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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白色的诊断室里,那位青年医生从写满蓝字的诊断书抬起头,我透过眼镜片看见她眼睛里的沉重。
她有些艰难,但还是恪守医生的本分。“童青儿小姐,很遗憾,你的卵子存活率为0。”
满眼,白色的墙在旋转,我深呼一口气,抑制颤抖。
“请问,我有多少可能性生个孩子?”
一声轻轻的叹息。“接近于0,你是先天性卵巢发育不全。除非奇迹出现。”
她拍拍我开始发抖的手,温热温暖,提醒我身上的冰冷。
感激的对她笑笑,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离开这纯白寒冷的世界。
站在医院外面的花坛边,我仰起头,眯起眼直视那一团耀眼。
终于明白,原来所有人都知道,除了自己。
终于明白小时候,家人总是给我买许多的洋娃娃,我是那么喜欢,我喜欢抱着她们,用勺子喂她们吃饭,给她们唱歌。
可是,当我快乐的呆在自己房间里和她们不亦乐乎的玩着时,大人们总是会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有点可怜,有点叹息,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终于明白那么多的娃娃,那么多的宠爱,原来只是一丝苍白的弥补。
如果不是每月的例假都痛的无法忍受,也许我就不知道这一切,任凭日子乏味单调的过着,挥霍着,直到无法掩盖的那天。
现在我知道了,这辈子,我可以成为女人,却成为不了母亲。
二、
我还是照常的上班,准点下班。一个星期后的某天,当我如常打开门时,看见母亲站在我的房间里,满眼泪水。她的手上拿着那张诊断书,被我塞到桌缝里的诊断书。
“青儿,妈对不起你。没把你生好”手扶在门把上,我有点站不稳,突然间,觉得那个字是那么刺耳。一个与自己无缘的称呼。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调头离去。
生平第一次,我坐在酒吧里,周围烟红酒绿的美丽女子,我坐在最隐蔽的角落里,穿着粉色的套装,一杯杯的喝着扎啤。极力想摆脱跨出家门时,背后传来的嘤嘤哭泣声。
为什么那哭声越来越清晰,环着我,让我几近疯狂。
我不知是否该恨,我想恨,可是,该恨谁,恨母亲吗?不,不可以,听,到处都是她的哭泣。恨上帝吗?随手捏捏便把我扔入尘世吗?
我瞪着眼睛,开始迷离。有一大团黑影笼罩了下来,是个男人,一脸嘿嘿的笑容。
他坐在我身边,开始陪我喝酒。他的手开始放在我的腰上。他的脸开始离我越来越近。
在宾馆的床上,身体被打开一个缺口,汨汨的流着血,然后被合上。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望着满屋可爱笑脸的布娃娃,母亲在门外徘徊,我盘着腿坐在床上,仰面让眼泪倒回去。
我终于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打开门,看着母亲焦急的脸,我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
三、
我脱下浅色的套装,换上黑色的纱裙,暗红色的嘴唇,眼角上挑着褐紫眼影,闪着鬼魅的莹亮。我爱上了酒吧,我爱趴在吧台上,看调酒师上下飞快摇晃着银色的容器,然后在我面前倒出一杯紫色的液体,里面是黑色的飞絮,迷茫的飘着。
“破碎水晶,送给你”他对我说:“你的眼睛里满是伤痛。”
那是一个有着修长手指的男人,微长的头发,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紫色的酒是甜的,只是那黑色的飞絮辛辣,直入咽喉。
当整个人都喝的开始飘起来,我便跟着不同男人们去不同的地方。那里,会有一张床。
我趴在床上,告诉那正在松皮带的家伙,不必采取保护措施,要不,没感觉。
男人感激的低下头,抱住我。忽又警觉起来。仿佛我有什么阴谋。
看着男人爬起来,谨慎小心的掏出随身带的避孕套,我放声大笑。
我放纵着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刻意忽略母亲日益苍老的眼神。
当兵的哥哥回来探亲了,我带着破败的残妆推开门,看着笔挺站着的一身军绿的哥哥,满脸的笑容,我停在门口,安静的注视着他,慢慢的由惊愕到严肃,到愤怒的转变。
我记得,哥哥小时候很疼我,单薄的我,总是受人欺负,每次他都会为我出头,打的别人满地求饶才拉着我回家。记忆中,他的手很大,紧紧的拉着我,笨拙的帮我擦着眼泪,不顾脸上,身上的伤痕。
他把我扯进房间里,带上门。我看见他眼底的怒气。熟练的拿出一根香烟,点上火,我坐在床边悠闲吐起烟来。
那个曾经温柔的大手,狠狠的落在我的左脸上。
四、
我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追随着上下挥舞的手腕。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他调的酒。直到所有人陆续离开。
有件东西披着身上,顿觉温暖。我努力的睁开眼睛,看着他靠近,又离远。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酒吧的沙发上。他在吧台里,拿着棉布细细擦着酒杯。第一次在白天看他,发现他有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看到我抬起头,他移动着身边的一个盘子,里面是面包还有一杯牛奶。原来他是这里的主人。
把脸放在水龙头下淋着,使劲的揉搓,褪去那一层油腻。甩甩头发的水,我盯着镜中那蜡黄浮肿的女人,陌生的,无神的睁着眼睛。
走近吧台,我抓起那片面包放入嘴里,大口大口的咬着。他微笑的看着,如看个任性的孩子。嘴角微微上扬成好看的弧度,让人产生亲吻的欲望。
偏过头,我迎着阳光走出酒吧。
还没打开门,我已听见里面的吵闹,哥哥习惯的军人命令的口吻,推开门,看到母亲正坐在椅子上拿手帕擦着眼泪。一见我,连忙站了起来。哥哥的脸变的铁青,拳头紧攥,一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阴沉。我越过他准备进房间再补一觉,发现他的身体在不停的摇晃。
“成何体统,每天晚上都不回来。还是个正经人吗!让我进去,让我教训她一下。长兄如父,我要家法!”
“少说两句,小声点。青儿苦呀,随她去吧。”
“我们是正经人家,看她现在都穿成什么样了,别人怎么看。”
我用枕头堵住耳朵,眼睛干涸。
再打开房间门,我拎着箱子立在门口。母亲冲了过来“青儿,你要做什么?你不要这个家了。”
哥哥一把抱着她“让她走!”
我僵直的,机械的踏出家门。当整个身体都在楼梯里时,我忽然觉得胸口有个东西碎裂了,可能,我的胶水不够牢固。可能,母亲的眼泪里有太多的盐份。
五、
我拎着箱子站在他面前,懒懒的笑着。
“我帮你做事吧,不要钱,只要个住的地方。”
我搬进了他的家。离酒吧很近的顶层阁楼,从天窗里泻进大把的阳光,让人觉得奢侈。他睡的是张单人床。
我用塑料泡沫拼图在地上拼出一个床,把被子铺在上面,便成了窝。
我喜欢坐在天窗下,抱着被子,等他回来。午夜,当月亮走到天窗上方时,一切寂静,他上楼掏钥匙的声音,是世界最动听的音乐。
我问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指指头顶:我需要阳光,来驱散夜晚酒吧的颓废。他低着头,轻轻拨弄吉它,头发遮在额前,我突然想伸出手,帮他捋动。
月亮弯成细牙,我坐在天窗下喝着红酒。半瓶了,一瓶了我觉得冷,好冷。
今天是我的生日,21岁的生日。
听到钥匙触碰,我想藏起酒瓶,却无法爬起身。温暖的气息很快的临近,我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不要离开我。”
他转过身,狠狠的将我揉入怀里。
我们结合了。当他温柔的进入我的身体,我第一次有了感觉。两个人契合在一起,完美无缺的迎合,没有一丝间隔。月光下,他的背布满细密的汗珠,我搂着他,仿佛搂着整个世界。
他突然抬起满是汗水的头:我爱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
我大震,裹着被子逃到卫生间,泪流满面。我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幸福。
再望着镜中那双颊绯红的女人,我开始自私。就让我享受一下爱情吧,没有未来的爱情。
六、
我把饭菜放入微波炉里,再过一会儿,他应该就要回来了。这些天来,我像个小女人,任性的打扫着家务,笨手笨脚的烧菜。
然后两个人依偎着坐在天窗下,看月亮。我躺在他的怀里,听他说着将来。
将来,等我拿到mba,就会把酒吧交掉别人打理,然后我们出去。我带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乖巧的听,不住的嗯着。他低下头轻啄我的脖子“青儿,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总是含着伤痛。我该怎么让你开心起来?”
我温柔的笑着,搂住他,腻在怀里,不愿抬头。
我怎能告诉他,我和你,只是过客。
我们开始激烈的亲吻,我在他的身下,祈求他弄痛我,听着他粗重的呼吸,我开始大声的叫,沉沦。他湿润的嘴唇压在我的眼皮上,吸吮着眼泪。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开始贪睡,并吃不下任何东西。总是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疼惜,我固执的不愿意去医院,只好去买点药。药店的人听完症状后,瞟了瞟我,丢过来一张ph试纸。
“不。”我推过去“不可能的。我只是胃口不好。”
他一把抓了过去,握着我的手回家。
我蹲在卫生间里,对着那张试纸发呆。对照着说明,两道红杠的意思是:
我怀孕了。
我的心揪的很疼,我不知这是不是上帝与我开的玩笑。这个玩笑,真的太大了。又或者,我成了众多误诊中的一例。
他狂喜的搂着我,抱着我转圈。揪紧的心慢慢松开,我终于笑了起来。久违的,咯咯的笑声。我不要再想为什么了,最重要的是,我将要成为一位母亲。
七、
我鼓起勇气,开始拨家里的电话。通了,一个干哑的声音传了出来:“喂”
母亲的声音,像是苍老了十岁。
喉头哽住,我发不出一丝声音。
“青儿,是你吗?”像是抓到一丝希望,母亲的声音突然开始焦急。
“青儿,妈不怪你,你回来吧。是妈不好,是妈对不起你。”
我一个劲的点头,又开始摇头,他接过电话,对着那端说了起来。
“伯母,青儿说,等孩子一生下来,就回去看您。”
我听见母亲不敢置信的声音,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的好好好的笑着。
我被完全的宠了起来。他极爱孩子,不准太让我做家务,搬回一张双人床,不再让我睡那泡沫地板。他喜欢趴在还很平坦的肚皮上,嘿嘿的傻笑着。
“青儿,我想要10个孩子,然后组织成一个足球队,多好玩呀。”
我点着他的脑门“你当我是什么,猪呀。”
他环着我的腰,明亮的眼睛孩子般的闪着“我真的好喜欢小孩子,我们至少要生两个。”
我望着他的喜悦,轻轻的嗯着。
八、
我摸着肚子,还有点不敢相信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生命。我已不再想过去的玩笑,相反是无穷的感激。因为不奢求,所以到来时才更加的激动。
我开始喜欢下楼去逛商店,看到小孩子穿的东西总是爱不释手,一点点的买回来。
肚皮渐渐有点隆起,晚上最大的乐趣已由原来的看月亮变为两人靠在床上猜测是男是女。
“一定是个男孩,对不对?”他嚷着。自从怀孕后,他晚上便不再去酒吧,托别人照顾着。
我抱着肚子冥想。“其实,我只希望他健康,就够了。”
他的眼神变的温柔,仔细的看着“青儿,你的眼睛变的温暖,不再是冰冷而疼痛的。我想,那杯破碎水晶不需要了。我会再为你调一杯酒,叫做温暖的冰。”
九、
那天夜里,我突然醒了,感觉心跳的很快,身体里,温暖的液体正在寻找出口。
一阵疼痛,一股温暖从我的两腿间慢慢的渗出。
“我的孩子!”
我狠命的抓着熟睡中的他,他跳了起来,拉亮电灯。
“是水,肚子里面怎么会有水呢?”他在床边来回的走着,不知所措。
疼痛开始加剧,更大的热流涌出,粘稠带着腥味,我吸着气,慢慢靠了起来。看见了一片殷红,扎染在纯色的液体中。惊心动魄。
我的手伸在半空“带我去医院。”
身体已经被刀绞的疼痛弄的混浊,他背着我跑进医院,我被直接送入手术室。艰难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空着手,无助仓皇地站在走廊里。
意识在消逝。我极力的抵触着,听见医生的责备:“为什么不来做检查?宫外孕已经三个多月,再晚一会大人都保不住了。”
那,我的孩子呢?我的手指微微的动着,心里一个劲的追问着。
再睁开眼睛,满目的白色,是那样的熟悉和冷漠。他趴在床尾,疲惫的睡着了。习惯性去摸肚皮,却发现缠满纱发,像是被挖空裹起的木乃伊躯壳。
转动眼珠,我看见了桌上的病历表,咬着下唇,我轻轻挪动身子去够那薄薄的本子。
“童青儿,女,21岁,宫外孕98天,子宫压迫造成大出血,患者到时已非常危险,研究决定立即手术切除子宫和卵巢。”
附家属签字病危通知书。我看见了他的名字。
十、
白色,冰冷的白色。
玩笑,上帝的玩笑。
水晶,碎了,满地都是。别碰,都是痛。