但见轻罗神情不似作伪,暗想这小妮子怕是也是一知半解,便不再追问,只拿些闲话聊聊。

    两人沉默许久,埋头赶路,轻罗耐不住少女心性,走了半日,便耐不住寂寞,凑近青玄问道:“唉,臭小子,你说那唐门用毒怎么如此了得?那碧纱笼倒底是用的什么毒?我那晚瞧见墙外埋伏之人皆中毒暴毙,端是厉害无比啊。”

    “我打听这个干什么?我又不会使毒,如何晓得,”青玄漫不经心的回道,“还有,我没名姓么?别老是臭小子、臭小子的叫我。”

    “哟,既然你如此在意,咱们便分出万儿来,我可比你大,从今往后,我便称你青玄弟弟,你便唤我姐姐吧,”轻罗笑道。

    “你有这么大么?”青玄嘟囔道。

    韩轻罗哈哈大笑,一路摆足了姐姐的架子,天色一黑,便不肯赶路,有店住店,没店便找个避风所在,宿在野外。

    毕竟孤男寡女,青玄颇为知趣,宿在野外时,有意的隔开老远,生上两堆篝火,各自歇息。在昆仑派中修养月余,青玄伤势尽愈,如今略窥长风诀行气门径,与自身黄庭经同练,事半功倍,只是心中一直有些纠结,虽已禀明师父,但这黄庭经全本是否应尽数告知沈惟仁,一直未能决断。

    轻罗便没有这么勤奋,日间赶路已是辛苦,用了干粮便倒头就睡,偶尔体力真气乱窜,也不以为意。

    二人这走走停停,过了二十余日,方才渡过淮河,青玄心系大哥,焦急无比,见轻罗丝毫不在意,便提议,经淮河直去扬州,在扬州乘船,这样既免了轻罗舟车之劳,又可日夜赶路。轻罗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于是便策马疾驰,奔扬州而去。

    入了扬州城,青玄摸摸怀中的江海铁令,心想左右到了此处,不若去趟漕帮总舵,将洪老帮主的信物及口信带去,也好了却一桩心事,便径直往瘦西湖畔而去。

    到了漕帮总舵门前,青玄见大门洞开,便向门房禀明身份,值守弟子入内片刻,便返身邀二人进去。

    到了正堂,青玄仰头便瞧见“靖海平波”大匾额,只见魏文昌端坐正堂,左右两侧坐满了人,青玄左右一瞧,竟一个也不相识。

    “魏大叔,久违了,”青玄拱手一礼道。

    “小仙长这是从何处而来?”魏文昌微微笑道,也不起身。

    “魏大叔,我从北边过来,途径扬州,不知近日可有人前来送信?”

    “不错,前些日子收到昆仑派新任掌门玉灵子真人传信,便召集帮中精干弟子前来商议,巧了,不想今日仙长适时而至。”

    青玄见济济一堂,心想不知此处可有李存义细作,便不想在人前言明洪天波的遗命,便深深瞧了一眼魏文昌,行礼道:“魏大叔,既有帮务,小子是外人,不便叨扰,便在外间候着,等您得空时,再与您叙话吧。”

    魏文昌见青玄朝自己使了眼色,便点点头道:“如此到怠慢了仙长,那便请您稍作歇息,稍后老夫再为您洗尘,”说罢,便招呼弟子,“来人,请仙长到厢房歇息,备些酒菜。”

    青玄与轻罗便退出正堂,随接引门人自去了厢房。

    待二人出去,魏文昌也无心再谈帮务,便遣散了众人,自去了书房,招呼心腹弟子,悄声道:“这疯小道自上次北上,去了哪里?那边可有消息了?”

    那弟子回道:“去了不少地方,一路去了塞北,后又回返了长安,据说伤了圣上,后来不知去处,这会子怎么会来我帮,会不会和洪天波有关?”

    魏文昌惊道:“洪天波不是死在长安西市了吗?”

    “不错,据说,西市一战,洪天波和其他几派掌门悉数毙命当场,这疯小道与他们在一处,不知是如何得以脱身的?要不要立即禀明?”

    “你这榆木脑袋,一来一去,最快也要月余光景,这小道士能从圣上逃脱,想必本领不凡,如何能留住他这许多光景?”魏文昌不耐道。

    那心腹弟子沉默片刻,目光阴狠道:“明里留不住,那便使些手段,左右不多十来岁的少年孩童,若成了此事,押解他们去长安,想必是大功一件,这帮主之位,非您莫属。”

    魏文昌在书房徘徊许久,方才狠下心来,点点头,悄声道:“既如此,在厅中安排下席面,邀他前来,为他洗尘,顺便探探他口风,此事不宜夜长梦多。”心腹弟子闻言,便转身出去,自去安排了。

    青玄二人稍作整理,换了衣衫,便应邀前往厅中,轻罗一个女子,与漕帮诸人不甚熟稔,便执意不愿抛头露面,自在房中用了饭食,梳洗停当,倒头就睡。

    青玄无可奈何,也不好勉强,便径自随来人去了。一到厅中,只见席上除魏文昌,另有三人作陪,便自在魏文昌左手侧坐下。

    魏文昌微笑着握着青玄的手,招呼人上酒,而后道:“漕帮与仙长师徒有缘,今日能在本帮再聚,实在是漕帮之幸,不知尊师近来可好?可曾寻到?”

    “不瞒魏大叔,小子自上次匆匆一别,历尽万难,一路寻到塞北,也未曾找到家师,这疯老道当真让人不省心,”青玄心知师父掳掠公主,如今藏身在青鸾阿姊身边,兹事体大,倒也不敢随意暴露了柳轻舟的行踪,便假意调侃,推说不知。

    “柳公子武功高绝,想必吉人天相,来,大叔敬你一杯,权当为你洗尘。”

    青玄拗不过情面,便与之双杯一碰,向其余三人示意,干了杯中美酒,早有人上来,再续满。

    魏文昌瞧青玄孤身前来,眉头微微一皱,拿眼朝门边的心腹弟子一瞧,那人示意,便悄然出门而去。

    “仙长,不知此番途径扬州,欲往何处?”

    青玄闻言,拿眼瞧瞧席间其余三人,欲言又止。

    魏文昌会意道:“无妨,我来引见,这三位是我帮中新任的三位舵主,润州分舵的赵舵主、常州分舵的李舵主、金陵分舵的卞舵主,三位舵主此番也是来商议昆仑传信之事,都是自己人,但言无妨。”

    “既如此,小子便直言,贵帮既已收到讯息,便知李存义已对各派动手,自当早作准备。小子曾在长安,见过洪老帮主,不过小子无能,无法护住他性命,洪老帮主已然仙逝了。”

    “什么?”席间之人均惊的一跳,魏文昌也假意惊讶,酒杯都摔落桌下,几人齐齐惊道:“当真?”

    “嗯,此事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几位掌门在长安西市遭遇伏击,在他们庇护下,小子侥幸逃得性命,此番来,本也是来将此事言明,好叫贵帮早作准备,”青玄低头道。

    “仙长见谅,老夫骤闻帮主噩耗,一时忘情,失礼了,”魏文昌挥挥手,早有门人唤过酒盅,重新满上,便率先站起身来,举杯道:“多谢仙长前往传讯,如今我帮终于知道帮主下落,更明了仇人是谁,大恩不言谢,”说罢仰头干了,其余三人也是起身干了杯中酒。

    青玄忙起身回礼,喝了一杯,道:“小子浅薄,当不得大礼,漕帮一直照拂于我,我只是报个信罢了,况且小子的性命,也是洪老帮主等人相救,要说谢,该是我谢漕帮才是。”

    青玄要过酒壶,为席间四人添上酒,待要添酒回敬之时,魏文昌便无论如何不肯让青玄自斟酒杯,抢过酒壶,亲自为之添满。

    青玄起身,向四人告谢昔日照拂之情,率先饮下,微笑的看着几人,待几人满饮此杯后,方才在怀中摸索,说道:“其实,我此番过来,还有一物要交付贵帮,便是……便是….”青玄疑道:铁令呢?许是方才盥洗换了衣裳,落在房中了,咦,自己自幼便在军中与族人饮酒,怎么几杯下肚,竟有醉意?

    “不知是何物?”魏文昌笑道。

    “其实,洪老帮主曾交代我…将…江海…令交….,”一股倦意袭来,青玄只觉天旋地转,口舌仿佛打结一般,便一头栽倒在桌上。

    “江海铁令?”魏文昌一惊,“快,去他身上搜,难不成洪天波将此令交给了他?若是能得此令,号令全帮,我这帮主当真坐的稳了,也不必事事仰北边鼻息,”魏文昌既兴奋又急切道。

    席间几人将青玄放倒在地上,上上下下摸索一遍,哪里有什么铁令。

    “必是在他房中,”那卞舵主说道。

    四人也顾不上青玄,便急急往厢房赶去。

    轻罗躺在床上,本已昏昏欲睡,不料突然闻到一股暖香传来,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跃起,自己常年练毒试毒,对这些迷烟毒粉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寻常毒烟如何能奈何自己,轻蔑的摇摇头,一想不好,青玄那臭小子去吃酒去了,既有人来暗算自己,那小子想必着了道,如此想来,便将自己包裹一扎,扬手便朝门外打出一枚淬毒细针,门外一人轻哼一声,便栽倒了。轻罗急忙跃到青玄房中,将他的秋露剑及包裹背在身上,出了房门便朝厅中赶去。

    方出了厢房院门,便遥遥见到几人风驰电掣般朝这边赶来,便隐在假山后,待他们走过,这才急急赶去厅中,只见青玄横卧厅中,口中喃喃自语,浑身滚烫,人事不知,暗骂一声,便将他拖起来,背在身上,往外跑去。

    也不知轻罗哪来的力气,背着青玄一路狂奔,堪堪到了漕帮大门外,门房见二人急急出门,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轻罗将青玄抛上马儿,自己飞身上马,打马便跑。

    魏文昌见心腹弟子倒在厢房外,便赶回厅中一看,哪里还有人,便追出门外,远远瞧见两人一马而去,大骂门房弟子,飞身上马,追了上去。

    “这死小子,鸿门宴也敢吃,当真是蠢货,”恨得急了,便拿手在青玄腰上死死掐了几下,见青玄兀自趴在马上,一动不动,又觉着好笑,又在他背上、屁股上狠狠掐了数十下。身后马蹄渐疾,两人慌不择路,不辩方向,便沿着瘦西湖策马乱窜,到了树荫下岔路,一转马头,转进一个巷子,亡命般催马。

    魏文昌赶到岔路,左右一看,点点头,几人分别去追索。

    轻罗远远瞧见一处高楼,似有灯火,便打马向前,朝着亮处而去,待走进一瞧,原来是座高塔,见青玄仍然未醒,在马上一路颠簸,趴在马上,吐得一塌糊涂。

    轻罗只得跳下马来,将青玄背上,一踢马臀,将马儿赶跑,自己拾阶而上,近前一瞧,只见门楼高耸,原来是“大明寺。”

    此时寺门早关,只得绕到寺后,寻了处矮墙,将青玄先托上去,自己翻墙而入,而后接过青玄,背着朝一处草屋而去。

    今夜月明星稀,六月天的夜间,蛙声虫鸣不绝于耳,轻罗四下张望,原来是一片菜园,想必这是大明寺僧人日常栽种,此时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僧侣应已歇息,唯有草屋一点星火。

    “门外何人造访,”轻罗方到门外,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轻罗吓了一跳,暗想这老和尚耳力了得,自己这般敛息蹑步,竟还是被发现,便索性大喇喇的在门外应道:“大和尚,小女和一位朋友无意冒犯,叨扰清修,这便离去,”说罢边转身要走。

    “既然来了,即是缘分,无妨,请进来坐吧,”门里一声传来。

    轻罗悄悄四周,确是也无其他容身之所,若是惊扰了阖寺僧侣,怕是暴露行藏,便咬咬牙,推门而入。

    进门一瞧,只见茅屋简陋异常,只有一张竹塌,一方竹案,案上一豆星火,再无其他装饰,一老和尚盘坐竹塌,一年轻和尚盘坐在竹案旁,两人也不言语,不避蚊虫,尤其那年轻和尚,被蚊虫叮的一脸的包,也不去驱赶。

    “将背后的孩子放下来吧,”苍老的声音传来。

    轻罗这才卸下防备,大口的喘着气,将青玄放了下来,茅屋甚小,只得将之放在地上。也不顾两位和尚,便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掰开青玄的嘴,将药喂了进去,而后伸腿朝青玄连踢数下,轻声喊道:“死了没?快醒来吧。”

    老和尚睁开双眼,瞧瞧了二人,淡淡道:“这位少侠内力精湛,他并非中毒,只是中了闭气软筋散之类的药,并无大碍,再过几个时辰自然醒来,不必焦急。”

    “哪能不焦急,后面还有人追着呢,”说罢掰开青玄的嘴,又要喂药。

    “女施主不必着急,你这药丸解不了他的毒,你为他推宫活血,许是有用,”老和尚施施然道。

    两人一番折腾,那年轻和尚也睁开眼,站起身来,挑了挑灯芯,让灯光亮堂了些,而后走到青玄身边瞧了瞧,朝老和尚一礼道:“师父,此子我识得。”

    “识得如何,不识得又如何,渊儿,你心魔未平,未得清净心,这江湖之事,不必执着,他有他的造化,你有你的使命,若心有涟漪,便枉费了多日修行。也罢,既此间无法让你清净,今夜之后,我们便离开此间。”

    唤作渊和尚的年轻人便回复平静,合十一礼道:“谨遵师命。”

    轻罗依言,提起真气,为青玄缓缓推宫活血,过了一个时辰,累的满头大汗,只见青玄一连咳嗽数声,将口中污物吐出来,轻轻舒了口气,这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青玄只见四周昏暗,艰难道:“不是在厅中吃酒么?这又是哪里?哎哟,怎么浑身这般疼痛,谁打我了?”

    “呸,你还知道醒来?”轻罗轻叱一声,“叫你贪杯,着了人家的道了吧?”这才将有人迷倒之事说出来。

    青玄稍稍缓了缓,这才想通此间关节,便问道:“韩姑娘,你无碍吧?”

    “累的够呛,这间怕也不太平,你既醒了,自己瞧瞧,可有大碍,若无碍,咱快些离开此间,怕是他们会寻到此间,平白连累了两位大师。”

    青玄这才留意到两位打坐的和尚,瞧轻罗朝自己点头,便爬起身上,双手合十道:“多谢两位大师。”

    “少侠客气了,是这位女施主相救,与老衲无干,不必致谢。”

    青玄仍旧合十一礼,便盘坐在地,暗运黄庭经,检视周身,只见体力并无大碍,结合长风诀,顿饭功夫,便将体内残毒逼净,朝轻罗使个眼色,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老和尚仔细瞧着青玄行气,眉头微微一皱,略有诧异,便重新回复平静,闭上双眼。

    轻罗也是合十一礼,见老和尚闭目不语,也不打扰,和青玄轻轻转身,便要出门。

    青玄走到案边,瞧了眼年轻和尚,心里一惊,急忙走近,拿起案上油灯,仔细照这年轻和尚的脸,待瞧的分明,大惊道:“太子殿下?”

    “贫僧法号渊,如今是师父身边的小沙弥,不是什么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我是斛律青玄,斛律青玄啊,你我在梳玉河见过,当时我师父赶走观星台之人,你难道忘记了?还有我阿姊和北望外甥,你也忘了?”

    青玄知道,渊和尚分明就是李守一,否则,这天下端无如此相像之人。

    听青玄如是说,年轻和尚再也无法若无其事,睁开双眼道:“北望外甥?谁是北望?”

    “便是你与我阿姊的孩儿,阿姊起名李北望,如今她人在长安,虽阿姊嘴上不说,想必对你甚是挂念,太子殿下,你怎么在此处?”

    年轻和尚长叹一口气,瞧了瞧老和尚,许久之后,平静的说道:“我早非太子,如今跟随师父修行,只求为天下苍生祈福,稍减罪孽,你只当未曾见过我。令尊之事,是我对不住敕勒族人,我余生定日日诵经,为他们超度。”

    “你可知李存义如今….”青玄急道。

    “阿弥陀佛,”老和尚出言打断青玄,从塌上下来,走到青玄身边,平静道:“少侠,人各有志,李守一早已故去,如今你眼前这位,是渊和尚,他红尘游历一场,如今放下,便不会再理世事,他自去吧,莫扰了他清修。”

    青玄瞧着李守一一副萧索模样,怒道:“抛妻弃子,舍弃万民,修的什么行?修行有何用?我敕勒十万铁衣血洒北孤,我父兄族人因你李家而死,你不思复仇,自暴自弃,悟的什么道?悟道能如何?那李存义如今篡位自立,剪除异己,江湖一片腥风血雨,你这般毫不在意,逃避遁世,又能躲到哪里去?”

    “你不是他,不知他的苦,人各有造化,无谓强求,斛律少侠,你自去吧,江湖路远,各自珍重,”老和尚合十道。

    “走吧,”轻罗拉拉青玄。

    青玄恨恨的瞧了眼李守一,“我阿姊在长安楼心月,化名晴雪,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自去说清楚,去瞧瞧北望,从今往后,我再不想见你,懦夫,”说罢摔门而去。

    “阿弥陀佛,”老和尚无奈的唱道。

    青玄从茅屋出来,心绪难平,不曾想见到自己所谓“姊夫”竟已出家,非为他遁世恼火,而是心疼自己的阿姊,越想越气,提气狂奔数里。

    天色渐亮,青玄喘着气,倚在一棵树下,汗流浃背,微风拂面,这才清醒了些,扭头一看,轻罗呢?

    只见远处一女子发足狂奔,堪堪赶上前来,喘气如牛,浑身汗湿,边跑边怒道:“你这是要死么?害我忙活一夜,如今这般亡命般,你…你还有没有…有没有良心?”

    青玄见轻罗提着秋露,背着两个包裹,上气不接下气,满面通红,宛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这才想起昨夜她一路护持自己,逃离漕帮,心里顿时十分抱歉,忙不迭的接过佩剑包裹,连连告饶道歉。

    “快些走吧,漕帮昨夜不曾寻到我们,难保白日里不遍索全城,这扬州可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快些出城,寻路去武当吧,”轻罗提醒道。

    青玄点点头,扶着轻罗,两人也顾不得修饰,待城门打开,便打散头发,拿污泥脏了脸面,顾作落魄,混出城去。

    青玄出城后,便租了驾车马,吩咐送去附近码头,使了些银钱,混上了南下的货船,咱歇在货仓之内。

    漕帮诸人遍索全城,待听得码头来报,有两名落魄年轻人坐船而去时,青玄二人已离开多时,恨得魏文昌急急派人去沿线传讯,务必在江河上截住两人。

    自青玄走后,李守一便再不发一言,神情痛苦,了情无奈,便辞了方丈,师徒二人离开大明寺,一路游历,也不知去处。

    上船后当夜,轻罗便高烧不退,在这伏天竟然冷战连连,青玄虽读过医典,但不曾试过药石,眼见轻罗日渐严重,焦急无比,这货船上虽有百十名船工,可就是没有郎中,也无药石。

    天幸轻罗自幼研习毒术,只言体内气息紊乱,该是夜间奔袭过甚,脱力后着凉,应无大碍。

    青玄如何敢信,天气炎热,货仓中并未备有被褥,见轻罗蜷缩一团,冷战不止。无奈,只得将轻罗小小的身子扶起来,不避男女之嫌,将之搂在怀中,更以一丝柔和的真气透过轻罗的天井、金门两穴而入,仔细检查病灶。

    轻罗毕竟是女子,经脉细狭,青玄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先将自身真气以长风诀行气路劲一路温养,左手抵住轻罗天井穴,右手抵住金门穴,引导自身真气按长风诀行气路径分别流转,真气入体后,行走缓慢,只觉轻罗体内真气之乱,当真匪夷所思,一强一弱互相抗衡,丝毫没有圆融,心道这小妮子当真心大,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寸进。

    待手足少阳经行遍,便再发力,沿脉将轻罗体内真气收敛,强行引导,与自身真气交融,而后一路收集,渐至壮大,直至气海,这般十二脉行完,青玄也是满头大汗,吃力非常,好在长风诀依托人体五行,借助天时,于疗伤甚有助益,待将轻罗体力紊乱的气息理顺,只见怀中人儿也舒了口气,浑身香汗淋漓,收功后一摸,高烧已渐退。

    轻罗只觉自己梦中跌入水潭,浑身潮湿油腻,难受异常,勉强睁开眼,“嗯”了一声,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额头被一只手摸着,左腿也被人握在掌中,自己竟躺在一人怀中,衣衫尽湿,紧紧贴在身上,体态身姿毕现。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便听见轻罗“呀”的一声惊叫:“你干什么呢?”

    青玄急忙松开手,慌乱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可别乱想。”

    “臭小子,没想到你是这般的急色鬼、登徒子,”说罢呜呜哭了起来。

    “韩姑娘,我在为你疗伤呢,你以真气助你打通诸脉,又见你浑身冷战,方才是不得已,不得已为之,绝非有意轻薄,我向长生天起誓,我以敕勒全族荣耀起誓。”

    轻罗哭了会,仔细检查自身,见自己衣衫整齐,再检视自身,见之前混乱的真气已平和无恙,略略提气,感觉丹田充盈,之前那道落月掌力已炼化,与自身相融,体力还多了一道柔和平顺的真气,想必是青玄的,心中便信了八分,只是面上仍旧不肯干休,骂道:“你这般轻薄了我,叫我今后如何嫁人?你须得对我负责,否则我对你不死不休。”

    青玄心中暗暗好笑,面上还是陪了笑脸道:“好好好,是我不好,我自作多情,不该费心费力为你疗伤,应该让大姐姐再高烧数日,自然好转才是。”

    轻罗听罢,见青玄也是浑身湿透,双手隐隐颤抖,知道他这是耗力过巨,怒气早消,想到自己被他搂在怀里,心中宛若小兔乱撞,不由红了脸,索性扭过头去,轻叱道:“如今我虽好了些,但浑身乏力,还未大好,这会子饿的紧,你去弄些吃的来,要清淡些的。”

    青玄苦笑的摇摇头,出了货仓,见甲板上一船工在打捞上几尾鲜鱼,便上前商量片刻,买了两条鲜活鲥鱼,借了船上的小厨房,拿个瓦罐,煲了一罐鱼汤,趁着空隙,将身上冲洗干净,等鱼汤浓稠,这才端到仓中。

    轻罗这会子也换了件清爽衣衫,接过一碗汤,三两口便喝下,当真鲜美无比。见青玄盯着自己,白眼一翻道:“盯着我做什么?”

    “嘿嘿,”青玄傻笑不语。

    轻罗也不在意,将一罐鱼汤喝个干净,翘着腿,嘴里哼哼的唱起小调,精神许多。

    青玄将瓦罐送还回去,便也躺在仓里,并不言语。

    只见轻罗轻轻哼着:“烟雨蒙蒙花又开,春风吹上旧石台,枫叶染红潇湘水,便知那山故人来。情郎欲征须弥山,切切不知何时还,我将杜若绣绢上,只盼江月照郎安。”

    青玄听她唱了一遍又一遍,词曲婉转动人,情不自禁的跟着哼了起来。

    “今天,谢谢了,”轻罗在黑暗中,突然停了哼唱,小声道。

    “咱们不用见外,你这病都是因我而起,没有你在漕帮舍命相护,我怕是早已被那魏文昌害了。”

    “你自己不碍事吧?”轻罗轻声问道。

    “我能有啥事,对了,你这歌真好听,是你家乡的歌吗?”青玄回到。

    “这是我阿爹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乡的歌,只听他说是我娘最喜欢的曲子,”轻罗轻叹道。

    “你娘呢?”

    “我都没见过我娘,”轻罗叹道。

    “我也是,我有记忆起,我娘便去世了,我是阿姊和父兄带大的,”青玄也叹道,“师姐,你把这首歌教给我吧。”

    “嗯。其实,其实我比你小些,以后你便像我爹一样,叫我阿罗吧,我叫你玄哥哥,如何?”

    两个年轻人同历生死,几番周折,终于放下心防,互诉心事。

    青玄的梦中,除了沙场杀伐,秋风烈马,偶尔也梦见一带江水,满山黄花,那花丛当中,有一人静候情郎,清唱着一首曲子,江南烟雨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