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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战事已毕,新皇李存义靖清宇内,改元太平,实现了其父毕生之愿,一统天下,肃清北患,王朝善战之兵皆为亲军,此刻在勤政殿志得意满,其母刘贵妃晋为太后,州府皆为心腹,这天下该会二十年无战事了,古往今来,谁能敌我?
岁月如梭,秋去冬来,算算时日,该是至正二十九年,抑或是太平元年了,青玄也已经十四岁了。
翠微山麓,青玄眼皮直跳,枯坐一日,合上书本,起身四顾,师父又不知去哪偷酒喝去了,数月光景,医书杂学已通读,基本能辨穴识位,如今正在诵读疯道人留下的孤本黄庭经及经史子集。
腹中饥渴,便自出观,从缸中舀水烧开,寻些糙米野菜,煮起粥来,不多时,观外隐隐传来几声咳嗽,青玄望外一瞧,只见疯道人摇摇晃晃,左手拄着根竹杖,右手提着酒葫芦,人未到,声先至:“癫儿,晚饭可曾置办了?”
“观中仅存这些了,”青玄指指锅中。
“气息练的还算顺畅吧?”疯道人趺坐在地,也不挑剔,胡乱喝下两碗稀粥。
“师父,依您所言,徒儿御气遍行足少阴肾经,导气自俞府穴始,过神藏,经中柱,下阴谷,至涌泉,但自觉气息至商曲、照海、筑宾三穴稍有阻碍,运气逆行,受阻仍是此三处;御气足少阳胆经,竟有天冲、阳白、京门、风市、悬钟五穴有阻;至于其他各脉,俱是如此,阴脉有三,阳脉有五,使真气运行不畅,徒儿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强行冲关。”
“癫儿,你只知照本宣科,依序而行,不知变通,人可行爬山涉水,漫步坦途,真气何尝不是?你于练气并无根基,本该循序渐进,奈何经脉细狭,通行受阻,难道就不会越过受阻穴位,先逐段滋养其余诸穴,待其壮大,缓缓图之,逐一突破关隘么?”疯道人缓缓说道。
“自明日起,你晨时起身,不避寒暑,去北山松林砍柴十担,背去山下集镇卖掉,再从山下采买米粮,从山腰泉眼处担两桶水上山,上山时左脚跨上两步石阶,右脚一步,下山时左三右二,先练半载,”疯道人摆摆手,便在配殿床上躺下。
青玄收拾完碗筷,便打好地铺,盘坐其上,默念经文,循序练气,依师父所言,越过阴三阳五受阻穴位,果然顺畅许多,继以黄庭经中所载,摈弃杂念,凝神内照,察觉出气息虽弱,却也如罅隙水流,汩汩而至,聚少为多,身心为之一轻,疲乏颓唐之感稍缓。
次日一早,便依疯道人所言,依着步伐,上山砍柴,直至午时,方满十担,早已浑身酸痛,但一想起父兄之仇,不由血气上涌,又依着步履下山,担柴卖至镇上酒楼,采买吃食,担水上山,直忙至酉时,一日未曾进食,饥渴难当,刚想躺下休息,疯道人一道指风击来,顿时额头鲜血长流,“癫儿,谁让你休息?打坐练气一个时辰,然后置办吃食。”
青玄不敢埋怨师父,知道疯道人行止或许癫狂,却非刻薄无情之人;相反,于他而言,师父是个至情至性的君子。盘膝坐下,手三阳、足三阳六脉行完,乏累之感顿轻,再行六阴脉,燥热之感顿去,灵台一片清明,虽仍手脚酸痛,精神却为之一振,一个时辰过去,置办晚饭,疯道人瞧这徒儿不发一言,微笑不语。
三个月后,巳时已能砍完柴,申时便回返,秋风乍起,立秋之后,又能提前一刻回返,青玄不仅运气与行事速度渐快,体格也更为健壮。
这日早早返回观中,将月余积攒的银钱,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坛老酒,练气完毕,便将晚饭置办妥当,自用些米饭咸菜,将酒肉奉在疯道人案前,便独去偏殿盘膝练气,默诵经典。戌时过后,疯道人方才回返,也不客套,大啖酒肉,醉酒后大哭一场,青玄在里间闻得声响,早已见怪不怪,默然起身,为师父准备热水盥洗,待得水开,疯道人早已伏在案上睡熟。
“也不知师父今日又遇到什么伤心之人,疑难之事,”青玄茫然不解,眼看时候不早,便和衣卧下。
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破殿外屋檐铁铃叮咛作响,殿门吱呀的嘶鸣,寒风透过破窗刮进大殿,青玄顿时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睡意渐消,瞧见外殿疯道人仍伏在案上,便拿了棉被,轻轻为其盖上。
听得外面风声正紧,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和号角之声,青玄闻声一惊,摇了摇疯道人,“师父,快起来。”
疯道人哼了一声,歪了歪头,径自熟睡。
青玄自里间摸出战刀,暗暗提气,强作镇定,推门而出,在观门外凝神细听,号角马嘶之声远远传来,似来自北山,便壮起胆气,迈开步子,直往北山而去。
越近山巅,越发心惊,战阵之声越发清晰,隐隐竟有战鼓擂响,铁甲撞击之声,青玄自幼在北孤混迹军旅,于此声响异常熟稔,怎奈秋夜阴郁,月隐星沉,瞧不明了,只得提刀而上,暗自戒备,慢慢摸上山顶。
号角清越,战鼓隆隆,铁甲铿锵,宛若百万大军对决山前,青玄揉揉眼睛,北山之巅并不大,面阳一侧松林从山脚绵延而上,面阴一侧则是怪石绝壁,孤峰之上矗立着一座矮石亭,斑驳破旧,青玄日常上山砍柴,时常小憩,倒也不陌生,哪有什么大军战马,号角铁鼓,可声音确实真切无比,让人不寒而栗,莫不是阴兵鬼卒?
“峰峦如聚,松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一声低吟自身后传来。
青玄闻声毛骨悚然,扭身便是一刀,刀光如练,一年来练气行功,一刀击出,倒也有模有样。
“唉,你这癫儿,”来人信手一抚,便弹开长刀,青玄走进一瞧,这一身酒气的老头,不是自己那疯师父又是谁?
“师父,方才唤你不应,这会子倒来吓唬徒儿,”青玄白眼一翻,悻悻然咕哝着。
“癫儿,这自然之怒浩大磅礴,非人力所能及,你且近身来,临崖而立,仔细体会这如聚山岳,狂怒松涛,于你修为大是有益,”疯道人招招手,便傲然临着绝崖,负手而立,青玄自身后看去,疯道人身材颀长,渊渟岳峙,长袍迎风飞舞,恍若遗世独立的剑仙,英气逼人。
青玄丢下战刀,小心翼翼的站在师父身边,闭起双眼,细细聆听,“师父,这翠微松涛,真真宛若战马奔腾,号角连营,让徒儿热血沸腾,恍若回到塞北草原,随阿爹大哥纵横疆场,徒儿忍不住要舞刀搏杀方能一舒胸怀。”
“且莫出声,耐心体会,运气遍行十二脉,缓缓行气至阴阳各脉阻碍之处,显脉如通达,便依为师所言,驻气于各隐脉,如行大周天无碍,便是入门了,”疯道人轻声说道。
青玄闻言噤声,依言而为,仔细聆听这狂怒之音,只觉胸腔激起无边的热血,也不加克制,率性而为,同时运气而行,片刻之后,行气至足少阴肾经商曲,松涛之怒激起的磅礴之气便如战阵中万弩齐发,齐齐攒射至商曲穴,弩箭不停攻城略地,商曲穴传来一阵刺痛,青玄只觉脑海中轰隆一声,商曲穴被攻破了,真气便如数十万大军,蜂拥入城,而后行气通畅,商曲全无阻碍,让人浑身舒坦。
“嘿,”青玄一喝,睁开双眼,精光灼灼。
此时,疯道人猛然一睁眼,仰天长啸,啸声与飓风、松涛之音相和,绵绵不绝,只见疯道人自崖边一跃纵上旧石亭,自石亭顶上忽然抽出一块薄铁片,朗声吟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青玄见师父长身而立,哪里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浑身汗臭,酒气熏熏的糟老道,分明是个血气方刚,嫉恶如仇,武艺高绝的翩翩公子,尤其是浑身散发的浩然正气和双目迸射而出的光芒,不觉竟看的痴了。
“癫儿,你瞧仔细了,聚气于诸脉,随所遇而安之,蓄千仞之势,肆意搏杀在笑谈间,用有形之招,激无边之怒,率性而为,使九剑八十一式,这便是归藏九剑之藏、叩、击、落、离、附、抚、回、空九剑诀,一剑九式,临敌而变,九式圆融方成一剑,九剑圆融,方至归藏,”疯道人长啸一声,纵下石亭,潇洒挥剑,剑气纵横,周遭仿佛一亮。
“青冥浩荡不见底,涛声剑啸指云台,”疯道人第一次手执兵器恣意挥洒豪情,尽管手中不过一片既破且薄的废铁。
九剑之藏,蓄势蓄力,以钝击强,如潜龙在渊,虎卧荒丘;
九剑之叩,婉转周流,锋芒暂露,如风回曲水,扁舟朔流;
九剑之击,开阖磅礴,中宫直入,如来鸿去燕,电闪雷鸣;
九剑之落,苍劲挺拔,直照天灵,如鹤啸九空,流星陨落;
九剑之离,幻化迷离,捉摸难定,如鬼魅夜行,怒涛难测;
九剑之附,利刃相击,驭剑如气,如跗骨之蛆,借力打力;
九剑之抚,轻拢慢捻,知音不易,如长河倒悬,共赏瑶琴;
九剑之回,利刃九曲,路转峰回,如回风舞雪,倦鸟南归;
九剑之空,如如不动,逝之须臾,如水月镜花,无相寂灭;
九剑归一,万法归藏,终至圆融。
青玄目不转睛看着师父恍如谪仙般使出归藏九剑,牢牢记住剑招,右手两指作剑,跟着疯道人招式比划着,疯道人练完一遍再练一遍,如是再三,终于大喝一声,提身上跃数丈高,空中腾挪,使出无双剑招,刺出漫天剑影,化气为罡,绚烂异常,而后右手持剑,左手捏决,倒立直下,一剑劈裂了石亭,石亭应声倒塌。
“哈哈,好一个松涛如怒,好一式万剑归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疯道人劈裂石亭,便飞身立在崖边巨石之上,仰天长笑,“可笑数十年来怀璧不知,可笑数十年来缘木求鱼,可笑柳氏一族百年来买椟还珠,求形不得其神,求招不得其意,”疯道人如山岳般临风洒脱,神采焕然。
“师父,”青玄上前几步,跪地叩首,感谢师父传授剑法。
“癫儿,为师所授,不过是归藏山庄的九剑剑诀,你当知为师身份,昔年为师本是藏剑山庄长子,名唤柳轻舟,十岁便熟稔九剑,十三岁闯荡江湖,与各派高手过招,大小三百七十四战,未尝一败,十五岁时,家父柳苍梧用南海绝寒陨铁,于万剑归藏楼剑冢锤炼九九八十一日,以证九九归一之意,铸就此剑,”疯道人如情人般看着手中铁片,轻轻一振,薄锈早除,虽剑鞘早失,剑柄已破,剑身却仍如一泓秋水,清亮非凡。
“此剑剑身花纹奇特,形如叶上秋露,当年便取名‘秋露’,为师十五岁持之纵横江湖,快意恩仇,除暴安良,倒也挣得几许薄名,怎奈天不佑我,十八岁那年突遭变故,与藏剑决裂,便封剑于此,今夜有缘,再见老友,感慨万千,”疯道人傲然道。
“师父,九剑玄奥,徒儿尚未完全领悟,是我太笨拙,”青玄羞赧无比,轻声说道。
“癫儿,九剑重形轻意,八十一式虽是玄奥高深,威力磅礴,然终未臻化境,据我所知,观星台的摘星刀、落月掌练至化境,其威无穷,俯仰天地,星河皓月为之黯然,非九剑所能及,天幸当此霜降之夜,天风浩瀚,借此自然之怒,为师终悟归藏之本意,你且瞧来,”疯道人随意一刺,转身一抹,也不见招式如何繁复,且动作缓慢轻盈,似击剑诀又似抚剑诀,似离剑诀又非离剑诀,周身剑气如丝,万缕轻丝合为一剑,只是随意一击,崖边巨石便从中剖开,轰隆一声巨响,滚落断壁绝渊。
青玄瞧的目瞪口呆,此剑之威远在归藏九剑之上,于招式上却似是而非,让人目眩神迷。
“柳氏祖上创下九剑,传下百年,天资聪颖如我,亦不过纯熟剑诀,柳氏一门只知闭门造车,苦练剑法,却忘了祖上的决胜疆场,济世为民的广阔胸怀,今夜秋露清鸣,九剑合一,让人一舒胸臆,终于悟到真正的剑意,藏剑之威在意不在力,重神不重形,如今想来,藏剑山庄的剑冢楼阁之上,悬挂着‘万剑归藏楼’五字,乃是先祖手笔,一身剑意凝于字里行间,昔年每每瞧着,总觉得这五字似要破纸而出,为师此刻方才体味一二,他日有缘,你定要好好观摩。切记,体味人生百态,历尽苦辣酸甜,经历爱恨情仇,方能放下自在,参悟剑意,自成一剑;出剑有意无形,八十一式并无定式,信守拈来,真气于十二脉周流万转,驭气如丝,剑意真气便可绵延不绝,风月也是给养,山河可成倚仗,永无枯竭,自今日起,九剑不必再提,此后这有意无形,剑气如丝之剑,便唤‘青丝剑’,如何?”
“谢师父教诲,徒儿愚钝,定当先习八十一式有形之招,再悟无形之意,不负师父所望,”青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秋露剑自今日起便赠予你,他日癫儿持之快意恩仇,做个自在潇洒之人,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疯道人信手一挥,秋露剑插入青石之中,嗡嗡作响。
疯道人大哭大笑着下山而去,留着青玄独立发呆。
青玄使劲抽出利剑,但见长剑如水,剑身之上,果然如叶上秋露,轻盈欲滴,剑鄂剑柄虽已腐败残损,却丝毫难掩寒气逼人,便撕下长襟,裹住剑柄,寻思着择日寻个铁匠铺装配齐全。
握着秋露剑的青玄,听着如怒松涛,恣意挥洒,招式虽显生涩,难于圆融,并不急于求成,以剑招引导真气,周行于十二脉,借助松涛外力,驭气如丝,原本阻塞滞碍的穴位缓缓被冲开,真气行的越是顺畅,九剑招式越是纯熟,秋夜彻寒,青玄却周身滚热,汗出如浆,直至诸脉皆冲关完成,真气虽薄,却能勉强行完一大周天,八十一式恰好使完,不觉天明,依法周流数次,竟至浑然忘我,丝毫不觉困乏。
待朝阳如剑,刺穿薄暮,风啸渐消,青玄方才惊觉,此时周身一轻,吐出浊气,竟如脱胎换骨一般,不由欣喜万分,急急奔回观中,将所悟告知师父。
待返回听松阁,只见疯道人立在观前,茫然远眺,竟未歇息,便大声囔道:“师父,徒儿已冲破诸穴,八十一式已然可勉强使完啦。”
“癫儿,你且过来,”疯道人招手唤过青玄,右掌搭在青玄肩头,凝神一探,果然十二脉皆通,真气虽薄弱,却可周流无碍,假以时日,勤加滋养习练,定可聚沙成塔,积跬步而致千里,不由感叹此儿果然性情坚忍,确是习武奇才。
疯道人拍拍青玄,微微一笑,继而说道:“癫儿,唐门车马行前日传来消息,李存义于洛阳北邙大获全胜,李守一兵败后不知所踪,令姊亦如是,中原各派因金翅峰顶掌门失踪,同门返程途中被人以藏剑武艺袭击之事,已结同盟,前往天荒湖藏剑山庄讨个说法,为师本已反出藏剑,然因故人之事仍有心愿未了,且漕帮诸位兄弟在大战之中多有伤亡,情况未明,为师放心不下,准备前往天荒湖一探究竟,你且留在山上习练武艺。”
“师父,请带徒儿同行,阿姊之事让我担忧万分,徒儿虽帮不得忙,一路伺候饮食也行,您不在这,徒儿哪能心安呢,”青玄红了眼睛。
疯道人瞧徒儿半晌,“罢了,收拾下,随为师一道前往吧,如有机会,正好去瞧瞧柳氏祖上的手笔,在江湖上历练,事半功倍。”
青玄听罢,万分欣喜,将几件衣物一包,战刀破剑一裹,也没甚好收拾的,跟着疯道人急急下山去了。
百倾天荒湖,烟波浩渺,水光潋滟,师徒二人乘着一艘渔船,往湖心而去,这一路上皆是佩剑带刀的武林中人,沿岸大船早已征用一空,这艘破渔船还是搁浅待修的破船,破船破衣斗笠,也不惹眼,疯道人撑船在迷宫似的芦苇荡内不停穿行,轻舟熟路,惊起不少水鸟野鸭,遥见无数大船在湖内转圈,似是寻路无门。
绕过芦荡,转过密林,便见那湖心一岛,不少建筑隐在高大林木之内,想必是那藏剑山庄了。
疯道人将木桨一丢,小船搁浅,便跳下船来,将渔船拉上岸,“癫儿,到了。”
青玄提了提包袱,跟着师父沿着岛上小径朝内走去,步行盏茶工夫,便见一片密林外出现一截高墙,青砖黛瓦,朱红偏门,原来是藏剑山庄的后门,“怎么不走大门?”青玄一脸茫然的望向师父。
“来吧,”疯道人提起徒儿,一跃便跃至墙内,只见墙内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场边刀枪剑戟,整齐的架在兵器架上,显然是习武场了,师徒二人穿过广场,绕过假山,竟未见一人,再从假山后走过一片荷池,便见到一栋小楼。
疯道人驻足良久,轻叹一声,终还是推开小楼木门,里面桌椅齐备,案几纤尘不染,想必时常有人打扫,青玄跟着师父走上木梯,来到二楼,书房内陈列整齐,收藏颇丰,书架边还挂着三柄长剑,疯道人抽出其中一柄,轻轻抚摸着,似关怀恋人般。
书房旁便是卧房,推门而入,被褥整齐,窗边竟养着几盆兰花,天气虽凉,竟长得生机勃勃。
“你是谁?竟敢擅闯藏剑山庄?”一声苍老的声音怒喝道。
师徒二人扭头一看,只见一老妪戟指怒喝,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因愤怒而扭曲,“擅闯大公子居所,杀无赦。”
“张嬷嬷,这许多年了,您老可还安好,”疯道人上前握住老妪的双手,颤抖的说道。
老妪使劲抽出双手,躁怒欲狂,“你是谁?你可知在干什么?老身可从未见过你二人,来此意欲何为?”
“张嬷嬷,多年不见,轻舟也不识了吗?”
“什么?”张嬷嬷惊骇不小,上前仔细打量了疯道人的面容片刻,忽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紧紧搂住疯道人,嚎啕大哭,“大公子,真是大公子啊,老身可想煞您啦,老身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啦。”
原来张嬷嬷不仅是从小伺候柳轻舟的贴身嬷嬷,更是乳娘,感情自然跟他人不同,多年来,柳轻舟一直把她当成亲人一般尊敬,张嬷嬷早就把这大公子当成亲子般照顾,张嬷嬷丈夫与儿子皆是藏剑之人,丈夫与长子早已亡故多年,次子便是宫中侍卫柳不平。
“大公子,您回来就好啦,您自从出庄,多年不曾有消息,不平亦是如此,如今众门派咄咄逼人,数百人聚集庄前,庄内好手皆去大厅,老身不中用啦,只能在这洒扫,天幸您重返山庄,藏剑无忧啦,”张嬷嬷只依稀记着大公子是庄内第一好手,以为疯道人前来相助。
疯道人也不说破,轻拍张嬷嬷的后背,“好嬷嬷,你且歇息片刻,我带这徒儿去转转,”说罢一使眼色,便和青玄缓步下楼来。
张嬷嬷倚着门,默默看着两位道人,老泪纵横。
走了片刻,便见到一栋三层高楼,依着岛中一石山而建,掩映在翠柏苍松之间,楼前挂着一副巨匾,上书“万剑归藏楼”五个斗大的字,字体苍凉,笔力雄浑,果然非同凡响。
“癫儿,你仔细瞧这五字,牢牢记住运笔之势,先祖征战沙场,救济万民,为善除恶,诛杀宵小,乃是位顶天立地的豪侠,晚年创下藏剑武学,更是旷古烁今,无人能及,此字饱含其满腔的抱负和雄心,一身的武学与剑意,可惜百年来,庄中竟无一人留意,”疯道人瞧得片刻,跪地长拜,尊崇无比,青玄见状,将五字仔细瞧在眼里,刻在心头,也跟着在楼前跪倒叩首。
“逆子,”身后脚步响起,炸出一道怒喝。
疯道人头也未回,站起身来,仰头看着剑冢楼阁,长叹一声,“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当日柳轻舟,早已不复少年时,原以为恩仇皆能因时光泯灭,柳庄主,恳请告知,当日绿绮,究竟何在?”
“我藏剑名门,不意竟出你这等逆子,受惑于妖女,竟至叛道离经,老夫早已明言,她偷入剑冢,所求不明,虽被擒获当场,老夫却不曾加害于她,那贱婢该是早早遁走,老夫如何得知其行踪?”
“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在万剑归藏楼遁走?”疯道人回身怒道,“怎奈我远在漕河水寨,回返之时,阖庄上下三缄其口,要我如何信你?”
“手无缚鸡之力?”柳苍梧冷冷笑道,“事到如今,老夫亦不愿隐瞒,那妖女行藏毕露,一出手便杀我藏剑十余名高手,分明是观星台一流好手,老夫赶到之时,妖女早已逃之夭夭,可怜你那张嬷嬷的丈夫长子,俱亡于此,老夫至今未敢告知真相。”
“什么?”疯道人惊道。
“老夫在金翅峰身中剧毒,被萧无尘、顾梦白联手偷袭,其时方知此女确是出自观星台,可怜你这逆子,竟不知枕边人的真实身份,”柳苍梧长叹一声。
疯道人闻言,竟似痴了一般,两行清泪倏忽而下,该死萧老鬼,这些年间,自己在燕然山与之交手数次,竟不肯承认绿绮身份。
原来二十余年前,疯道人年方十八,持秋露,纵横天下,除暴安良,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士,人送“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藏剑因大公子之故,一时声望无量。
怎奈英雄难过美人关,在一次游历回返山庄的途中,于天荒湖救下被人追杀的美貌女子绿绮,二人郎才女貌,互生情愫,便不回庄,携手四处游玩,泛舟五湖,数月光景渐生爱慕之心,便私定终生,在柳苍梧五十大寿时携美回庄,绿绮人美心善,待人谦逊,山庄上下无不欢喜,只余庄主柳苍梧因此女来历不明,一直心怀戒备,暗暗吩咐张嬷嬷丈夫柳三及其长子柳不羁留意。
柳轻舟不顾老父反对,执意要娶绿绮,柳苍梧私下派出庄中好手外出调查绿绮来历,前往绿绮所言籍贯家乡调查,不料因天灾之故,所获讯息极少,久而久之,经不得长子多番恳求,无奈之下,便遂了长子心意,为二人举办婚礼。
在庄中生活了一段时间,柳苍梧竟发现这新婚媳妇竟数次进入庄中禁地“万剑归藏楼”,不由大怒,此楼中珍藏庄中历代庄主的习武笔记及遗物,藏剑武学典籍悉数藏于顶楼,楼后幽谷便是剑冢,乃各代掌门埋骨之地,铸剑之法更是庄中绝密,日常只有庄主和大公子方能进出,多方盘问,竟是长子默许,只言爱妻心中好奇,进楼只为游览,并不言其他。
终在岁末腊月,柳轻舟前往漕河水寨诛灭水匪之夜,发现绿绮再次偷入万剑归藏楼,被柳三父子发现,继而引发一场纷争。
“逆子,你可知事后为父多方查证,发现剑冢内名剑典籍俱在,唯独丢失了先祖一本日常诵读的《黄庭经》,此经虽是寻常,却是先祖贴身之物,不得不追回,老夫不曾想过诛杀此妖女,只想问问她,何故偷盗一本普通经书,如何忍心杀我庄中数名弟子。”
疯道人哑口无言,当年并不曾细细追问此事,新婚后不久,耐不住爱妻的好奇心与软磨硬泡,夫妇二人第一次进入万剑归藏楼,绿绮在顶楼之上,似乎只是随手翻阅,便翻到先祖德胜公的遗物,从中拿出一本破旧的《黄庭经》,此后夫妇二人在闺房之中闲暇时时常参阅研读,原以为是只是本寻常的养生典籍,细读之下方才发现,当中注解所述与寻常《黄庭经》略有不同,竟暗含独特运气法门,爱妻不甚理解之处,便是自己参照自家心法,详加注解,逐条教授的,等读完全本方才发现,该经乃是极为高深的内功典籍,该是德胜公晚年钻研的内功法门,经文旁注释的蝇头小子两种笔记,其中想必有一个是出自先祖手笔,只是该心法以藏剑心法为基,寻常人习来应也是无用的。
“师父,庄主所言经书是不是就是教授徒儿的那个?”青玄轻声问道。
疯道人朝青玄点点头,转而向柳苍梧说道:“当年我回返之时,曾在天荒湖畔寻着绿绮,原本我们夫妇二人决意退隐林泉,不再过问世事,何以你竟不死不休,也不告诉我事件原委?”
“你这逆子,你俩隐姓埋名,幽居深山,老夫根本未曾寻着你俩踪迹,你是老夫长子,亦是本庄传人的不二人选,阖庄上下只盼你游戏一段时日便回返,如何会咄咄逼人,是有人刻意传讯,言那妖女偷偷誊抄了藏剑武学,阖庄上下才知那妖女行踪,等我们赶到翠微山,未曾寻到你的行踪,与那妖女一番恶战方才擒获,方要质问那妖女之时,她却不发一言,挣脱束缚,纵身从翠微北山之巅跃下,老夫无奈,回返之时,在山腰遇见回返的你,你不问青红皂白,与庄内同袍大打出手,连伤数人,你给老夫解释的机会了?”
“痴儿,相比一本破旧经书,无论是何高深典籍,你才是藏剑之珍宝啊,”柳苍梧毕竟年迈,多年来呕心沥血,奔走维系藏剑之名,早已心力交瘁,“轻舟,如今为父将实情告知,是向你表明心迹,妖女攀附我儿,必有所图,黄庭之秘,为父尚且不知,妖女岂能随手便从万千典籍中寻出,她更是借你之手,参透当中玄奥,如我猜想不差,此经所载心法必与我藏剑内功相应和,若无藏剑根基,万难习练,是也不是?”
“确是如此,此经所载行气法门,必以本门心法为基,导气遍行十二显脉,而后十二隐脉,运气之序极为类似,互为佐证,只是更为精妙,”疯道人答道。
“轻舟,昔日金翅峰一战,为父身受重伤,且在中毒之后强行运气驭剑,以精血为介,方才逃过一劫,萧、顾二人早已结盟,图谋庙堂江湖,嫁祸藏剑与唐门,如今唐门在你与漕帮诸人力证之下,嫌疑稍减;诸派掌门同时失踪,唯我藏剑独善其身,是以方有今日之患,为父不知天命何年,你二弟重楼资质平庸,难当大任,还请…..”柳苍梧长叹一声。
“唉,万难应允,我已反出藏剑,江湖皆知,庄内之事,我必会向天下英雄解释,我一身所学,尽出藏剑,此间事了,必倾囊相授二弟,绿绮之事,我必追查清楚,”说罢,挥挥手,招呼青玄向大厅行去,留下苍老无助的老父,疯道人一行清泪不觉间流下,谁曾想不可一世的藏剑之主,竟有如斯低声求人之时,昔年恩怨,如今想来,似乎并不能尽数怪罪这位老人,何况还是自己的父亲,绿绮,难道过往种种,抑或夫妻之情都是假的么?
“儿啊,”柳苍梧摇摇头,数十年光阴,足够让一个老父亲反省,自己何曾与长子好好抵足交谈过,只是让他习武习武,竟从不曾关心过他的心思。
藏剑的问剑厅内,早已站满各门各派的高手门徒,嘈杂不休,柳重楼不停招呼劝解,早已左支右绌,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待见到疯道人师徒,柳重楼难得露出惊喜之情,“大哥,你可回来啦。”
厅中顿时鸦雀无声,大哥?这道人难道是….?
疯道人点点头,拨开众人兵器,朝各位拱拱手,但见人群中各门各派皆有门徒到场,唯独少了唐门,漕帮一行站在角落,只是不见护法及舵主。
“各位武林同道,金翅峰之事,贫道之前与唐门、漕帮护法事后前往查看,确与唐门无关,花草所留之毒,非唐门碧纱笼,乃是有人刻意为之,有意嫁祸,少林了因大师受此池鱼之殃,殊为惋惜,此事漕帮兄弟下山后已告知各派。”
“不错,漕帮虽告知我等,唐门之嫌却不能尽数撇清,还需进一步核实,但藏剑之主独善其身,提前遁走,却不能不给个说法,”各派闹哄哄,齐声附和。
“柳庄主在金翅峰遭萧无尘与顾梦白联手合击,在中毒之后,强行运气,方才能提前遁走,早已伤重难治,有人刻意误导各位,是有意要挑起各派混战,”疯道人无奈解释道。
“住口,休要辱我盟主,”顾家子弟一听疯道人所言,齐声怒喝,“顾盟主已中毒而亡,你今日信口雌黄,所谓何来?”一名顾家子弟挺剑便刺。
疯道人无奈,信手轻抚,化解来招,本是轻轻一格,不想伤了来人,不料来剑竟在格挡之下以一道诡异的弧度回转,顾家子弟的头颅便飞出丈余,鲜血喷洒周边之人满头满脸。
疯道人惊诧万分,急忙一瞧四周众人,欲要找出这下暗手之人,怎奈顾家之人如何能坐视同袍殒命,顿时哄声而上,“你柳家自恃武功,先辱家主,再杀兄长,这便是你藏家待客澄清之法?纳命来吧!”十余剑从阵中跃出。
疯道人长叹一口气,藏剑这方早已站出十余人,接住顾家来人,两方众人后退数丈,留出厅中空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藏剑诸人一味退让,怎奈顾家以命相搏,招招是有来无回的杀招,不由得激起藏剑弟子的怒火,顾不上隐忍,只得应战。
“住手,”柳重楼喝道,铿的抽出长剑,快速分开众人。
“且慢,”疯道人大喝一声,骈指作剑,挡住二弟,“有人以气驭剑,暗中作怪,”说罢,一看青玄,青玄从包裹中抽出秋露残剑,丢了过去,疯道人手持秋露,以剑划圈,以离剑诀为引,回剑诀为凭,剑身迸发万缕剑气,圈住场中诸人,正是新悟青丝剑剑意,而后极速跃入场中,以剑相击,分开众人。
此招在电光火石间使出,众人尚未瞧的分明,场中人已分开,顾家领头弟子站出来,戟指骂道:“要你多管…”话未说完,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毙命。
少林几位高僧离得最近,上前一探,摇摇头,“顾家施主乃是被极强内力震断心脉而亡,阿弥陀佛。”
“二公子,二公子,”一名仆人从内庭跑过来,摔倒在地。
“何事,起来慢慢说,”柳重楼一皱眉头。
“庄主,庄主被袭,倒在万剑归藏楼前,老奴…老奴近身一瞧,庄主已然…..”老奴结结巴巴,脸色煞白,显然吓得不轻。
“啊….父亲….父亲,”柳重楼顾不上众人,急忙扭身往庄内跑去,藏剑弟子纷纷紧随其后,担心二公子再次遇袭。
各派诸人面面相觑,也跟着进庄而去。
万剑归藏楼前,柳苍梧如雪须发早已被鲜血染红,衣衫破裂,伤口纵横,柳重楼哇的大哭,跪倒在地,扶起倒在血泊中的老父,疯道人亦是心如刀绞,片刻之前,还与老父叙话,得知当年始末,不想此时竟已殒命,上前轻轻拍着大哭的重楼,“二弟。”
“大哥,你终于肯认我了么,父亲死的好惨,你定要为他报仇啊,”柳重楼眼见父亲惨状,双目赤红。
疯道人仔细一看,见老父浑身受伤极多,“是少林大力金刚掌,顾家潇湘剑雨,海沙帮的毒沙,武当的紫霄剑法…..”
“是谁?是你们?家父自须弥山回返,早已内力尽失,你们怎忍心如此对待一个重伤老人?今日我藏剑就算倾尽全力,誓要诛杀你等贼人,来人,关门,布阵…”柳重楼怒吼道。
藏剑弟子早已怒气冲天,立时有门人紧闭大门,所有弟子齐齐抽出利剑,百余弟子从各门冲入场中,摆出浩天剑阵,一时场上杀气沸腾,疯道人细细查看父亲伤口,怒火随着一道道的创口勃然生出。
“癫儿,你且过来,”疯道人右手驻剑,左手招呼,青玄也被场上情形惊得目瞪口呆,柳苍梧死状惨烈,不由想到父兄殒命之时,亦是如此,此时十分理解师父心情。
“癫儿,为师十八岁叛出藏剑,今日方知昔日详情,怎奈时不予我,若今日为师不幸丧命,你须立时返回听松阁,苦习内功剑法,他日有成,代为师寻回绿绮,当面问她一句,是否曾真心待我?江湖险恶,万事小心。”
“师父。”
疯道人挥手止住徒弟的话语,站起身来,朝各派拱拱手,“各位,贫道曾名柳轻舟,虽早年离开藏剑,然柳老庄主毕竟仍为家父,父仇不共戴天,为人子者必手刃逞凶之人,才是孝道,各位,进招吧,”疯道人长身而立,以破布裹住剑柄,昂然摆出起手式。
“大公子,二公子,我等只为讨个说法而来,且皆在前厅,如何能潜入内庭杀人?此中必有误会,”各派纷纷辩解道,“且方才大公子先出手,杀顾家大弟子,似有隐情,何不说清道明,再动手不迟。”
“要战便战,何须聒噪,”疯道人状若疯魔,紧盯场中诸人。
“大哥,休要与他们啰嗦,藏剑以礼相待,真当我们怕了他们吗?众弟子,浩天剑阵,杀,”柳重楼抽剑一指,顿时百余弟子纵跃而上,长剑或劈或刺,杀将起来。
疯道人紧握秋露,紧盯场中,气机蓬勃而出,锁定场中每个人,暗暗留意诸人动作,场中少林、武当、昆仑等各门派纷纷抽出兵刃,与藏剑弟子短兵相接,漕帮帮众两边为难,只得退至场边,不愿蹚这淌浑水。
双方交手盏茶工夫,突然,疯道人大喝一声,“住手,”秋露剑出,直奔一名身着昆仑派衣饰的蒙面女子而去,场上交手两方如遭雷击,耳膜刺痛,不由缓了手头招式,对峙起来。
疯道人如电闪般出剑,昆仑派诸人措手不及,尚未来得及回剑,秋露已越过众人,疾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